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指東南，維為立夏，此時春盡日，往后即是風暖晝長。宮人才收拾了夾衣，豈料晚間竟飄起雨來，淅淅瀝瀝纏綿一宿。[1]

    “舀了水，潑去那草葉子上。”沉璧舀起水，照樣子潑了半瓢，“用水將碎花洗去池子里，再拿密眼的網(wǎng)兜子撈干凈，培進花泥養(yǎng)肥?！弊蛞辜娂姄P揚一場雨，打落楝樹繁花大半，樹下一方小池塘，月前照南婉青的吩咐埋了蓬萍草，才浮出嫩綠的新葉，如今沾滿殘花，只怕她看了不高興。

    兩個小丫頭應(yīng)了是，接過活計。

    沉璧又道：“昨夜收的那幾籠鸚哥兒，可都掛出來了？”

    另一個小丫頭道：“回姑娘，早間停了雨便掛去廊下，水和吃食也都添了?！?/br>
    沉璧微微頷首，順著小丫頭指點望去，回廊遠處走來一個人影，杏黃衣裙，手里捧著一只大紅漆盒。

    “你總說是活佛下凡渡劫來了，依我看這膽子更像哪吒?！背凌荡丝羁钚薪?，開口打趣。

    “我自然一片忠心向著娘娘，莫說砍了三顆頭，就是剁了金身蓮藕為娘娘燉一鍋十全大補湯，”漁歌瞪她一眼，心怕盒中冰碗灑了，不敢有大動作，“我也不眨一下眼睛?！?/br>
    月前四門學(xué)直講趙叔煒進獻《尚書》五十八篇，皆以籀文寫就，篇數(shù)與《尚書孔氏傳》《別錄》“《古文尚書》五十八篇”之言相合，此書即為失傳百年的《古文尚書》。中原數(shù)年戰(zhàn)亂，且楚王廢科舉已達十年之久，天下圖書焚毀散佚不可勝數(shù)。大齊立國初年廣征典籍，定立官學(xué)，方于乾元三年重開春闈，但內(nèi)庭藏書不過千卷，可謂吉光片羽。[2]

    如今趙叔煒獻書，道此卷古文經(jīng)自祖宅壁中而得。宇文序龍顏大悅，傳令宿儒奧學(xué)新修《尚書》官定本，并請國子學(xué)博士楊克儉御前講經(jīng)，小半月未踏足后宮。南婉青樂得自在，日日三兩個冰碗下肚，漁歌也掙了大把賞銀。

    沉璧笑道：“這話不必說與我聽，我不夠給你賞錢?！?/br>
    漁歌哼一聲，本不欲理睬，腳下走幾步卻得了揶揄的說辭：“是了，我們沉璧姑娘的銀子都飛去劉公公荷包里了?！?/br>
    宮闈局劉公公，掌理宮闈出入管鑰，可自由往來皇宮內(nèi)外。[3]

    沉璧變了臉色：“你……”

    “今年放榜前后，有人纏著劉公公求新科進士名錄，前三甲百來人一個不落。”這回換漁歌笑道，“雖說宮女幾年一收幾年一放的，你未免太心急?！?/br>
    花苑一眾小丫頭忙活手底下的事，不敢多言。沉璧前后瞧了一眼，只道：“你滿口胡說什么話?！?/br>
    漁歌道：“咱倆多年交情，你的事我一等一放在心上。聽說今年狀元周小郎君，單名一個貞字，才二十來歲，眉心一點朱砂痣，很是風流俊俏。你若喜歡，趕明兒我與你一道求了娘娘去同陛下說情，放你當狀元夫人、誒——”

    沉璧搶過小丫頭的瓢葫蘆，一大片水潑上回廊。好在漁歌站得遠，雖照看手中吃食，歪了身子險險躲開：“我的東西灑了，和你沒完。”轉(zhuǎn)頭又道：“你羞什么，早嫁晚嫁，終歸是要嫁人的……”話音未落，眼見沉璧舀了滿滿一瓢水，趕忙抱著盒子跑了。

    昭陽殿，東閣。

    漁歌打了簾子進來，桌案高高低低擺著碗碟瓶罐，還有小爐、石磨及一對藥碾子，五顏六色的鮮花細粉，異香撲鼻。南婉青伏在軟枕上，一手執(zhí)書一手支起腦袋，羅裙輕滑垂落煙雨流云，內(nèi)殿無人侍奉。

    漁歌四下打量，道：“桐兒這蹄子竟也養(yǎng)了躲懶的本事。”

