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館內(nèi)的許岳彬在水深火熱，體育館外的周旭也不妨多讓。

    他接到了陳姿瑜的電話。

    畢竟是相處了將近三十年，就算有矛盾和尷尬，過幾天也都好了七七八八。陳姿瑜劈頭就問：「周旭！你怎么還沒來？現(xiàn)在都快六點了，大家都到場，就差你一個耶。」

    今天賀新堯結(jié)婚，從早上開始辦婚宴，到晚上請喝喜酒。陳姿瑜原想著周旭是臨時有工作，上午無法趕來觀禮，等喜宴再聚也不遲。可她左等右等，一直沒見到周旭的身影，這就有點奇怪了。

    「陳姿瑜，我今天不會過去了，你跟大家好好吃一頓吧?！?/br>
    賀新堯的人緣很好，這次大概是把高中所有的同學都邀請去了，變相地開了一場同學會。

    「什么意思？黑皮結(jié)婚你不來？你們兩個吵架還沒結(jié)束啊？」

    「算是吧?！?/br>
    「那他為什么前幾天打給我，跟我說你們已經(jīng)和好了？」

    「沒和好，不可能和好了。週二我們是徹底撕破臉，我再去真的沒意思?！谷缃竦闹苄?，也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跟賀新堯和好的意思。跟這個人當朋友，實在太累了，倒不如花時間在許岳彬身上，還能得到快樂。

    「……你現(xiàn)在人在哪里？」

    「z大的體育館?！?/br>
    「你去z大做什么？」陳姿瑜搞不清楚目前的情況，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今天阿彬比賽，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他有比賽，但今天不是預賽而已？你去湊什么熱鬧？什么時候你們感情變得這么好了？」要知道，這可是周旭耶。

    周旭看起來溫柔，實際上待人很有分寸和距離感。學生時期，喜歡周旭的人是不勝枚舉，可沒有其中任何一個人，能要到他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和他變成朋友。

    「我們每天住在一起，感情當然會變好。」

    陳姿瑜還是覺得他們不太對勁，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只好把話題拉回到婚禮上，「阿旭，你告訴我，他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讓你會跟他撕破臉？」

    「你知道，也沒什么意義，何必多一個人不開心？」

    「你不用管我開不開心，告訴我就對了。」

    周旭猶豫了幾秒，想著都已經(jīng)撕破臉，之后也不太會見面，陳姿瑜知道也沒關(guān)係：「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可以隨便發(fā)脾氣?！?/br>
    「說就對了，哪來這么多婆婆mama?！?/br>
    「就是……賀新堯會把我的東西拿去賣?！怪苄癫粣弁侣蹲约旱男氖潞兔媾R的困境，連受了委屈，也習慣往肚子里吞。這算是他第一次，向陳姿瑜詳細闡述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能講的也不多，就是賀新堯賣了他的東西，又跟他借錢這兩件事。

    「他這個行為，是小偷了吧？周旭！你怎么都不講啊？還傻傻借他一百萬，讓他把婚宴辦在五星級飯店里裝闊！你是不是腦袋撞壞了？他值得你對他這么好嗎？」一如周旭所料，陳姿瑜根本是大抓狂，不懂他的一再縱容是為了什么。「我就在想，依照賀新堯的工作收入，怎么可能把婚禮辦在這里，還搞一大堆排場。沒想到，他還真的有個腦袋壞掉的金主爸爸?！?/br>
    賀新堯有一半原住民血統(tǒng)，無論是升高中還是讀大學，都有加分加權(quán)，可以相對輕松地進入一所好的學校。但人一畢業(yè)，無論你有血統(tǒng)，一律得遭受社會的毒打。

    與勤勤勉勉一路在大醫(yī)院實習、執(zhí)業(yè)，再與學長們合資開業(yè)的周旭不同，賀新堯前后換了好幾份工作。最近的一份工作，是保險經(jīng)紀人，入職不到三個月。

    不是陳姿瑜要說保險經(jīng)紀人不好，而是這份工作，顯然無法支撐賀新堯那略微浮夸的消費方式。之前陳姿瑜還想他是不是有做其他的副業(yè)，或者是去打工，沒想到他的副業(yè)，就是變賣周旭的物品。

