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一落索
珠鏡殿。 “遠遠見了窗戶透著光,就猜你還未歇下……” 紅漆食盒放置桌案,聲響輕微。來人家常的鵝黃色小襖,只隨手挽了個髻子,陸婕妤笑道:“果真讓我猜著?!?/br> “陸jiejie,”秦采女放下筆,“萬壽宮可有消息了?” “說是太后移駕清寧宮,已傳了太醫(yī),不知可傷著了。我看那片天色通紅,今夜風(fēng)又大,只怕不妙?!标戞兼サ溃澳悴顐€可靠的守著門,看一看動向,可不能都睡死過去?!?/br> “我曉得的?!鼻夭膳畱?yīng)道。 書案兩迭水紋紙,女子筆墨娟秀,簪花小楷,工工整整抄滿了字。 “一者土地豐壤,二者家宅永安,叁者先亡生天。” 《地藏經(jīng)》。 陸婕妤嘆了口氣:“你這幾日關(guān)在屋子里抄經(jīng)文,沒日沒夜的,仔細(xì)熬壞了眼睛?!?/br> “我……”秦采女垂眸,“再幾日便是許jiejie頭七……” 六月小產(chǎn)極為傷身,許才人驟然失子悲痛不已,雖有眾人輪番勸慰,心中郁結(jié)難解,時常以淚洗面。湯藥補品如雪片涌入含象殿,她身子反倒愈發(fā)羸弱,漸漸下不來地,人也清醒一陣糊涂一陣,捱不過春分便去了。 書稿層迭壘起寸許高,纖手摩挲經(jīng)文,指腹擦過晾干的墨漬,撫動溫柔。 “我心想抄了六回《地藏經(jīng)》,替她消去六道不善業(yè),來世托生一個好人家,莫要、莫要……” ——莫要再入宮了。 秦采女道:“莫要再受苦了?!?/br> “我明白你的好心,可身子也不能壞了不是?年前聽你病中常喚‘阿爹阿娘’,定是想家了,”陸婕妤移開食盒蓋子,一盞銀耳甜湯,“這銀耳乃是蜀地貢品,正好慰藉你的思鄉(xiāng)之情?!?/br> 秦采女低低呀了一聲:“諾水的銀耳?” 陸婕妤頷首:“晚間我差蕙心送了幾盒,花椒大約是不敢驚擾你抄經(jīng),并未回稟。方才熬了甜湯,我瞧見還亮著燈,奉上宵夜請娘娘歇息。” 秦采女不由羞赧:“陸jiejie……” 陸婕妤道:“餓了用一些罷,若是不餓早起再吃,入夜天涼,放一晚上不壞的。” “餓了,餓得很?!鼻夭膳s忙捧起碗,叁兩口吃了個精光,抹嘴問道,“怎的這時辰還起了灶?” 陸婕妤道:“外頭敲鑼打鼓把復(fù)兒鬧醒了,嚷著要喝甜湯,不喝不肯睡。做好了早睡過去了,叫也叫不醒,還踹我一腳?!?/br> “娘娘,萬壽宮來人了?!遍T外蕙心通傳,二人止住笑,相望一眼皆不知來者何意。 秦采女道:“陸jiejie你去罷,我結(jié)了后一段便睡了,你也盡早歇息?!?/br> “好??焖T。記著讓人守門。”陸婕妤簡單囑咐幾句,隨蕙心去了正殿。 小池月牙彎,平展如鏡,廊橋高低蜿蜒,輕云之下燈火沉星影。仲春時令,疏疏落落幾面清圓,入夏開叁色蓮花,宛若寶珠散明鏡,華光閃爍,珠鏡殿由此得名。 “萬壽宮因何差人過來?”長廊幽暗,陸婕妤一手牽衣裙,一手扶蕙心。 蕙心提燈引路,答道:“奴婢不知,方才有人叫門,只說奉太后娘娘懿旨。” “太后懿旨?”陸婕妤心下疑惑,復(fù)念了一回。 廊腰縵回,對岸人影模糊,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似乎是四陽的樣貌。 “四陽——”陸婕妤喚道。 黑影不答話,慢騰騰挪著身子走,蕙心以為他尋不見人,晃了晃手中燈籠:“四陽?” 