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娘娘！”愁眉苦臉的少女總算有了些許笑意，桐兒將杏子捧上嘴邊，張大了口，忽地記起什么來，小心翼翼道，“奴婢求娘娘一個恩典?！?/br>
    “且說?！?/br>
    桐兒道：“那票子拿得很不安心，我想著送還熏風(fēng)殿去?！?/br>
    南婉青笑道：“桐兒姑娘這般大方，不如便宜我，正巧才許了一個彩頭，你給我填填窟窿罷?！蓖﹥翰碌氖悄贤袂嘣驶虿辉?，她卻手一伸討起錢來。遲疑片刻，小手摸進(jìn)里衣領(lǐng)口，桐兒翻出一只小荷包，葛麻布干凈而粗陋，并非宮制衣料。

    “你隨身帶著？”南婉青隨口逗弄，不想她翻一翻便掏了出來。

    “許多錢，我怕丟了?！?/br>
    南婉青忍住笑，玉手拈起粗麻荷包，裝模作樣看兩眼：“給了我豈不傷心？”

    桐兒道：“娘娘疼我，我也疼娘娘，我更不愿娘娘傷心?！?/br>
    南婉青噗嗤笑開，小荷包放回桐兒掌心，順勢攜起少女一只手，站直了身：“走罷?！?/br>
    “哪兒去？”桐兒摸不著頭腦。

    “熏風(fēng)殿，”眼見小女孩一雙圓眼睛霎時明亮，南婉青低聲叮囑，“咱倆悄悄去?！蓖﹥罕еS杏子重重點頭。

    二人穿過亭榭月洞門，沉璧看顧熏蚊蠅的香爐，南婉青道：“我隨處走走，不必跟來?！?/br>
    “娘娘……”沉璧話未開口，南婉青打斷：“這香太嗆人，換一味，緊著我來去的路上辦好?！?/br>
    沉璧福身領(lǐng)命：“是，奴婢謹(jǐn)記?！?/br>
    太液池東西二處一小一大，熏風(fēng)殿坐落溝渠之間，此地桃花千樹，逢春灼灼，香風(fēng)紅雨晝夜飄搖，因而得名熏風(fēng)殿。四月芳菲盡，桃林繁枝青碧，幾朵淺淡晚花藏身綠葉，顏色伶仃可憐。未娘聽聞宮人通報以為聽錯，直至迎去熏風(fēng)殿正門見禮，仍是如墜云霧般恍惚。

    未娘伏地請安：“參見宸妃娘娘?！?/br>
    南婉青道：“免禮?！?/br>
    “娘娘貴步造訪，熏風(fēng)殿蓬蓽生輝。”未娘起身謝恩，引著人往內(nèi)殿奉茶。趙修儀昨日小殮，今晨移送明德寺停靈，熏風(fēng)殿陳設(shè)如常，宮人焚艾灑掃，亦未著素服。[1]

    南婉青道：“姑姑說笑了，趙修儀已登仙境，福澤庇佑熏風(fēng)殿上下，方是蓬蓽生輝?！?/br>
    “娘娘教訓(xùn)得是?！蔽茨镉樣樞Φ?，將南婉青請入上座，絞盡腦汁寒暄幾句。宮娥捧來茶水，未娘攔下白瓷杯盞，親自奉上桌案。

    “姑姑……”桐兒拽拽未娘衣袖，示意借一步說話。未娘瞟了南婉青神色，與桐兒退去一旁。

    “姑娘有何吩咐？”

    桐兒道：“姑姑言重，菘藍(lán)jiejie何在？”

    未娘道：“在臥房歇息。昨夜修儀娘娘仙逝，她哭得難受，身子又不好，哭著哭著暈過去，方才醒了還在哭呢，也不知吃了東西沒有?！?/br>
    桐兒道：“我有幾句話同她說一說，請姑姑許我見一面?！?/br>
    “姑娘惦記是她的福氣?！蔽茨镎衼硪粋€小宮女，吩咐領(lǐng)去菘藍(lán)臥房，桐兒福身致謝，二人前后腳出了殿門。

