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家傭人往往最先察覺主人的動向。

    吳媽是第一個念叨起新太太的。她挎著菜籃子，四處打聽一番，歸來時便像模像樣地描繪起姜小姐的模樣——瘦高個，文文靜靜的，瞧著很老實，模樣欠一點，但妝一畫，也蠻漂亮，家里做香煙生意，錢很多，不跟上一個一樣，是貪先生的錢才嫁進來。而且新太太家庭幸福美滿，爹娘都在，底下有個小弟弟，她還會給弟弟買零嘴。看看之前那個，對弟弟不聞不問，哪有長姐的模樣，還讀過書呢，哼哼，還不如我，我在寧波老家，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孝女。我早知道那個女人不行，不牢靠，先生不聽我的話，才吃了大虧。

    小阿七坐在小板凳上剝花生，聽著聽著，冷不然停手。

    “吳mama，你cao哪門子心？”她站起身，滿手碎屑飄到藍布裙上。“你兒子不爭氣，就把先生當兒子，可先生自己有親娘，才不會把你當mama呢！”

    吳媽先是一愣，接著眉毛翹豎，雙眼瞪圓，帶著怒容正要詰問小阿七。然而小阿七咬著牙，油亮的長辮子一甩，扭頭便走。吳媽像一團火堵在了心口，身子骨剎那間軟了。她坐到板凳，抽出塞在衣襟的手帕拭淚，喃喃自語道：“作孽哦，作孽哦，你們都是來跟我討債的，誠心想氣死我?！?/br>
    旁的傭人見了，紛紛圍上去勸慰。畢竟上一任女主人走了，下一任女主人還沒來，這新舊交替的檔口，是她在負責管家。

    小阿七一路走到樓梯口，聽著身后隱隱約約的抽噎，于心不忍，便停下腳步，想回去認錯。這些年，吳媽對她一直都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會偷偷給她留一份。像去年的耶穌圣誕節(jié)，太太給傭人放假、發(fā)節(jié)日紅包，她給她買了一大罐冠生園的軟糖。

    可轉(zhuǎn)念想到吳媽方才的那番話，小阿七又憤憤不平起來。

    太太對先生還要怎么用心？衣食住行，哪樣沒打點好，回家了連外套都不叫他費力脫。對傭人也是，態(tài)度和善，從不刁難人。有幾次，先生應(yīng)酬回來喝醉酒，發(fā)脾氣亂扣工錢，還是太太想法子偷偷補上的。是，她犯了錯，對不起先生，但她從前的那些好，都不作數(shù)了？

    她想：如果當太太就是去受窩囊氣……那我這輩子都不要嫁人。

    可不管傭人抱有何種態(tài)度，徐公館即將迎來一位新太太的消息，倒是一日比一日分明。

    吳媽因那日被小阿七戳中了痛處，故意與她慪氣，瞧見有她在，便要仰著下巴說兩句新太太的好話，如同一位充滿怨恨的母親，咬牙切齒地詛咒離家的女兒，好叫她迷途知返，早日回歸自己的懷抱。

    新來的一個女傭，比小阿七年長五歲，早前在一戶遺老家里做活。她嗑著瓜子，笑嘻嘻地對小阿七說：“瞧你這呆頭呆腦的模樣。你是舊太太帶進來的人，如今又得罪了吳媽，等新太太過門，哪會有你的好果子吃？我要是你，就開始找下家了?！?/br>
    小阿七聽了這話，整夜沒睡著，翻來覆去地想這些事，越想越傷心，眼淚濕透了桑葉枕。就這樣一連懨懨地思忖了好幾日，小阿七終于下了決心。她去書房找到徐志懷，同他說要離開。

    徐志懷正在看財報。

    他聽聞，略有些訝異，不禁反問她緣由。

    “先生，我是因為、因為上一個太太，才來的這里，現(xiàn)在家里要有新太太了，”小阿七低頭擰著手，磕磕絆絆地說?！皡菋屨f，新太太的娘家很有錢，那應(yīng)該會帶自己的丫鬟來……那樣的話，我還是想回老家去……”