    「好了，你不用這么生氣，都過去了?！?/br>
    「過去你妹啦！他還錢了沒？他道歉了沒？如果都還沒有，你在這邊過去什么意思？周旭！你是不是以為吃虧是吃補，以為這樣自虐很爽？」陳姿瑜氣到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一旁的杜家瑋見狀，小聲地詢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沒回答杜家瑋，而是質(zhì)問周旭：「你想要這樣算了，是嗎？」

    「我是想──」

    「不可以就這么算了。周旭，不可以?！?/br>
    說完，陳姿瑜也不想聽周旭緩夾，直接掛電話，留給周旭一串「嘟嘟嘟嘟」的聲音。

    周旭頓時是一個頭兩個大，正想打回去時，許岳彬已經(jīng)戴著口罩從體育館里走出來，對著周旭喊：「哥，你等很久了嗎？」

    由于許岳彬的身材實在太高大，就算他戴著口罩，也沒有什么隱蔽的效果，周遭尚未散去的觀眾一見到他，紛紛引起了驚呼和竊竊私語。

    「沒有等很久，我剛才也在打電話?！怪苄癫幌朐S岳彬被人圍觀，拉著他快步走向停車場。

    途中，許岳彬問：「跟誰打電話呀？」

    「跟你表姊打電話?！?/br>
    「她是來問你，為什么沒去那個人的婚禮嗎？」許岳彬的頭腦很好，輕易推測出陳姿瑜打來的意圖。

    「這你都猜對啦，真厲害?！乖谥苄竦难劾铮S岳彬無論做什么都厲害。

    「小旭哥，想去參加那個人的婚禮嗎？」對許岳彬來說，陳姿瑜做什么、說什么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旭怎么想，還有他該怎么應對。

    「我不想去?！?/br>
    「是因為我的邀請嗎？」

    周旭搖搖頭，笑著問：「你忘啦？一開始是我先邀你出門走走的呀。我不去參加婚禮，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自己。就是……沒什么意思，覺得很無聊?！?/br>
    「那小旭哥來看球賽，一次看還看了一整天，會不會也很無聊？」

    「看阿彬在這邊耍帥，怎么會無聊？啊，來到這里，彷彿我都要年輕個十歲了呢?！怪苄褚贿吷鞈醒?，一邊仰望天空，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小旭哥若小了十歲，那不就跟我同年？」

    「真的啊，如果能跟你同歲，成為你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好?！?/br>
    「現(xiàn)在也很好?！?/br>
    「現(xiàn)在？」

    「能夠住進小旭哥的家，一起過生活，我已經(jīng)覺得很好了。」許岳彬想得到周旭，但不想強迫他接受自己的感情。許岳彬曾想過，如果真的無法得到周旭，那么一輩子當他的弟弟，守護著他，和他的家庭，那樣的生活也算是另一種圓滿吧。

    周旭微微地抬起頭，明亮的雙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許岳彬。

    許岳彬不明所以，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怎么了嗎？小旭哥？」

    然而，周旭給他的回應，永遠都是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想要那么知足。我想要，再貪心一點，對你再、再、再貪心一點?！箖蓚?cè)的路燈照在周旭的側(cè)臉，許岳彬看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試圖越過他們之間無形的界線。

