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一~三)
【一】 過年了,小姨媽說會帶新的姨夫來見外公外婆。 “所以你今年能回來嗎?” “嗯……” “去年你不是一個人過的嗎?回來見見外公外婆也好?!?/br> “嗯……” “哎,鐘續(xù)說,他可能要把他兒子也帶過來。我好糾結啊,我怕爸媽……就是他們可能有點想法?!?/br> “日子是你過?!?/br> “嗯嗯,我知道,我就是糾結……哎……他畢竟有個這么大的養(yǎng)子……” 那天抓著我的手的男孩。他有一雙很亮很亮的眼睛。那天,他和他的養(yǎng)父被送進醫(yī)院,不久之后他就出院了。至于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傷花了比較久的時間,我小姨媽在我的拜托下去看過一次——然后就變成了天天去。 聊天記錄里,小姨媽和鐘先生對著鏡頭微笑。小姨媽笑得很開心,鐘先生看著她,滿眼都是她。 我點掉了聊天框,思緒終于回到正在進行的數(shù)據(jù)核對中。 “司一可,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過年啊?” “啊對,你打算怎么過???” “嗯……我回家過?!蔽蚁肓讼?,還是點開了購票軟件,“回外婆家?!?/br> “你舅舅今年肯定又不回來。”小姨媽說,“咱們就別提了——來,見見面,這是鐘續(xù),鐘先生,我男朋友;這是我外甥女,司一可?!?/br> “您好?!?/br> “客氣了……叫叔叔就行,呵呵……” “樂什么呢?你這人——” “姨夫好?!?/br> “嘿——” “一可、可可很上道,太給面子了,呵呵……”和他富有荷爾蒙魅力的英俊外表相比,身為科學家的鐘續(xù)先生實在是有些過于靦腆,“等會叔叔給你發(fā)紅包?!?/br> “不用客氣。” “好了好了……都上車都上車!”小姨媽拍了鐘先生兩下,視線忽然轉到旁邊的少年身上,登時就有了一絲尷尬,“呃,椎蒂……這是一可jiejie?!?/br> “你好?!蔽覀冗^頭看向他。 這是醫(yī)院之外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的頭發(fā)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幾近透明的金色,看起來十分柔軟。那雙眼睛漂亮極了,像貓兒的眼睛一樣清澈;偏偏眼中瞳仁極黑,在天真無邪中暗藏妖慧。而那嘴唇是帶了一點珠光的淡色,此刻彎起一個微妙的弧度,更是顯得有些嘲諷。 總之,臉很好看,臉色卻很臭。 我想小姨媽肯定怕這個孩子。鐘先生說不定也怕。 但不知怎么,我卻對這孩子生出一種天然的親近來。 真是可愛極了。 像一個小精靈一樣。 可愛極了,太可愛了。 我的兩只手放在背后,緊緊扣著自己的手腕。 救我。 救我。 “jiejie,你好。”他慢吞吞地說著,朝我伸出手來,“我是椎蒂?!?/br> 鐘先生在開車,小姨媽坐在副駕駛座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大部分就是小姨媽說,鐘先生聽。鐘先生總是含著笑,不管小姨媽說什么,他都說好。 我努力撇開頭看窗外。盤山公路讓人感到有些眩暈。冬季的陽光照亮山下的湖泊,波光粼粼的,寒意在地底四下流動,表面上卻顯出一些溫暖來。 椎蒂此刻正拿著一個平板在打游戲。他戴著耳機,我自然也聽不到游戲的動效,余光卻能稍微瞥見一點戰(zhàn)績。 是我不擅長的競技類游戲。 冬天了,路兩旁還綠著的只有長青的樹。那些沒有人管的高高的雜草是蒲公英。鐵網(wǎng)把茶樹都攔住了,那一定是哪一戶人家的茶樹,出賣的時候絕不敢說自己家的茶是吃高速灰長大的。 “jiejie,你玩游戲嗎?” “不玩你這款?!?/br> “哦?!?/br> 小朋友又坐回去了。 有一段路不是柏油馬路澆筑的,路上有些碎石,開起來有些顛簸。小姨媽還在和鐘先生說小時候走一個小時夜路的事情,她上學那會必須經(jīng)過一個墳場,晚上那里會升起藍色的火。 “jiejie,你看,我贏了?!