    南婉青品一口茶便百無聊賴，熏風(fēng)殿大抵經(jīng)由趙文齡裝點，如她性子一轍的簡素古樸。正堂歲寒圖潑墨松竹梅花，筆勢波濤，恢弘又如山海入畫，四月天里看得人齒牙發(fā)冷。

    未娘不敢直視上首，以余光細(xì)細(xì)打量。去年中秋宴遠(yuǎn)隔群芳，面目模糊，今日來人一身家常衣裙，素面朝天，已是仙姿國色，卓然照眼。當(dāng)年楚王冊封貴妃，未娘便是典儀奉衣宮女之一，十年兩面皆遙遙一見，此刻看清眉眼樣貌，無怪乎楚王見色忘義，又獨得新帝恩寵。

    “修儀娘娘此前多次求見昭陽殿，可惜未能如愿。”未娘不知南婉青為何而來，忖度良久，壯著膽子張口。

    南婉青自有托詞：“前些日子本宮受命齋戒，無暇召見外人，不料一別永恨，實在慚愧?！?/br>
    未娘道：“娘娘投身方外，我等凡塵中人以俗事叨擾本為不妥，不敢強求。只是……”未娘噗通跪下，聲淚動容：“只是修儀娘娘遺愿，奴婢亦不敢怠慢。趙修儀生前修書十余封，送往宣室、昭陽二殿，悉數(shù)退回。書信皆為忠孝之言，字字赤誠，我不忍修儀娘娘心血付諸東流，懇請宸妃娘娘開恩，呈交陛下，以慰逝者之靈?！?/br>
    “姑姑請起，”南婉青此番前來不欲鬧出大動靜，只得答應(yīng)，“同食天家俸祿，力所能及，本宮自當(dāng)盡心效勞。”

    未娘道：“娘娘隨我來?！?/br>
    內(nèi)室門窗大開，理應(yīng)明亮更勝外間廳堂，四角銅爐熏艾葉，濃煙滾滾，南婉青捂緊口鼻，不免輕咳出聲。未娘前往書架找尋信件，南婉青踱步窗畔透氣，案邊摞著數(shù)堆半人高的書稿，湘管林立，石硯墨色已干。

    南婉青順手揀了一冊書揮散煙霧，此書置于最上，并未合攏。她扇扇幾下，忽見黃紙一抹嫣紅，朱筆灑豆子般圈起上下兩行文墨——

    人生如白駒過隙，死不足恨，但夙心往志，不聞于沒世矣。[2]

    趙文齡注云：豈房氏之志唯cao刀割耳乎？

    南婉青翻去前頁，乃是《魏書·列女傳》，此卷記載魏溥與房氏結(jié)為夫婦，而后魏溥病危，死前遺恨不能奉母養(yǎng)子，還留下“夙心往志不聞于世”的慨嘆。魏溥逝世，房氏年方十六，她割下左耳拋入丈夫棺槨，終身守節(jié)。

    ——難道房氏的志向只有拿刀割耳朵嗎？

    何時春秋日夜，也不知閨房或是深宮，看慣了大丈夫哀嘆壯志未酬，自小博覽群書的女子讀至此篇，寫下為何視女人之志而不見的疑問。

    南婉青冷笑，房氏丟了一只耳不夠，青史留姓還丟了名字，不如那短命夫君坐享其成，說是《列女傳》，籍貫姓名倒比她清楚。

    史書扔回桌案，南婉青一陣惡寒只覺臟手，不慎使大了力氣。古籍滑下桌沿，滾入案邊小山似的書堆，紙張未曾粘連穿線，飄揚四散，一地書頁狼藉。南婉青暗道不好，彎身拾掇散亂遺稿，白紙黑字層層迭迭，如同冰雪夤夜天地一人踽踽獨行，風(fēng)霜跋涉，道阻且長。

    啪嗒。

    一枚象牙簽抖落崔嵬書山，首尾兩條朱紅穗子，精巧明艷，熏風(fēng)殿難得的亮色。南婉青心不在焉，隨手安置，卻見瑩白牙簽勾畫參差，似有陰文字跡。[3]

    正面書道：甲申月壬辰日，貞吉，得謙，故名冉畫堂。求仁率行，法真止心。

    背面乃是一闋小令：

    疏窗閉，蒿里病猶疴。

    枕醉曲流孤淚盡，

    月深空黯后庭歌。

    夜雨冷星河。[4]