游廊沿池畔而建,池中紅鯉喂養(yǎng)日久,略通人性,察覺人聲腳步速速圍攏覓食,波光踴躍。 那人猛地沖出幾步,放聲喊道:“娘娘快跑——” 噗通—— 只見寒光一閃,一個圓滾滾的物什跌落池水,紅鯉轟然四散,橋墩兩只水鳥驚起,撲棱棱拍打翅膀飛遠。陸婕妤與蕙心驚魂未定,對岸人影便沒了腦袋。 “四陽……”蕙心慌忙甩開燈籠,“娘娘、娘娘快走,啊——” 一支弩箭刺破衣衫,直直釘入肩骨。 “蕙心——”陸婕妤反手?jǐn)v起人,蕙心一把推開:“娘娘你快走!走??!” 陸婕妤百般不忍,心內(nèi)記掛宇文復(fù),只好丟下蕙心獨自奔逃,才轉(zhuǎn)了一道彎便由埋伏的賊軍擒住,擰著胳膊押去正殿。 “陸meimei,多日不見,近來可好么?” 士卒甲胄森嚴(yán),唯有一人紅衣烈焰,笑靨嫣然。 “淑、淑妃娘娘?”按理此時白浣薇應(yīng)稱白寶林,陸婕妤心中驚慌,一時緩不過神。 淑妃佯裝問罪:“你的人毛手毛腳,冒犯了婕妤娘娘該當(dāng)何罪?” 伏甲濤道:“還不撒開!” 那兩人恭恭敬敬應(yīng)了“是”,退居兩側(cè)。 淑妃道:“陸meimei見諒,深夜走動,若無禁軍護衛(wèi)委實不便?!?/br> 陸婕妤道:“淑妃娘娘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并非什么大事,”淑妃道,“五皇子年幼,太后娘娘放心不下,命我抱去清寧宮看護?!?/br> 陸婕妤道:“多謝太后娘娘美意,復(fù)兒睡下了,再者外頭人來人往鬧得很,一番折騰嚇出病來卻不好,辛苦淑妃娘娘跑一趟?!?/br> 淑妃道:“陸婕妤這是要抗旨?” 陸婕妤道:“明日我去清寧宮請罪,必不會連累娘娘?!?/br> “你打算陪這娘兒們唱到猴年馬月的戲?”伏甲濤不耐煩,當(dāng)即拔了刀,“臭娘們兒,說,小畜生藏哪兒去了?” 門外陸續(xù)壓進珠鏡殿的宮人,蕙心后肩中箭,鮮血浸透大半衣衫。 “稟將軍,搜遍了,沒有?!?/br> “白浣薇,佩劍闖宮行同謀反,依齊律當(dāng)誅九族。”陸婕妤道,“你若迷途知返,我……” 淑妃道:“婕妤娘娘多慮了,如今白家湊不出九個人給宇文序砍頭?!?/br> 箭袖楓紅色,愈顯女子素手白皙,褪下金釧玉環(huán),只在拇指套了一枚象骨扳指,以便挽弓拉弦。淑妃接下伏甲濤手中長刀,蓮步款款:“你,過來?!?/br> 刀鋒所向,一個畏畏縮縮的小太監(jiān),那人越發(fā)低了頭不敢亂動,淑妃一揚下巴,老陳頭拎著領(lǐng)口將人拖出身來。 鐵刃堅硬冰冷,劃過臉頰,沒來由的癢,小太監(jiān)抖如篩糠。 “宇文復(fù)哪兒去了?”淑妃問道。 “奴、奴才不知?!?/br> 刀刃貼上脖頸,吹來臘月積存的風(fēng)雪,若即若離,寒意徹骨。 淑妃又問:“哪兒去了?” “不知,奴才……” “吱”一聲血濺叁尺,長刀割斷脖頸脈絡(luò),小太監(jiān)張著口,仰頭栽倒。 血滴濺上紅衣紅裙,渾然一體,淑妃手起刀落,面無所動。 “啊——” “殺人——” “哇——” 一個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跑出來磕頭:“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才知道、知道五皇子,常在后頭寢殿的挾屋歇息?!盵1] “你……”陸婕妤才動了半步,兩側(cè)士兵扭了胳膊向后一折,死死按著。 