愛欲與哀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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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蘇青瑤“呀”得一聲,合上小窗,免得寒風(fēng)吹熄了屋內(nèi)僅有的一盆炭火。 已經(jīng)到了午餐時間,閣樓內(nèi)卻依舊滲不進(jìn)光亮,漫天飛雪一下,更是昏天黑地,分不清日升月落。房頂?shù)桶?,蘇青瑤微微彎著腰,挪回木板搭成的小矮床邊,坐下,又聽床板“咯吱咯吱”叫喚兩聲。 火盆放在床尾,黑里透著點(diǎn)微紅。蘇青瑤怕它熄,拿過被褥上的舊蒲扇,將火扇得稍微旺了些。冷是照樣冷,但瞧見了火光,心里總歸多了些安慰。蘇青瑤對著火盆,伸出雙手,十指上,紅紅白白,滿是凍瘡。 待到手指頭不那么癢,蘇青瑤點(diǎn)燃煤油燈,繼續(xù)溫書。 忽得,樓下起了響動。 蘇青瑤拿著書,出門去看,果然是房主回來。 房主姓王,是個五十來歲的婆婆。 她曾經(jīng)有個丈夫,八年前去世了;有個兒子,被抓走參軍了;有個女兒,還未成年便得熱病死了;還有個女兒,剛生下來就被抱走了。好在奮斗了大半輩子,她從生活吝嗇的手心里,摳出了一棟房。將空房間出租,再出門撿一撿玻璃瓶,在家編一編草帽、織一織毛衣,倒也能維持生活。 蘇青瑤租下閣樓后,時常幫她燒火做飯、打掃衛(wèi)生,一來二去,便與對方親熱起來。她有著婆婆的好心,也有著婆婆吝嗇,譬如蘇青瑤為了洗澡,把熱水燒得多了些,便免不了一場大呼小叫。 見到蘇青瑤下樓,王婆婆放下油紙傘,仰頭問:“小姑娘,你阿吃過啦?” “還沒呢,我等下再去吃,”蘇青瑤笑著說?!澳??吃了嗎?” “我吃過賴,還給你帶了一塊洋山芋?!闭f著,她從懷里摸出一塊烤土豆,塞到蘇青瑤手上,然后豎起手指,在嘴上比了比,再拍拍肚子,說:“不管干嘛事,都得先吃飯?!?/br> “是、是,謝謝婆婆?!?/br> “還有一個事情,”王婆婆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遞過去?!斑@個阿是你的信?” 蘇青瑤接過,瞧見信箋上的譚碧二字,不由露出微笑。她連聲道謝,拿著信回到閣樓上。雪似乎更大了些,簌簌地?fù)舸蛑蓓數(shù)耐咂?,時急時緩,樂觀點(diǎn)想,倒是可以當(dāng)成來自天宮的韶樂。 她佝僂著坐在床畔,將煤油燈擰得更旺。 對著搖曳的燈火,蘇青瑤拆開信,認(rèn)真讀起信上歪斜的字符。 青瑤我妹: 你離開上海要有三個月了,有沒有吃飽飯,睡好覺?上?,F(xiàn)在很冷,南京應(yīng)該更冷,要多穿衣服。你走之后,我去一個夜校學(xué)寫字,校長竟然以前是常君的病人……算了算了,傷心的事不說。我想告訴你,毛筆寫字很難!鋼筆更簡單。我抄女先生的字,寫了一首詩給你,放在信封里。這是我第一次寫信,寄給你,因為你是我一生中最愛的人。非常非常想你! 你的碧 蘇青瑤讀完,從信封里倒出一張折迭平整的砑花紙,展開,瞧見上頭以濃重的墨汁寫: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她拿著信,驀然濕了眼眶。 蘇青瑤急忙抽出手帕,蓋在眼睛上,一下后仰躺在床榻,無聲地顫動著。許久,淚水濕透了手帕,蓋在面頰上,一陣陣刺痛。她止住抽噎,翻身起來,從箱子里抽出信紙和鋼筆,到書桌邊給譚碧回信。 親愛的碧: 今日收到了你的來信,不勝歡喜。還請放心,我在南京一切安好,尤其是房東婆婆,十分可親。南京的冬天的確比上海要冷,下了很大的雪,不知何時能停。好在我不常出門,全心在家備考,帶去的棉袍足夠御寒。閑暇時,我譯了幾首英法的小詩,寄給各個報刊雜志,換得幾塊錢的報酬,好對付煤炭錢。 聽你說去夜校識字,我真是高興得不知說什么才好。雖說女子識得幾個文、通一點(diǎn)文墨,到社會上也無多少出路,可一想到從今往后,你我二人可常常通信,便恨不得發(fā)生奇跡,叫你一覺睡醒,便認(rèn)識了全天下的字。賀醫(yī)生如果在天有靈,喜悅之情一定只比我多,不比我少。 你在上海也要照顧好自己,少飲酒,酒多傷身。 期待你的回信。 青瑤 蘇青瑤落筆,小心翼翼地吹干油墨,放進(jìn)信封。第二日午后,雪停,她套上棉袍,一路打滑地趕去郵局,將信寄出。 譚碧的回信在快要一個月后。 MY LOVE 瑤瑤: 今天(十日)下午去郵政代辦所,拿到了你信。郵差太懶,讓我自己去拿,我罵了他們一頓,看他們下次還敢不敢! 看到我寫英文字,有沒有嚇一跳?我專門向女先生問來的,今后也是懂洋文的人了,沒準(zhǔn)以后還能釣個外國的爵士玩玩。 