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系寶刀
乾元六年二月二十叁日夜,天干物燥,月黑風高。 “萬壽宮走水,禁軍調(diào)遣必然動亂,屆時人員奔走,來往張皇,正宜渾水摸魚?!笔珏?,“倘若自含涼殿出,順此路而上,過太液池……” 指尖沿地圖一條小徑滑動,黃紙孤燈,太液池寥寥數(shù)筆,蜂房水渦浮蕩一葉飄萍。 “老實點——”門扇咣當撞開,叁四人推推搡搡進了內(nèi)殿。 案前眾人齊齊抬首,伏甲濤開口罵道:“作死的狗殺才,捅你爹屁眼了跑來叫娘?” 汪家舊部入宮,潛藏含涼殿。今夜舉兵,雖說含涼殿奴仆飲了混有迷藥的茶水,俱是不省人事,言語行動仍不可掉以輕心。 一人拱手道:“回將軍,這廝扒門縫里瞧,定存了鬼心眼?!?/br> 那人膝彎挨了一記,噗通下跪,肩甲短了半截,顯見不合身。 “好小子,咬你爺爺?shù)镍B?”大手揪了男子發(fā)髻,伏甲濤向后一拔。 上半張臉骨相硬朗,下半張臉破布堵著腮幫子,腫了一圈,伏甲濤撓撓須子:“喲,倒是個俊俏的小白臉?!闭Z罷瞟一眼淑妃。 淑妃面色如常:“本宮的人。” 伏甲濤甩開手,將信將疑:“娘娘的人?” 淑妃道:“禁軍若無內(nèi)應,本宮如何取來地圖與布防圖?” 伏甲濤道:“既是娘娘的人,怎生不大大方方進來?” “今夜含涼殿與往日大有不同,他自不敢貿(mào)然擅入?!笔珏溃叭羰菍④娚杏幸蓱],我說了他的姓名履職,將軍著人查探便是。” 伏甲濤樂呵呵道:“娘娘金口,豈有誆我等的理?!?/br> 淑妃道一句“還不解開”,玉指尋回太液池,接口方才路線行進之言,伏甲濤一把抽出地圖,折兩折,收入懷中:“付公公口信,今夜起事前去往長閣殿,另有要事商議。娘娘的話,且留著一并說罷?!?/br> “也好,一來長閣殿幽靜,二來聚齊了人,利于商討?!笔珏闹艘?,對答如流,轉頭吩咐道,“你二人守著含涼殿,后院宮人醒了再灌幾口藥?!?/br> 那人取下封口巾布,呆呆答了“是”,春喜在一旁捧茶,默然不言語,唇角淤青未消,點了點頭。 伏甲濤點了涂刀子:“你也留下看著,搭把手?!?/br> 長閣殿,汪嘉雁攻讀《九章算術》,見得眾人造訪亦是一驚。 “這……這是怎么了?”汪嘉雁抱著書,悄悄牽起淑妃衣袖。 汪嘉雁此種形容,大抵不知現(xiàn)下何事,伏甲濤所言究竟幾分真假,淑妃問道:“伏將軍意欲何為?” 伏甲濤道:“娘娘稍安勿躁,主上隨后便到?!?/br> 只聽正門吱呀一聲,一前一后走進兩個內(nèi)侍模樣的人來,前者頭發(fā)花白,淑妃識得乃是付公公,后者身材魁梧,不知何人。 汪嘉雁眼睛一亮:“四姐夫?” 袁沖。 伏甲濤眾人見禮:“袁將軍?!?/br> “四姐夫,你、你怎么也……”汪嘉雁大喜過望,連忙近前幾步,“我——”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一張口卻先落了淚。 袁沖道:“我來接你出去?!?/br> 桌案鋪展太極宮地圖,淑妃一手擎燈一手點畫,如何接應,如何護送,如何突圍,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重中之重便是過了北宮這道墻,此門若開便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淑妃指節(jié)彎曲,重重一敲。 袁沖沉吟片刻,游移不定:“此事太過兇險……” 許是燈盞明火,淑妃手心微微發(fā)汗。 “自當慎之又慎,切忌人多生亂礙了手腳?!痹瑳_道,“有幾人與我同路出宮,沿途鬧一些動靜,也好擾亂禁軍追緝。”