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稚羽找到曲微時,她正心有余悸地靠墻坐著,聽見腳步聲驚了一跳,看清來人才松懈下來。 “葉蒼已經(jīng)走了,別擔心。”稚羽在曲微身邊坐下,“是我考慮不周,未曾想過葉蒼會因塢城曲家之事遷怒于你?!?/br> 曲微搖頭并未怪罪,稚羽不知曉她和葉蒼的私人恩怨。 “他為何會來京城?” “昌云王去歲年前受了傷,如今無法行走,擎城與塢城兩地都由葉蒼接管,他代葉赟來做三年一回的進京述職。” 說到此處又補充,“我與他同門,他應當是在京城多待了幾日,準備祭拜完恩師再走,若未能按時回城必然讓葉赟擔憂,眼下不會再多耽誤?!?/br> 曲微面上驚訝,暗嘆世事難料,去年見葉赟時他還老當益壯,怎的轉(zhuǎn)眼間一代梟雄就纏綿病榻。 “眼下還遵守帝詔進京述職的封王只有昌云王和雁王,在割據(jù)一方的藩王眼中,雁王是逼不得已,而昌云王則是站在陛下一派。 實際昌云王府態(tài)度不明,雖做著枉顧圣上傾軋其他封王之舉,但又按時進京述職。這些年葉赟只因陳年舊疴對勉城、塢城動過武,并無吞并其他藩地之意,不似有狼子野心,陛下有意招攬。 如今兵力衰弱的封地,即使有心護主,也不敢公然表態(tài),一旦成為藩王眼中之釘,京城將無力護佑。若是昌云王府能做表率,不僅給陛下壯勢,也能讓其他弱勢藩王定心?!?/br> 曲微蹙眉,“今日葉蒼知我得你庇佑,可否會因我與你們生了嫌隙?” 稚羽搖頭,“曲游已死,你只是宣宜王府旁系。若有意站到陛下身后,與你的恩怨不足以讓他們改變心意。再者,葉蒼今日未能將你擒獲,我們不認便是?!?/br> 曲微見他面上故作耍賴的笑,心中卻難以松懈,她和葉蒼之間的許多糾葛稚羽并不知情。 “你若擔憂,便留在京城,我還能庇護一二?!敝捎鹨娝樕镶玮纾瑢捨康?。 曲微未置可否。 重新回到宅子,稚悠覷著曲微的臉色,卻并未多問,想來稚羽提前替她打點過。 待了兩日一行人重回稚府,曲微暫未提回長宜村之事。 稚羽忙了半月,終得見一日早下值。 稚悠拉著曲微到稚羽書房,笑盈盈地開口撒嬌,“哥,你這回去桉城,再多帶一個隨從丫鬟吧!” 曲微知她意指自己,卻不解她的用意。 稚悠眉飛色舞地解釋,“如今各地嚴查入城路牒,我除了京城哪里的城門都過不去。但我的高官哥哥不同呀,他有通城文書時常去到各地,我有時裝作他的侍女,便也能入城玩一玩。這回他去桉城,徵兒jiejie,那里可美,一道去吧?” 還未等曲微回應,稚羽率先出聲拒絕,不容置喙,“此次不行,莫要糾纏?!?/br> 稚悠只得作罷。 “不如我們自己去?在城外賞一賞景也好。”曲微見她一整晚悶悶不樂,主動提議道。 她以前游歷過桉城,確實景色極佳,多年沒去,有些想故地重游。 稚悠一聽又來了興致,當即收拾行李。 稚羽先行,曲微和稚悠自己趕了馬車后腳出門。 一路上時有三三兩兩同行車馬,兩人原本不知稚羽的行程,卻恰巧在一處驛站碰上他前來補給。 他那一行共有兩架馬車,隨行有七八精壯男子。 稚悠正要上前招呼,被曲微一把攔下,面上正經(jīng)地朝她搖一搖頭。 稚羽未作久留,收到補給便親自送到后方那輛規(guī)制更為華麗的馬車上,而后恭敬退出。 “這是誰???這大做派...”稚悠喃喃。 曲微抿一抿唇,未做回應。 往后幾日曲微和稚悠便一直遠遠墜在稚羽一行的后頭。 到達桉城以后,曲微帶著稚悠去城外的一處莊子,兩人一連住了數(shù)日,整天游山玩水。 突然有一日,平常進城趕車的馬夫惶惶張張自外回來,沿道有人問發(fā)生了何事,曲微聽了一耳朵,那人哆嗦著說,“理城打過來了!