    “說是同鄉(xiāng)求見便教她去了，若非極要緊的事，也不敢鬧到我跟前來?！蹦贤袂嘁活^扎在書里，眼皮子也不抬。漁歌放了漆盒，將曳地長裙撈去榻上：“她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要緊事?！?/br>
    南婉青道：“你也知她一個半大的孩子，還與她計較?！?/br>
    漁歌抱來一張小茶桌，將冰碗放去南婉青手邊，掀開白瓷蓋子：“原以為端來這玩意兒便有新鮮的胭脂抹，出去一趟回來一個樣，倒只勞動我了?！?/br>
    今日南婉青制胭脂，宮人備下紅藍花、山石榴、薔薇各色鮮花，并落葵、紫鉚、胡粉、桃膠、胡桐淚、波斯白石蜜等，一大早生了爐子蒸花瓣。方才正守著火候，南婉青又惦記冰碗，漁歌只得領(lǐng)命去了。

    “你一去一回便有了，到底不值這個價?！蹦贤袂喾畔聲?，笑道，“我想來胭脂粉、胭脂膏子都是尋常，眼下既是自制自用，不若試一試古法‘金花胭脂’?！?/br>
    漁歌聞所未聞：“金花胭脂？”

    南婉青道：“《爾雅翼》中有‘以綿染之，圓徑三寸許，號綿胭脂。又小又薄為花片，名金花胭脂，特宜妝色’。將生絹或蠶絲裁成寸許大的花形，浸入花汁反復(fù)熬煮固色，可作胭脂，也可作口脂。”

    漁歌道：“聽著有趣，只不知顏色怎么樣。”

    “娘娘，漁歌jiejie?！蓖﹥鹤缘钔馊雰?nèi)，見了禮。

    古書平置錦榻，正是《爾雅翼》胭脂一卷，南婉青側(cè)身端起冰碗，并未理會，漁歌卻道：“究竟何種要緊事，說與我聽聽?！?/br>
    “我……”桐兒瞟一眼南婉青，猶豫不決，“我不知當說不當說?！?/br>
    漁歌不曾見她這般吞吞吐吐的模樣，皺了眉：“你手里抓的什么？”

    桐兒垂下眼睛，手中一張赤紅色柬帖，方才那人千恩萬謝地塞進手里，只求她帶一句話：“是、是趙修儀的拜帖……”

    趙文齡。

    南婉青咀嚼鮮果碎冰的動作一頓，不答話。

    桐兒壯著膽子道：“趙修儀求見娘娘，有要事稟告?！?/br>
    漁歌瞧了南婉青神色，道：“好丫頭，既有生錢的財路，也該帶上jiejie我才是。”

    “我沒有、不是，我不是得了趙修儀好處，娘娘、我……”桐兒慌忙辯解，“我以為是同鄉(xiāng)，去了才知是趙修儀。她說驪山一面甚是投緣，帶了幾匣子金玉首飾補作見面禮。我不收，推掉了，她又道此番前來是求我引見娘娘，有十分緊要的大事，關(guān)乎陛下，我才……”

    南婉青抬首：“你可看了帖子？”

    桐兒搖搖頭：“娘娘的文書，我不敢看?！?/br>
    南婉青放了冰碗，伸手道：“拿來?！贝蠹t柬帖一開一合，南婉青抽出一張靛藍色字跡的銀票。漁歌眼尖，上下一掃便知數(shù)目：“一百兩，也不算大方?！蓖﹥何醋R人情世故，目睹這出大變銀錢的戲法，呆呆回不過神。

    “你留著買幾樣零嘴?！便y票給了桐兒，南婉青轉(zhuǎn)頭對漁歌道，“收起來罷?！睗O歌接下拜帖正欲告退，桐兒忙道：“娘娘不見趙修儀么？”

    “不見?！?/br>
    桐兒看了看銀票：“這票子我不能收?！?/br>
    漁歌道：“本就是求人辦事的辛苦錢，成不成另說，豈有跑一趟不費力的？”

    桐兒道：“我還了去，只說平日在外頭伺候，不常見娘娘。”

    漁歌恨鐵不成鋼，指頭戳上桐兒額角，一連好幾下：“榆木腦袋。”

    “罷了罷了，”南婉青起身，“驪山欠了半個人情，終須兩不相干，請去偏殿罷?！?/br>
    東閣與偏殿尾尾相接，南婉青一番更衣梳洗，趙修儀枯坐偏殿，候了半個時辰。

    “妾身修儀趙氏參見宸妃娘娘，娘娘福頌九如?！迸訑棵夹卸Y，畢恭畢敬。朱紫二色素來富貴氣，遇上她難得冷清。

    南婉青落座高堂，道：“免禮。”

    “謝娘娘恩典，”趙修儀直起身卻并未入座，“妾身貿(mào)然求見，實屬唐突，幸得娘娘海涵召見，不咎失禮之罪。”

    南婉青道：“趙修儀有話直說?！?/br>
    趙修儀抬了眼，英氣與文氣兼而合宜的樣貌，眉間愁色隱約，她左右張望，良久未曾開口。

    南婉青自然不耐煩：“無事便退下罷?！?/br>
    “趙叔煒所獻古文經(jīng)，是偽書?！壁w修儀道。

    去年壽宴趙修儀獻梵文佛經(jīng)，成太后十分喜愛，次日宇文序恩賞熏風殿，趙修儀請旨出入天一閣，圣諭已許，因而得以翻閱《古文尚書》。

    南婉青心中一動，面色如常：“此話怎講？”