    就在許岳彬真要碰觸到周旭臉的前一刻，他們的身后突然傳出一陣陣驚呼：

    「他是許岳彬嗎？」

    「是吧？可是t大籃球隊的球員，不是全部都坐大巴離開了嗎？」

    「我的天啊，他長得真的好高……」

    許岳彬正要回過頭，手腕卻被周旭抓住，如他們稍早快步走向停車場那樣，他們這次改用跑的。

    先是周旭帶著許岳彬跑，后來改成許岳彬拉著周旭跑。

    跑到他們的身后都沒有人，周遭是空空蕩蕩的停車場，兩個人粗喘著大氣，等氣息稍微平復后，相互對視的那一秒，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什么跟什么，太滑稽了?！怪苄褚贿吥ㄖ蹨I，一邊拿出手帕，替許岳彬擦汗?！改闩?，就是長太高了，走到哪都會被人認出來。我記得你小時候，矮矮小小的，到底是吃了什么才能長得這么高?！?/br>
    「我也不知道。就是每天一直跳一直跳，有什么吃什么……不知不覺，就長這么高了。不過長這么高，其實不太方便，在外面尿尿都要半蹲?！?/br>
    「噗！」光是想像，就能讓周旭剛止住的笑意再度破功?！缸呃?，我的車就在這附近──不對，我們跑過頭了，要走回去一點?！?/br>
    許岳彬摘下被汗沾溼的口罩，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小旭哥?！?/br>
    「嗯？」正轉(zhuǎn)身折返的周旭停下腳步，「怎么了？時間都這么晚了，你一定很餓了吧？該去吃飯啦。」

    原本想要連續(xù)先前話題的許岳彬，知道已經(jīng)錯過追問的最好時機，他想著來日方長，也不再糾結(jié)：「我正要跟你說我餓了。小旭哥，我們?nèi)ベI麥當勞的得來速吧，來一個韓味雙牛魷魚堡好了。」

    「你真的要吃麥當勞?。俊箾]想到小桃一語成讖，麥當勞會在眾多餐廳中脫穎而出。虧他在來之前，做了不少功課，對這附近的餐廳瞭若指掌。

    「不然呢？新竹又沒什么好吃的?！?/br>
    「喂！」周旭踢了許岳彬一腳，「人家新竹也是有很多美食的好嗎？」

    「我知道啦，不是我不想去吃，是現(xiàn)在都幾點了？你等會還要開車回家，就隨隨便便吃個麥當勞就夠了。」

    于是在找到車子后，周旭開著車去買麥當勞。嘴角始終上揚，精神好得不像是看了一整天的球賽──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哪里，空氣聞起來都特別甜蜜。就算后來nongnong的燒烤魷魚味充斥著整著車廂，他依然覺得很神清氣爽，連嘴里軟掉的薯條都變得美味了。

    直到，周旭接到了一通電話。

    打來的人，是周旭在高中時期，關(guān)係還不錯的一個朋友。

    「欸，阿旭！你怎么都不看訊息啦！出事了你知道嗎？」

    「什么出事了？」周旭開著免提，朋友的話同樣落入許岳彬的耳中。這時許岳彬想避嫌也沒辦法，只能跟著一起聽。

    「就宴席吃到一半，黑皮帶著新娘巡回敬酒，敬到我們這一桌，陳姿瑜上一秒還好好的，下一秒就直接將果汁淋在黑皮的頭上……」

    「什么？」周旭驚呼，沒想到陳姿瑜會在婚宴上鬧這一齣。

    「然后陳姿瑜就對黑皮說，說他偷了你的東西去賣，根本是人渣的行為。你甚至還借錢給他，讓他有辦法來這五星級飯店辦喜宴……場面頓時鬧得很難看，黑皮沒有任何反駁的機會，被陳姿瑜那當記者的伶牙俐齒，噴得亂七八糟。到最后是新娘哭喊著找保全，強行把陳姿瑜拉出會場，才勉強結(jié)束這鬧劇。不過剩下的人，各個都在議論紛紛……現(xiàn)在連黑皮都走出會場，留新娘乾坐在前方?！?/br>
    周旭緊握著方向盤，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回：「我人在新竹，正在開車，等我回到臺北再說吧?！菇又?，周旭掛了電話，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哥，你還好嗎？需要換我來開嗎？」許岳彬連漢堡都不敢吃了，小心翼翼地觀察周旭的狀態(tài)。

    「我如果跟你說……我好像有點爽，會不會很奇怪？」

    許岳彬眨了眨眼，一時間有點錯愕，可結(jié)合周旭的種種經(jīng)歷，又覺得這一股爽快，是很正常的情緒。

    「好像，不會很奇怪呢?！?/br>
    「那就好。」接著，周旭深深吸了一大口氣，隨后猛然大喊了一聲：「賀、新、堯！吃、大、便、吧、你！」

    多年累積在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不滿，終于靠著這次的喊叫得到抒解。

    周旭想，這大概就是所謂脫離苦海的滋味，宛如徹底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