我險些正面撞上攻城的隊伍!” 理城,幽王。 曲微扔了手里的團扇,“騰”地站起來,轉(zhuǎn)身進屋將午睡的稚悠搖醒,兩人一路駕車往城門方向去。 她們在城門百里之外的地方遇上攜家?guī)Э谕馓颖茈y的百姓,曲微攔了幾人詢問,都說桉城在打仗,勸曲微趕緊返回。 看來理城突然攻城之事屬實。 稚悠心急如焚,“我哥怎的這般背運,剛進桉城就遇上攻城!我們快些回京,讓陛下派兵救人,哥哥來此處定是為了朝中之事,可不能置他于不顧...” 曲微一把拉住她打馬的手,“暫時不能讓朝廷派兵?!?/br> “為何?理城的兵數(shù)倍于桉城,他們必敗,撐不過一月。陛下定是愿意救哥哥的...” 曲微正著臉色看她,低聲忿忿道,“陛下在桉城,幽王就是沖著他去的?!?/br> 稚悠瞬時驚得合不攏嘴,“那馬車上的人是...” 曲微頷首,“陛下此次出巡隱瞞了行程,外人不知他在桉城,幽王趁戰(zhàn)亂殺了陛下也不用背上弒君的罵名。若京城派兵前來,要么因率先插手藩王傾軋之事、與桉城私下交好,引得其余諸王不滿;要么幽王順勢演一出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戲,將弒君篡位放于明面上來做,他們本就在等一個對天子下手的契機。不到萬不得已,先莫撕破臉皮。” “總不能坐以待斃...” 韁繩將手指絞得泛青,曲微咬著舌尖保持清醒與冷靜,當下除了京城的兵,愿救、能救陛下的,怕只有...昌云王府。 “你先回京將此事告知項晝將軍,我去擎城搬救兵?!?/br> “擎城愿意幫陛下?” 曲微搖頭,“不知道,總該試一試。勞煩將我的話帶給項將軍,二十日后,若理城還沒有退兵,便帶衛(wèi)城軍救人,定要確保陛下無恙!” 兩人未多做猶疑,一東一西分道而去。 曲微策馬行了整整四日,晝夜不息,到擎城時已累得只剩半條命。 還未及與葉蒼商談,生生卡在第一步。 面前魁梧的黑臉士兵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沒有路牒,不可進城?!?/br> 曲微耐心解釋,“此事攸關(guān)天下,耽誤不得。我就在此處不進城,煩請幫忙通報給世子可好?” “世子豈是你想見就能見?我等又是讓通報便要通報?你一女子能有何要事?要么給通城文書,要么給路牒,否則不可進城。” 任曲微何等伏低做小,那人油鹽不進,眼里只認定那一方木牌。 這路牒可不是一日兩日能申領。 曲微一咬牙,橫眼對上那黑臉士兵,“我是昌云王府世子妃,現(xiàn)要進城面見世子,快于我讓路!” 周圍聽見她說話的人紛紛側(cè)目,面上譏笑,竊竊私語,不外乎嘲諷她癡人說夢,得了癔癥。 那黑臉士兵覷她幾回,眼中荒謬,“我們世子尚未娶妻。” 曲微有口難言,恨不能硬闖,就怕還未見到人便被亂箭射死。 還未待她再多說話便有人上來驅(qū)趕,“不進城莫在城門逗留。” 曲微一扯韁繩,悻悻離開。 正道走不通,只能找歪門邪道。 “押金二十兩,五兩一個來回?!?/br> 柜臺里的老板頭也不抬,一手捻著賬本,一手撥算盤。 “這么貴?!” 一塊只能使用一次的路牒竟然要五兩銀子,還需押付二十兩定金。 “這可是掉頭的買賣,嫌貴便作罷,我也不樂得做這生意。” 曲微渾身上下湊不出這些銀子,放低了姿態(tài)央求,“可否容我先賒賬?或者有無其他進城的法子?” 那老板輕蔑地哼笑,“本店概不賒賬?!?/br> 又突然“嘖”地一聲抬頭,對著曲微左顧右看,滿意地點一點,“別的法子倒是有一個?!?/br> 曲微端坐在轎中,垂眼看自己這身上的紅衣,心中感慨,這是何等孽緣,她竟又穿著一身喜服去見葉蒼。 