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意外之吻(中)
「對像你這樣的天才來說,那也算不上是什么損失吧?」蘇巧巧誠懇地說道,不帶一點嘲諷。 「我不是天才?!龟愞软f抓起沙發(fā)上的枕頭抱在懷里,倒進柔軟的座椅里?!改菢拥念^銜就好像把我所有的努力給一筆抹煞了?!?/br> 「但不是每個人光靠努力就能像你一樣走到這里?!?/br> 陳奕韋抱著抱枕望向單調枯燥的天花板陷入短暫的沉思,「嗯,所以我現(xiàn)在才在這里。」 「什么意思?」 他在腦中開始構思言語,不急不徐地說起遙遠的記憶?!肝以诋厴I(yè)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作為獨奏家在各地演出了。但我因為好玩,去考了學校旁邊的交響樂團,就在三個街區(qū)之外,走路十分鐘而已,沒想到還真的考上了。 「因為從頭到尾都是隔幕考試,他們到了要發(fā)聘書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我,直接找上皮爾彭教授,問我是不是認真的?他們說,我的樂團演奏考慮得不夠周到,不如其他有樂團經(jīng)驗的人更能站在全局的角度思考自己要怎么配合,但是獨奏十分出彩。他們想要個性強烈的團員,看中了我的潛力,所以選擇了我。 「我后來才知道,他們第一小提琴已經(jīng)整整七、八年沒有開缺,所有人都是拼了命在爭取那個位置。在這個世界里,人們通常認為無法成為獨奏家的人才會去考樂團,但我是有選擇的。艾莉克斯那時候捧著合約,一天到晚打電話sao擾我要我簽約。巡演和唱片錄製的行程都已經(jīng)替我安排好了,只需要我的簽名?!?/br> 蘇巧巧無言地聽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段故事,不知道在其他拉小提琴的人耳里聽來會不會很想把他掐死?全世界最頂尖的樂團,還有最強的經(jīng)紀人在他面前任君選擇,無論哪個都是別人窮盡一輩子追逐的夢想,對他而言只是個選擇。 「我向來不擅長做選擇,我想拉獨奏、也想拉樂團,室內樂也很有趣,還想要繼續(xù)進修指揮。成為一名獨奏家,到底是別人的期待?還是我自己的愿望?一直看著相同的目標走來,當夢想真的要實現(xiàn)的時候,我反而不確定了。 「那一陣子我完全沒辦法拉琴,一拿起琴來就被各種煩惱糾纏,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皮爾彭教授聽我拉得亂七八糟,在我面前親手把那張樂團合約撕掉,告訴我不要再煩惱了。這一輩子的訓練不就是為了要成為獨奏家嗎?那是多少人的夢想?既然你有能力,就走獨奏家的路吧,看看你能走到哪里,創(chuàng)造出只屬于你自己的世界吧。所以,我現(xiàn)在才在這里?!顾檬直壅谧⊙劬?,聲音也跟著悶在臂彎里?!傅疫€有好多想去做的事?!?/br> 「像是?」 「我想拉遍世界上所有的小提琴曲目,也想指揮。我也一直在想該怎么把古典樂帶給更多人。音樂的世界這么大,還有我很多掌握不了的技巧和詮釋,想要鑽研不同的作曲家,和更多不同的樂團和指揮合作,繼續(xù)探尋各式各樣的可能性??傊?,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時間又這么有限?!乖谒黄诎档难鄄€之下有著無邊無際的世界和無盡的熱情,他躺在那里,已經(jīng)看見了無比遙遠的未來,在那里有五彩繽紛的光芒,卻遲疑著沒有伸出手。 「那就去做啊?!固K巧巧的聲音無比肯定,陳奕韋不用睜眼就能想像她此時一定正用一雙堅毅又閃閃發(fā)光的眼神看著自己?!赴涯阆胱龅氖虑橐患患谐鰜?,我們一起來研究怎么辦到。只把一件事情做好也很值得令人尊敬,但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啊。人生還很長,你又還這么年輕?!?/br> 陳奕韋睜開眼,果然看見有星星在她眼里閃耀。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對未來充滿樂觀的樣子,讓他不禁差點就相信她了。 「因為你很強大,所以才有人愿意跟隨。因為過去作為獨奏家所累積起來的名聲和風評,一定會有人信任你,讓你去嘗試自己想做的事?!固K巧巧繼續(xù)說了下去:「我問過了德國的樂團,有幾位樂團經(jīng)理對你客座首席的計劃很感興趣,我原本想回美國之后再跟你討論的。」 陳奕韋笑了起來,原來她眼里不只有信任,還有無比強大的執(zhí)行力,足以將他隨口說的一句話化為現(xiàn)實。