    《望江南》，五歌韻，南婉青憶起昔年宇文序執(zhí)手閑吟，念的是“夜雨挽星河”。

    依韻情詞，哀婉孤絕。[5]

    趙文齡，她……

    “請宸妃娘娘費心。”未娘理好信箋，次第收攏螺鈿拜匣，兩手捧來跟前，姿態(tài)謙卑。

    “我，一不留神……”兩指將象牙簽夾入書稿，南婉青無意窺見少女情懷，起身略微窘迫，“失禮了?！?/br>
    未娘道：“奴婢也勸過收拾，娘娘不許旁人礙手，幾回作罷，這紙堆高高摞著實在不牢靠?！?/br>
    “汗牛充棟，費了許多心思?！彪s沓遺稿迭放書堆，南婉青甩了燙手山芋，沒話找話。

    未娘道：“說是什么《水經(jīng)注》，一本書來來回回寫了七八遍，總不知忙些什么?！盵6]

    《水經(jīng)注》。

    東漢桑欽著《水經(jīng)》，記錄天下之水一百三十七條，北魏酈道元為此書作注，因名《水經(jīng)注》，增補河水支流至千余條，并錄山川趣聞，包羅神話傳說、名勝古跡、風(fēng)土人情。

    從前宋閱案頭常置一部《水經(jīng)注》，日日誦讀，愛不釋手。南婉青曾聽他提及，《水經(jīng)注》流傳日久，桑欽原文與酈道元注文混為一體，再難區(qū)分。彼時宋閱慨嘆若得閑暇必定厘清經(jīng)文注文，她還見風(fēng)使舵贊了一句“夫君便是為往圣繼絕學(xué)之人”。[7]

    “娘娘極為愛惜，時常挑燈夜讀，有一回夜里拿春卷蘸硯臺吃了，滿嘴黑墨也不管……”未娘俯身清點書稿，嫻熟利落不失輕柔，她似乎并非說與南婉青知曉，一張一張理清熏風(fēng)殿的日升月落，春花秋月，久久賠笑道，“宸妃娘娘見笑了。”

    南婉青點點頭，笑意牽強。

    手稿散頁左下角標(biāo)了大寫的捌，及一枚朱文篆字“冉畫堂印”。

    謙者，艮下坤上，冉上為土，畫下為山，冉畫之意便是《易》第十五謙卦。

    謙，亨，君子有終。[8]

    由熏風(fēng)殿側(cè)門而出，桐兒手中多了一方木匣子，原路經(jīng)行桃林拱橋，南婉青道：“回去燒了罷?！?/br>
    “是。”此前桐兒目睹漁歌燒毀趙修儀卷軸，心中憤然不平，今日受教利出一孔，圣意馭民而立萬人之上，豈因寥寥字句轉(zhuǎn)圜。趙修儀所謂忠心進(jìn)諫，落在何人手中皆是殺身之禍。

    “娘娘可信世有鬼神？”天光水色，云卷云舒，萬古以來江山盛景如斯，人生蜉蝣渺渺，百代興亡亦是過眼云煙。

    南婉青道：“孔圣人的話我雖不大愛聽，卻有一句深以為然?！?/br>
    桐兒疑道：“什么話？”

    “未知生，焉知死?！盵9]

    ——————————

    注：

    [1]小殮：舊時漢族喪禮儀式之一，給死者沐浴，穿衣、覆衾等。

    [2]人生如白駒過隙……不聞于沒世矣：出自《魏書·列女傳》。

    [3]陰文：又稱“白文”，器物或印章上所雕鑄或所鐫刻的凹下的文字或花紋，凸起稱為“陽文”“朱文”。

    [4]感謝好友哭哭生答和《望江南》。

    [5]依韻：按照他人詩歌的韻部作詩，韻腳用字只要求與原詩同韻而不必同字。

    [6]校對《水經(jīng)注》：靈感來源于清人全祖望七?！端?jīng)注》。

    [7]為往圣繼絕學(xué)：出自宋張載《橫渠四句》。

    [8]謙，亨，君子有終：出自《周易》謙卦卦辭。

    [9]未知生，焉知死：出自《論語·先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