這黑市老板也忒臟了些,連人牙子的活兒都接,今日若不是她,也會有另一女子被賣去給人沖喜。 既是去給人做妾,自然沒有八抬大轎的排場,一前一后兩轎夫抬著她晃晃悠悠進城。 那“夫君”約莫是個人物,經(jīng)他的擔保和打點,路牒之事不用曲微上心。 路上轎夫歇了兩回,曲微聽見他二人說,要趕在天黑前送到。 又行了一個時辰,落轎時曲微被動靜震醒,抻了抻四肢,小睡過后渾身舒爽許多。 轎夫上前撥了車簾,瞟著眼睛上下打量,似笑非笑道,“下來吧?!?/br> 曲微做著一副畏畏縮縮的怕人樣子下轎,站在地上拘束地朝四處張望。 此處在一道半丈寬的窄巷,來往沒什么人,應當是宅子的后門。 天光已暗,四下看得不分明,隱約能聽見東邊有人聲,約莫半里開外,應當是主道。 曲微捏了捏手指,心里生出幾分不安,她對擎城不熟,可別逃不脫,真給人去沖喜。 門口站了個婆子,五十來歲的模樣,見曲微這幅小家子樣,臉上沒有好顏色,掏出一包碎銀子給那倆轎夫結(jié)賬。 “今日勞煩你們趕在天黑送到了?!?/br> “多謝劉嬸!這是我們該做的,往后有活兒還望多關(guān)照我們兄弟二人,老爺必定藥到病...唉——?!” “跑了!跑了!愣著干什么,快追!” 那小娘子竟趁著他們?nèi)藳]注意,突然朝巷口方向狂奔,腳下生風一般快,讓人反應不及。 得了劉嬸的話,那兩人趕忙發(fā)力追過去。 “站??!別跑!” “你跑不脫,再跑打斷你的腿!” 曲微聽得身后的恐嚇,就在數(shù)丈開外,更是半分不敢慢。 這處路雖不熟,好在規(guī)整,無諸多彎彎繞繞,順著直跑便聽見人聲越來越近。 只要上了主道,便有巡城的兵將,人口買賣在哪城都是見不得人的生意,他們必然會忌憚。 曲微用盡渾身力氣,腿腳已失去知覺,麻木得像車轂一般的死物只知往前沖。 主道上亮堂堂的燈光已投進巷道,熙熙攘攘的人聲就在前頭,只要再跑上數(shù)丈便能逃出這片漆暗。 可后頭的人越是見她快要事成,越是死咬著不放,越發(fā)地近,越發(fā)地近,粗喘的聲音已貼在身后,濁氣已撲鼻,那麻袋要立時兜頭下來。 “救命啊——!” 這一聲呼救用光了力氣與氣息,腳下立時慢了下來。 這是曲微最后一賭,她已然跑不脫,若是無人聽到她的呼救,她便賠了自己又沒搬到救兵。 突然“砰”地一聲,仿佛千斤重的巨石狠狠砸在背上,撞得她再站不住,直直栽倒在地。 極致的劇痛從后背漫向全身,這一腳仿佛將她的內(nèi)臟都震碎。 轎夫立時將她摁住,嘴上不干不凈地咒罵。 曲微的臉壓在地上,干燥的灰塵被呼出的氣吹開,又被吸入鼻腔,嗆得人想要作嘔。 雙手被死死捆在身后,她已無力掙扎。 一滴淚漫出眼角,滑過鼻尖掉落在地上,水汽模糊了視線,巷外的光明亮得如一場幻夢,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 在那一片斑駁陸離之間,一人身著玄甲踏馬而來,明黃的光斑映亮他半張側(cè)臉。 身上的桎梏瞬時撤開,那兩人慌忙逃竄,于不遠處被制服在地。 曲微的眼一瞬不瞬,看著那人翻身下馬,黑靴帶風,在她面前半跪下,解開背后繩索,將一身狼狽的自己擁入懷中。 他用盡了力氣、卻輕輕地抱著她,生怕碰及她身上的傷處。 曲微埋在溫熱的懷抱中,鼻間是熟悉的熏香氣息,她竟然還記得。 面前的胸腔劇烈起伏,傳來些微震動,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輕得似喃語,又緊得發(fā)顫。 “曲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