他躺在沙發(fā)上翹起腳,將抱枕拋在空中又接住,開始認真思索,「你幫我到處宣傳這件事,沒有想過那些樂團首席會怎么想嗎?副首席會怎么想?那些坐在后排的小提琴家會怎么想?你考慮過樂團跟行政背后的政治角力嗎?」 蘇巧巧一手接住停留半空中的抱枕,狠狠砸到他臉上去,「對啦!反正我就是欠缺考慮?!?/br> 陳奕韋拿下遮在眼前的枕頭,她已經(jīng)鑽回床上睡下了,把被子拉到頭頂上,從柜子的縫隙間看過去像是一個蛹。他對著那個背影輕聲說了句:「謝謝你?!?/br> 床那頭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陳奕韋又說:「對了,回去之后,可以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嗎?我會付加班費的。」 過了許久,久到陳奕韋都抱著毯子快要在沙發(fā)上失去意識,才聽見從那頭低低傳來一聲:「好?!?/br> 陳奕韋放心地閉上眼,任由體內深處涌起的醉意將他帶入夢鄉(xiāng)。 蘇巧巧在黑暗中睜開眼,聽著耳邊安穩(wěn)的呼吸聲,翻了好幾個身,再也睡不著覺。 越了解這個人,有種情感從心底某處漸漸涌上來,在原本平靜的湖水中激起漣漪。那個人那么才華洋溢又多情,而且還很可愛。無論做什么都游刃有馀的樣子,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受、分享他的煩惱和猶豫。如果不是那么風流,那該有多好? 蘇巧巧轉身將自己裹在棉被里,用力蜷起抱緊自己,彷彿這樣就能減緩胸口的疼痛。明知不該對這樣的男人心動,他絕對無法回應自己的感情,但卻無法控制這份愛戀的去向。不能再陷得更深了,再這樣下去,她又會受傷的。 —— 接下來的日子里,兩個人一起跑了幾座不同的城市,換了幾次旅館,時不時就得拿出手機來確認自己在哪里,只有行程表上的日子不斷在推進。 古典樂這個行業(yè)似乎幾百年來都沒有變過,連謀生的方式似乎都沒什么改變,光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音樂家們在世界各地奔走,人們在相同的場地演奏著相同的音樂,傳承了百年的記憶在眼前重現(xiàn),依舊如此鮮明而靈動。 對于陳奕韋和蘇巧巧兩人而言,似乎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都是一樣的。 陳奕韋一樣每天不是在練習就是排演,在不同的音樂廳里和不同的團隊無數(shù)次上演相同的曲目,直到這一輪巡回結束。算一算,光是這個月就有十二場演出。 蘇巧巧也依然每天在樂團辦公室、經(jīng)紀公司和代理商之間來回奔波。她得借公司的名字和陳奕韋的臉,為自己將來的人脈打下基礎。名片匣一天天消瘦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回去。她去文具店買了一本新的名片簿用來收集每天得到的新名片,在旁邊用便條紙留下關于名片主人的註記。白天四處寒暄,笑得嘴角都僵了。晚上又得接著上班,過著工時超長的日子。 兩個人明明在同一座城市里,住在同一間飯店,卻常常忙得一週也見不到幾次面。 才剛在新的城市安頓好,有了常去的咖啡廳、找到合口味的餐廳,馬上又得收拾行李離去。 列車穿越漫長的海底隧道,通往遠處霧濛濛的天際線。新潮的現(xiàn)代建筑在天邊勾勒城市的稜線,近處則是宏偉的巴洛克式建筑,上頭雕刻繁復,訴說著城市的歷史。雙層巴士從鼻尖竄過,陳奕韋嚇得揪住蘇巧巧的領子,將她拎回人行道上,整個人都嚇醒了。 「往右看??!」他罵道。 這天樂團經(jīng)理熱情地替蘇巧巧專門導覽歷史悠久的音樂廳,從創(chuàng)團的歷史說起,一路說了兩百多年。興致勃勃地讓她看了一眼寶貴的譜庫,陳年的灰塵引發(fā)過敏,害她流鼻涕流了一整個下午。 望著音樂廳富麗堂皇的穹頂,耳邊傳來悠揚的樂音,是她熟悉的那首協(xié)奏曲。因為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去聽現(xiàn)場演出,她已經(jīng)很久沒聽陳奕韋拉琴了。每個細節(jié)依然如此完美,但總覺得有什么不太對。既不夠冷洌,又不夠溫暖,似乎有些乾枯。 陳奕韋站在舞臺前方,將弓勾在指尖,抵著下巴在思考什么,好像自己也不太滿意的樣子。 指揮問他有沒有什么想調整的?他搖搖頭,對指揮說沒問題。 排練結束,樂團首席從舞臺上大喊她的名字,所有人的視線都往臺下看來,她尷尬地從觀眾席座位上站起來,跑下臺階,順應呼喚走到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