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淑妃一顆心總算放下。 她還道是付公公與伏甲濤信不過旁人,找了袁沖領頭,不想袁沖當真只為汪嘉雁出宮而來,兵符一事絲毫不上心。 “姐夫,我換好了。”女子身量單薄,一頭青絲綰作男子發(fā)髻,披上寬大的內(nèi)侍衣袍,儼然一個清秀小郎君。 袁沖道:“事不宜遲,各自動身罷。” 付公公喚一聲“七小姐”,奉上內(nèi)侍紗冠。袁沖側身窗前,輕手推開半寸空隙,小心查探。 兩條長纓繞去下頜,系了活結,汪嘉雁抬眼問道:“白jiejie不與我們一起走么?” “這……”付公公瞧一眼袁沖,不知如何開口。 淑妃道:“你先去了,過會兒我收拾收拾也走了,我們宮外再見豈不更好?” 汪嘉雁笑道:“好?!?/br> 子時二刻,太極宮東南角火光沖天,眾人眼見時機已至,兵分兩路。袁沖、付公公、汪嘉雁并兩人一路出宮,余下人叁兩成隊混入北墻之內(nèi),伏甲濤等數(shù)人駐留長閣殿,以備后手。 篤篤篤—— 夜半風急,軒窗樹影搖動,劈啪作響,疾風穿堂入戶,扯出一道尖細刺耳的嘶叫,仿佛小鬼磨牙拍門,慘笑桀桀。 長閣殿地處幽僻最是清靜,往日啼鳥鳴蟲相互應答,宛然山野,而今眾人環(huán)坐屋內(nèi),約莫心有掛礙,喊殺之聲不絕于耳。 “將軍!”門外跌跌撞撞滾進個人來。 伏甲濤起身呵斥:“你干甚么卵事?” 那人稟道:“那、那北門守門的,得了弟兄們頂替的名單,去了、過門的,一抓一個準……” 淑妃變了臉色,緩緩起身。 方才一番去去就來的話,不過哄著汪嘉雁,淑妃熟識內(nèi)宮路徑,伏甲濤自不會放她輕易離去。 “你這賊婦人好算計!” 腰間長刀出鞘,一抹冷光清冽如水,抵上脖頸。 幾縷烏絲晃晃悠悠落地,寂然無聲。 伏甲濤堪堪握上刀柄,淑妃揮刀相向,削斷大半胡須。 淑妃道:“伏將軍,你究竟是敵是友?” 屋內(nèi)眾人面面相覷,淑妃身側士兵看了腰上空空如也的刀鞘,一時間進退兩難。 “賤人!”伏甲濤不懼身前兵刃,拔了刀,慢悠悠架上淑妃頸側,“我說你乖乖舔了幾天的rou,在這兒等著要老子的命!” “今日舉事乃本宮與賢妃meimei議定,往來書信皆有白家印記,一旦敗露,本宮難逃一死。何況汪家舊部入宮,落腳之處亦是本宮的含涼殿。本宮若有謀害之心,你們第一回入宮就該沒了命,何必待到今日?!笔珏溃半y不成費九牛二虎之力,只為燒一座萬壽宮給你們幾個狗奴才送行?” 淑妃又道:“卻是你伏將軍,入宮將士的名冊,你應當最清楚不過……” 伏甲濤狠狠呸一聲:“老子從不干出賣弟兄的鳥事!” “將軍、娘娘,眼下事態(tài)非人所能預料。倘若jian人出于我等之中,只怕長閣殿早已由禁軍圍困?!币晃荒昙o稍長的男子壓下二人手中刀劍,言辭懇切,“與其自亂陣腳,不如商討應對之策?!?/br> “是啊——” “不錯?!?/br> “老陳頭說得有理?!?/br> 眾人紛紛應和。 有人道:“那便走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另一人應聲,心有不忿:“就這么走了,平白受一頓鳥氣。” 一人又道:“多燒幾個宮殿,他奶奶的,大家伙都提著腦袋上戰(zhàn)場,憑鳥的就他宇文序一個人享榮華富貴,娶十個八個小老婆?!?/br> 伏甲濤曲肘拭刀,正一面反一面,青鋒擦過衣袖,光亮如鏡。 “事已至此,不如打一打狗皇帝的臉?!?/br> 眾人側眼望去,淑妃歸劍入鞘,淡淡開口。 “怎么打?” 淑妃道:“宇文復,宇文序的親兒子。” “珠鏡殿,離這兒不遠,走幾步路的工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