    趙修儀道：“《尚書孔氏傳》與《別錄》皆記《古文尚書》篇數(shù)五十八實為不假，然《漢書·藝文志》有‘《尚書古文經(jīng)》五十七篇’，顏師古引鄭玄注亦有‘本五十八篇，后又亡其一篇，故五十七’。班固乃東漢初年人，所見《尚書》唯五十七篇而已；鄭玄為東漢末年人，所見《尚書》亦五十七篇而已。鄭玄昔年注《尚書》有‘武成逸書，建武之際亡’，可知東漢建武年間《尚書·武成》佚失，此后二百余年再無一人得見此篇全貌?！盵4]

    “此前西漢劉歆作《三統(tǒng)歷》，引《武成》篇八十二字以定歷法，皆占諸象緯、驗諸時令、考諸經(jīng)傳，乃當世唯一可信之《武成》殘篇。然妾身數(shù)日前入天一閣觀趙叔煒所獻《古文尚書》，《武成》一文與劉氏八十二字殘章大相徑庭。同一典籍同一章節(jié)，劉歆見諸數(shù)百年前，信而有證；趙叔煒獻諸數(shù)百年后，偽而無稽，非但文字相去甚遠，其中武王伐紂前后時日亦是雜亂無章?！盵5]

    “四海書厄已久，圣朝清化，皆因陛下崇文重教，天下士子方可沐浴隆恩。然宵小之徒以一己私欲邀名獲利，蒙蔽圣聽，實乃古今讀書人之恥。近日名師大儒同聚京師修訂官本《尚書》，一旦書成，刻立石經(jīng)于國子監(jiān)外事小，并入科舉評閱準繩事大。以此狗尾續(xù)貂、魚目混珠之作擾亂先哲之誥，不止誤人子弟，更是動搖國本，貽害萬年。”趙修儀自廣袖取出一只卷軸，雙手奉于掌心，“妾身才疏學(xué)淺，斗膽將偽書可疑字句略陳奏表，提筆倉促必有遺漏，然條條皆是鐵證，勞煩娘娘呈交陛下?！?/br>
    一席話畢，殿內(nèi)悄然無聲，漁歌與桐兒面面相覷，滿眼不可思議。

    南婉青道：“既然如此，你何不親自面見圣上，具陳其間利害?！弊弦率袢?，五尾鳳冠明麗端莊，趙修儀一襲盛妝禮衣，正宜覲見。

    “陛下……不肯見我。”

    ——————————

    注：

    胭脂相關(guān)參考資料：

    李華鋒.中國古代面妝美容用品及制作工藝探析[D].鄭州大學(xué),2007.

    李華鋒.中國古代胭脂的種類和制作工藝探析[J].寧夏農(nóng)林科技,2012,53(07):84-86 104.

    高宇,樊嘉祿.胭脂的傳入、發(fā)展和制作原料等問題探析[J].黃山學(xué)院學(xué)報,2017,19(02):21-25.

    [1]斗指東南，維為立夏：出自唐韓鄂《歲華紀麗》。

    [2]趙叔煒獻《尚書》：靈感來源于梅賾獻書，東晉時豫章內(nèi)史梅賾獻《古文尚書》。

    籀文：籀文一般指大篆。大篆是西周晚期普遍采用的字體，相傳為夏朝伯益所創(chuàng)。

    《尚書孔氏傳》：即《孔安國尚書傳》，孔安國，西漢官吏、經(jīng)學(xué)家，孔子后裔。

    《別錄》：西漢劉向撰，是中國第一部有書名、有解題的綜合性的分類目錄書，今已佚。

    [3]宮闈局：古代官署名。隋文帝始置，煬帝時改局稱署，唐復(fù)稱局。隋煬帝時屬長秋監(jiān)，唐仍屬內(nèi)侍省。見《舊唐書》卷四十四。

    [4]參考清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一第四，清乾隆眷西堂刻本。后同。

    班固：東漢大臣、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與司馬遷并稱“班馬”，著有《漢書》。

    鄭玄：東漢末年儒家學(xué)者、經(jīng)學(xué)家。著有《天文七政論》《中侯》等書，世稱“鄭學(xué)”，為漢代經(jīng)學(xué)的集大成者。

    顏師古：隋唐時期經(jīng)學(xué)家、訓(xùn)詁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著有《漢書注》《匡謬正俗》等。

    [5]劉歆：西漢宗室、大臣、經(jīng)學(xué)家，著有《七略》《三統(tǒng)歷》。

    《三統(tǒng)歷》：中國古代歷法之一，由西漢著名學(xué)者劉歆整理而成，為中國史書上第一部記載完整的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