    徐志懷皺眉。

    “隨便你，”他默了一陣后，開口，依舊是冷淡的語調(diào)。“想走的話，去和管事說，他給你結(jié)了月錢，你隨時能走?！?/br>
    小阿七深深低著頭，恭敬地鞠了個躬，道：“謝謝先生?！?/br>
    咔嚓一聲，房門合攏，屋內(nèi)霎時間黯淡下來。徐志懷將那份喜人的報表放到一旁，癱坐在扶手椅。寒風微微，吹動垂落的青竹卷簾，灰白的日光被分割成一條一條，投射在桌面，水波蕩漾般，在男人眼底晃動。

    徐志懷看著，有些頭暈。

    他扶額，也不知哪來的一股怨氣，暗暗罵起小阿七：走吧，走吧，都走吧！吃里扒外的東西！跟你的主子一個模樣，對你再好也沒用，水性楊花、輕浮浪蕩。

    罵完，徐志懷心里沒有一絲痛快，那根刺依舊扎在心頭，叫他吐不出來，咽不下去。風緊了些，竹簾搖擺得更厲害，白光爬到臉上，時不時拂過眼眸，擾亂了他的心神。

    與什么對抗般，他再一次竭力地勸說自己：姜小姐各方面都很合適，盡管他們才見了幾面，連她的名字都記不清，但等結(jié)了婚，一切都會好起來。似乎在他眼里，結(jié)婚成了一劑靈藥，只要服下，就能令他的生活駛出泥潭，重回正軌。

    沒過幾日，姜家派出一位表親，借著徐志懷參加杜老板宴會的工夫，又來探他的口風。

    對方有意無意地透露了姜老爺?shù)膱髢r，即迎娶姜小姐的聘禮。是個公道的價錢，比他前一段婚姻便宜了起碼一半。徐志懷本打算給個準話，答應(yīng)下來，可話到嘴邊又怎么都說不口，只得含糊其辭，又搪塞了一番。

    歸家，傭人大多歇下，客廳留著一盞孤零零的燈。徐志懷脫下外套，隨手扔到沙發(fā)，照常往書房去。摸黑走到一半，客堂的電話鈴響了，徐志懷又轉(zhuǎn)身去接。

    拿起聽筒，便聽那頭傳來一聲：“喂，霜月兄，是我，從之?！?/br>
    “你怎么舍得打電話？”徐志懷不由挑眉，詫異地問?！斑€這么晚?！?/br>
    沉從之干笑兩聲，夾雜著電流，聽不大真切。

    “是挺晚的，電話局等會兒要下班，我與你長話短說?！彼??！俺性聘嬖V我，你認識了一位姜小姐，正打算與她結(jié)婚。我想來問問你，這是不是真的?！?/br>
    承云是張文景的字。

    “不算是真。”徐志懷道。

    “那就是有這個打算了?！背翉闹v完，頓了下，又說?！爱斈昴憬Y(jié)婚，承云跟我打賭，賭你將來會不會離婚。他說你這種人，結(jié)了婚就是一輩子，不可能離婚。我說不一定，你脾氣太硬，只有別人順從你，沒有你順從別人。如今他欠我一千大洋，我才有錢給你打電話……”

    徐志懷敏銳地預(yù)感到沉從之將要說出口的勸告，徑直打斷他：“你有話直說?！?/br>
    “霜月，婚姻不是一男一女辦了婚禮，便萬事大吉。”沉從之說。“結(jié)婚的事，我還是勸你慎重?！?/br>
    徐志懷冷笑，道：“一年前，你我見面，談起陶詩韻。你嘴里一口一個人總要往前看。怎么，到了我身上，這話就不作數(shù)了？”

    “那不一樣。”沉從之嘆息?！霸婍嵤莻€弱女子，常法又——霜月，你為了不談國事，而去談家事，現(xiàn)在家事也沒法談了，便要急著結(jié)婚，去掩蓋上一段婚姻的失??？”