淑妃點了幾人隨他去,陸婕妤急忙跪下:“淑妃娘娘,我求求你,我求你放過復(fù)兒,要殺要剮這條命都是你的,求求你放過他——” 淑妃冷冷瞥一眼。 “我求求你,求你開恩……” 象骨扳指敲擊刀柄,淑妃漫不經(jīng)心側(cè)了身,鋒刃血水震落,滴滴答答。 “稟將軍,仔仔細(xì)細(xì)搜了,不見人?!?/br> 小太監(jiān)叫破嗓子:“從前都在的,一直在的,怎么今日不在了……是陸婕妤,一定是她藏了,她藏去別處了!” 一個瘋瘋癲癲一個哭哭啼啼,淑妃道:“這出調(diào)虎離山唱得好,本宮也蒙過去了?!?/br> “娘娘,娘娘明察!奴才一片忠心向著娘娘,娘娘明察!”小太監(jiān)咚咚咚磕起了頭,“一向都是在的,娘娘你問他,問乳母,你問她們,奴才不敢欺瞞娘娘!”說著抬手指了身后珠鏡殿諸位宮人,生怕淑妃不信。 淑妃不欲理會,一刀封喉。 “蕙心姑娘,五皇子身在何處?”淑妃摟上蕙心肩頭,小心翼翼攙扶身子,柔聲細(xì)語。 “奴婢、奴婢不知。”后肩血流如注,蕙心有進氣沒出氣,磕磕絆絆回了話。 淑妃道:“不知?” 蕙心搖搖頭:“不知。” 淑妃握上箭尾,狠狠扭了半圈,血漿迸射。 “啊啊啊——” 箭鏃十字形,四條倒勾,絞斷血rou筋脈,毒蛇一般鉆入骨縫。 淑妃再問:“當(dāng)真不知?” “不……不、不,”鐵鉤剮過肩胛骨,嗤嗤刺耳,蕙心渾身抽搐,舌根也不聽使喚,“不、不知?!?/br> 淑妃見狀松開手:“婕妤娘娘養(yǎng)了條忠心的好狗?!?/br> 蕙心摔落地磚,額角重重一磕,咣當(dāng)悶響。 “你再好好想想,知還是不知?”云錦繡鞋踩上蕙心手背,頂端一顆雪白珍珠,淑妃不依不饒。 蕙心已然氣息奄奄,口角涎水橫流,睜不開眼睛:“不知,我不知?!?/br> 長刀揮落,砰一聲劈入地磚。 女子尖叫凄厲,左手一截小指竄出幾丈遠。 “蕙心!蕙心!”陸婕妤哭得撕心裂肺。 淑妃腳尖一使力,斷指處涌出汩汩血流:“你可記起來了?” “不、不知?!?/br> 淑妃提刀斬斷第二指。 “不知,不知……”蕙心神志不清,嘴里翻來覆去只念著“不知”兩字。 陸婕妤連連叩首哀求:“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我求求你放過蕙心!” 淑妃道:“豈是我不放過她,是你不放過她。” 說話間又是一刀,淑妃多次砍削刀刃卷鈍,第叁指未能利落斬斷,刀口薄薄一層皮rou,將斷未斷,血rou模糊。 淑妃一腳踏上指頭,鞋底挪動,硬生生扯斷。 “蕙心,蕙心……”陸婕妤躬身求饒,眉心抵著冰冷地磚,嚎啕大哭,再直不起腰。 擘張弩以手搭弦,雖射敵邇狹限于八十步,勝在體型輕巧,攜帶便利。淑妃取下弓弦,徐徐行至陸婕妤身后:“陸meimei,不過是太后娘娘掛念愛孫,你何必如此?” 弓弦以牛筋牛皮糅合捻成,沾了弩臂潤滑的油脂,黏濕冰涼。細(xì)弦圍繞女子瑩白的頸,淑妃淺淺一笑:“我又不害他。” 情真意切,好似套上陸婕妤脖頸之物并非弓弦,而是綴滿金玉珠寶的瓔珞。 “你——你——”陸婕妤痛哭良久氣息紊亂,抽抽噎噎吐不出半句咒罵的狠話。 淑妃不待她進氣平緩,弓弦乍然收緊,皮rou綻裂,玉頸暈開一圈細(xì)細(xì)的血痕。 “說,宇文復(fù)身在何處?!?/br> —————————— woo16.vip (woo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