說到洋人,有一件事,簡直氣死我。三號那天,我陪客人去西澤克先生的宴會,竟然撞見了徐志懷。我聽別人說,他好事將近,要和一位家里做香煙生意的姜小姐結(jié)婚。姜小姐的父親在跟徐老板抬價呢。他家里的傭人,到處講姜小姐多么多么好,你多么多么壞。說你每天在家打傭人、罵傭人,還想害死徐志懷搶占財產(chǎn),幸好徐老板英明神武,把你趕了出去……哈呀!哪有這樣顛倒黑白。 他難道忘了,那天晚上他帶手槍,想將你和于少統(tǒng)統(tǒng)打死的事?提到就生氣,氣得我恨不得叫子彈打中你,好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判個七八年,又慶幸你有福氣,沒被打中。哼,早知如此,真不如讓流彈打中我的腦門,免得聽他徐家人胡言亂語! 哎,說了很多,但全是氣話,誰又斗得過徐老板?隨他去吧,祝那位十九歲的姜小姐好運(yùn)嘍。你也別多想,調(diào)查科封鎖了消息,大部分人只當(dāng)你們是和平離婚,上海灘不缺奇聞,很快會有新的話題。 記得快快給我回信! YOUR 碧 蘇青瑤讀完信,一時間五味雜陳。 她不知如何回復(fù),便放下信箋,出門散心。寒風(fēng)中隱約有了春的跡象,身上的棉袍也一日必一日累贅。街邊有叫賣燒餅的,蘇青瑤買了一個甜口的當(dāng)晚餐,里頭給的糖少到可憐。她拿著燒餅,坐到一戶人家門口的石臺階上。家門口栽了一棵不知是明朝還是清朝栽種的古樹,落光了樹葉,枝丫橫斜,蛛網(wǎng)般籠罩著樹下的行人。 蘇青瑤曬著太陽,慢慢吃燒餅,冷不丁的,回憶起在合肥,坐在楷樹吃吃油餅。那時她說,如果她早生十年就好了,把腳一裹,什么都不想,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過得一定比現(xiàn)在幸?!上还艘恢荒_,也沒有早生十年,只好隨著那場無可抵擋的災(zāi)難一同毀滅。 今夜月色清朗,蘇青瑤在樓下徘徊,直到寒風(fēng)吹進(jìn)脖子,不得不回去的時候。 到閣樓上,已是十點(diǎn)鐘了。 煤油用得太快,蘇青瑤略有些吃不消,便點(diǎn)燃一根廉價的黃蠟燭,開始回信。 親愛的碧: 終于收到了你的回信,已是十八日,習(xí)慣了以往發(fā)電報、打電話的便捷,更令我覺得如今等信的日子漫長無比。萬萬沒想到你會寫英文,把我嚇了一跳。外文的學(xué)習(xí)和國文一樣,需要多聽、多寫、多練,等國文基礎(chǔ)扎實(shí)后,可以試著學(xué)一學(xué)英文。學(xué)堂里第一年教授英文,用的是《英文法程》,學(xué)校附近的書局應(yīng)當(dāng)可以買到,課外讀物可以用《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希望能幫到你。 我曾與你說過,我是在啟明女學(xué)讀的中學(xué),一所法國天主教徒創(chuàng)辦的教會學(xué)校,只是不強(qiáng)制要求學(xué)生信教,并減少了宗教課。但照顧我們的修女姆姆,曾反復(fù)教導(dǎo)我們,婚姻是上帝的旨意,不可違背,否則必將遭受懲罰。這與父母所教育的,社會所提倡的“出嫁從夫”、“賢妻良母”不謀而合。 大家都這么說,應(yīng)當(dāng)有它的道理——直到現(xiàn)在,我也時常這樣想,懷疑自己選擇是錯誤的,同時害怕自己太過愚蠢、傲慢,正一步步走向深淵卻不自知。但與此同時,我也愿意承擔(dān)現(xiàn)在的這一切。追求仁義的人得到了仁義,沒什么好怨恨的,反之,心滿意足。對志懷也是如此。我的情感既想不顧一切地離開他,又隱隱希望回到他的身邊。 這種矛盾的心理,并未隨著離婚遠(yuǎn)離,相反,在我離開上海后,愈演愈烈,我常常因此陷入抑郁,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其中的緣由。 志懷是個無比驕傲的男人,從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與他此生便再無可能,我不敢奢望他有朝一日能懂得我的情感、理解我的選擇。他也永遠(yuǎn)不會這樣做。在他看來,我不過是潘金蓮之流,世人眼中或許亦是。 遇上我是他的不幸,如有可能,勞煩你在牌桌上,向姜小姐家中的女眷多美言幾句,倘若能成就一段良緣,叫志懷覓得佳人,過上紅袖添香的理想生活,也算我為過往的事贖上一份罪。 真不知如何訴說我的情感,太亂、太雜,萬千思緒,盡在信中。祝你安好。 青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