    “是她背叛了我、背叛了家庭！”徐志懷被踩中尾巴般，驟然拔高聲調(diào)?！斑@場婚姻會失敗，難道是我的錯？沉從之，我聽了你的勸告，借著于錦城給的臺階，疏通關(guān)系放她出獄，這已經(jīng)是極限。我不是沒有給過她機會，相反，我給過她太多機會了。而她呢，一次次地欺騙我，把我當傻子一樣玩弄！我難道沒有自尊嗎？”

    “那你娶姜小姐，又有什么不同？”沉從之平靜地反問。“再結(jié)一次婚，證明你的人生還行駛在陽康大道上？別自欺欺人了?！?/br>
    “呵，誰知道，沒準這一段會比上一段更成功?！?/br>
    “就像你曾經(jīng)回答我的，從前那個追問華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死了，是啊，那個說科技救國的沉叢之也死了，留下的是一個在重慶教孩子們之乎者也的鰥夫……徐霜月，你曾是我們之中最清醒的，現(xiàn)在卻要當我們之中最糊涂的?！背翉闹^續(xù)說。“醒醒吧！再沒什么正軌，你出于一己之私，草率地再婚，對你自己有害而無益，對那位姜姓小姐也十分不公平。”

    徐志懷沒再說話。

    “叢之，我有時……會非常恨她?！?nbsp; 良久的沉默后，他深吸一口氣，再開口，語調(diào)低沉?！昂匏_我，拿我當傻子。你知道，我最受不了這點。”

    “我明白?！?/br>
    “不，你不明白?！毙熘緫褤u頭，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八浅夷赣H外，唯一愛著的女人。可她狠狠背叛了我，殘忍地毀滅了我的一切后，又拋棄了我……叢之，我被她毀滅了……我很痛苦……”

    ……掛斷電話，徐志懷上樓。百無聊賴的生活，如流水般從指縫中流去。他兜兜繞繞一圈，不知往何處去，便還是轉(zhuǎn)到書房，開了一瓶洋酒。喝完，徐志懷頭有些暈，熱氣亂糟糟地堆在面上。

    起身時，一不留神，他身子撞到書架。柜子猛得一抖，啪嗒一聲，掉出一柄折扇。

    徐志懷俯身撿起。他不知自己剛才那一下，磕破了頭，幾滴鮮血落在半開的扇面，順著粉色的桃花徐徐暈染。沙發(fā)就在書柜的不遠處，扶手搭著一張羊絨毛毯。原先蘇青瑤讀書讀累了，會在這里小睡。

    徐志懷踉蹌著躺上沙發(fā)，打算將就睡一晚。

    恍惚間，他想起有一次，她在這里讀《四時幽賞錄》，讀了很久，不知何時睡去，肚皮上卷著毛毯。徐志懷怕她翻身，掉到地上，就坐到沙發(fā)旁。她似乎察覺到身旁有人，頭湊過來，枕在他的膝上。溫熱的鼻息搔著他的手心，男人忍不住發(fā)笑，輕輕拍打她的后背，想著要能這樣過一輩子，該有多好。

    那一夜，徐志懷睡得很不踏實。待到醒來，已是天亮。他額角隱隱作痛，伸手摸去，那兒多出一道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痕，目光朝地板看，瞧見一柄半開的折扇，扇面繪有一枝桃花，桃花旁，血跡點點。

    徐志懷撿起折扇，認出是蘇青瑤在夏日常用的那把。

    果然，她留下的東西太多，零零碎碎，他這輩子都清理不干凈。

    翻過來，扇子背面以娟秀的字跡題著一行宋詞：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耳畔冷不然傳來“簌簌簌”的細碎響動。

    徐志懷拿著扇子，推開落地窗，走到陽臺。只見千萬片碎屑飄落，籠罩全身，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干凈，原來是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