毙∨笥巡活櫺蝿蓊嶔?,把平板舉到我面前。 “嗯,很厲害。” “你能看懂嗎?” “說實話,不能?!蔽艺f,“但是你贏了吧?很厲害。” 好像不是小朋友愛聽的。他嘟噥著嘴,半晌又重新開了一局匹配:“jiejie來玩玩看嗎?” “我很菜哦?!?/br> “沒有關系?!?/br> “嗯……算了吧,車上不要玩手機。” 小朋友看起來更不高興了。 “因為jiejie需要保護眼睛嘛,”我想了想說,“要不我們一起不玩手機,玩點別的?” “玩什么?”小朋友似乎很感興趣。他鎖上了屏幕。 我伸出兩只手的食指,舉到我們之間。手剛伸出來我就笑了。 “一碰一嗎……jiejie你笑什么?” “沒什么,好久沒玩了。”我看向他,“你先我先?” “你先。”他說。窗外那一池底的湖光,都波粼粼地倒映在他臉上。 一整座山的綠色從背后掠過,小車輕輕顛簸了一下,我的手勾上他纖細的,靈巧的,少年人的手指。 【二】 我很喜歡這個游戲。雖然我從來沒贏過。我不知道我是喜歡這個游戲什么。少年人的手在我的面前虛虛一晃,立刻就變了一個數(shù)字。 “一”是一根纖細蔥白的食指;“二”則需要加上最纖長的中指,少年人的手并不大,最頂上的指節(jié)有握筆留下的繭的痕跡;“三”則帶有無名指,最不影響使用的一根手指,卻最直最好看,這個動作也像約法三章,賭咒發(fā)誓;“四”有小拇指,那是最可愛的指頭,靈活可愛,朝我彎了一彎,像一個小精靈在打招呼;“五”是大拇指,于是他那完美的,可愛的,少年人的手就此向我展開,脈絡分明的掌紋在我眼中分毫畢現(xiàn)——情不自禁的,我用我的手掌,去碰觸他的手掌。只一下,我就收回了:“滿十,回收一只手哦。” 椎蒂的神色明顯變得焦急起來;我已經(jīng)完成了一輪“五加五等于十”,現(xiàn)在留給他的只有我的另一只手。 他的視線在自己的兩只手中來回逡巡,像是在找一個更合適的數(shù)字。 “六”是老式的電話,現(xiàn)在成了一種狀態(tài)的形容詞;“七”是拇指、食指和中指合并成的一個小尖錐,像鳥喙,下一秒就要啄你;“八”是拇指和食指形成的直角,像一把槍,輕輕開到你的心上;“九”是勾起來的誓言,讓人想到倒掛的魚鉤,只有愿者上鉤;“十”是一個拳頭,當少年人握起拳時,骨節(jié)便分明地展示出來,讓人忍不住想挨個摸上一摸,看看這些鼓起的圓圓骨節(jié),是不是藏在皮膚底下的珍珠。 “jiejie,我贏啦?!?/br> “是的?!?/br> “jiejie好笨?!?/br> “嗯?!?/br> “……” “椎蒂,不要這么說jiejie,她讓著你的。” “你還沒進門呢,就向著人家了?” “椎蒂!” “哈哈哈,小孩子也開你玩笑呢?!?/br> “哎,不過椎蒂,不要隨便說別人笨……” “椎蒂。”我說。 “嗯?”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笨?!蔽艺f。 “……好啦jiejie!jiejie聰明?!彼y受地仿佛坐不住一般,在位置上小幅度地挪動了一下。 我用力把頭甩到一邊,不去看他那雙因為不安搖晃起來的腿。 太可愛了。太可愛了。 我想。 椎蒂的鞋是黑白經(jīng)典款的板鞋。幾年前這雙鞋特別流行,它在櫥窗里與各種各樣的衣服百搭,完全就是時尚的代名詞。這些年不流行這種鞋了,奇奇怪怪的鞋底氣墊虛抬了人的浮躁,卻沒有讓人的腳變得美上一分。 充滿活力的少年人褲腳微卷,卻卷的并不整齊,露出纖細的腳踝和優(yōu)美的跟腱;只是一步不慎,踩入了雨后泥濘的地里,剎時沾上了細細小小的泥點。 “小心些,剛下過雨?!毙∫虌寧顽娤壬崃藘上渌?,此時聽到動靜微微回過頭來,“一可,幫忙照看一下弟弟?!?/br> 椎蒂回頭瞥了我一眼:“不——用——了——” 我背著辦公用的筆記本電腦,以備(臨時加班)不時之需;行李箱里是隨身衣物,因為沒法在濕濘的地上拖行,只能提在手里;還有一袋是公司發(fā)的年貨,也算是送禮通用的保健品。 “椎蒂,”我說,“鞋子臟了要自己洗?!?/br> 椎蒂立刻轉身,故意把泥地踩得啪啪響,泥點四處飛濺,連圈在籬笆里的鴨子都嘎嘎地跳著飛開去;我走得很慢,那些泥點不幸的一個也沒有命中我的東西,反而濺了一點在鐘先生手里的茅臺包裝上。 “椎蒂!” “哼?!?/br> “爸媽,我回來了!一可這次也回來了——這是鐘先生,我男朋友。鐘先生,這是我爸媽?!?/br> “叔叔阿姨好?!?/br> “外公,外婆。” “一可回來啦!”外婆拉住我的手,又抬頭看了一眼鐘續(xù),“坐!喝杯茶吧?我去給你倒。” “客氣了,客氣了!這是椎蒂……我的養(yǎng)子。” “哦,哦!喝點什么?。靠蓸芬??” “您客氣了!椎蒂他……” “可樂,就要可樂?!弊档賹χ馄艛D眉弄眼,“外婆行行好,我只要一紙杯就夠啦!” “好,好!” “外婆,我來幫您吧?!蔽艺f。 “你先去放東西吧!要喝什么?” “我等會自己倒就行!謝謝外婆。”我放下年貨,提著行李箱上樓。 腳步聲卻并不只有我。 椎蒂噠噠著鞋就追了上來,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先別上來,先換拖鞋。” “……哦?!?/br> 小朋友自討沒趣,又要往樓下走,臨了兩步又回來:“jiejie,衛(wèi)生間在哪里?” “……樓上?!蔽覀乳_一點位置,“著急嗎?” 一陣風從我身旁刮過,很快便響起關門聲。 向來只有我一人用的衛(wèi)生間,此刻落下了鎖,鉆進去一個生性狡猾,卻涉世未深的妖精。他晚上會住在哪里呢? 【三】 這磨人的小家伙蹬蹬蹬地將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在一眾洞開的房間中唯獨看中了屋頂?shù)拈w樓。 “我要睡樓頂!”小朋友插著腰,卻不對著小姨媽,而是對著鐘續(xù)先生。 “我們是客人?!辩娤壬鷩烂C地說,繼而向小姨媽為難地賠笑臉,“抱歉,椎蒂他——” “沒關系,想住閣樓也行啊?!毙∫虌屨f,“但是閣樓好久沒打掃了……一可,你之前用閣樓干什么來的?” “看流星雨,”我說,“你沒碰我的望遠鏡吧?” “想什么呢,誰稀罕你的望遠鏡?!弊档倨财沧欤胺凑乙w樓?!?/br> “閣樓也好啊,閣樓暖和?!蓖馄耪f,“我去把閣樓收拾出來?!?/br> “媽——” “我來吧?!蔽艺f,“外婆年紀大了,不好收拾。反正我東西也在閣樓上,我去收下來吧?!?/br> “辛苦你啦,一可?!毙∫虌屛⑽Ⅴ久迹皨?,你別管啦,我們會安排——我們先去做飯吧,媽?” 小姨媽扶著外婆下樓,我看向椎蒂:“上來一起收拾房間?” 椎蒂轉頭看了我一眼,拖著比他腳大了一倍的拖鞋“噠噠噠”地跑開了。 我將閣樓那扇唯一的小窗打開。屋子里積了不少灰,所幸也沒什么東西,收拾起來也很快。我爬到床架上,去擦拭床頭板落下的灰。這孩子會在這里住比我更久的時間,他還在讀書的年紀,假期會從年前放到元宵。 “椎蒂……椎蒂是個天才,”鐘先生第一次具體地談到他,竟然是在年夜飯的飯桌上,“是我們研究所的一位博士發(fā)現(xiàn)的他,年前他已經(jīng)通過了希城大學少年班的入學考試……” “椎蒂才十二歲,”小姨媽打斷了他,“而且你說了,他之前都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的義務教育。你現(xiàn)在還希望他去讀少年班,他不就完全沒有同齡的朋友了嗎?你不能因為他很聰明,就不讓他交朋友——” “他可以交一些大朋友,我是說……” “無所謂?!痹掝}的中心,傳說中的天才少年大咧咧,笑瞇瞇地打斷他們,朝著我的外婆露出潔白的牙齒,“我不需要朋友。外婆!我想盛雞湯,謝謝外婆?!?/br> “好,好!” 外婆顯然很喜歡他。小家伙精力旺盛,天剛亮就去找做早餐的外婆聊天,和她說話哄著她——當然,什么都不做,但是送到嘴邊的吃食全一溜地下肚,附贈甜甜的美言兩句。 真是討人喜歡的小男孩。 “希城好像也是一可的母校哈?!蓖夤t了半拍才反應過來。 “爸!一可她都不記得了……”小姨媽拼命朝著外公使眼色。 外婆也開口:“你要不要盛飯?還是再喝點酒?” “再,再來一杯。”外公忙不迭說。 “什么不記得了?jiejie,你也是希城大學的?”與狼狽的大人不同,小朋友看見了眼色也當沒看見,朝著我湊過小腦袋。 “嗯?!蔽艺f,“高中保送,大學是希城的生物醫(yī)學工程專業(yè)?!?/br> “哦!還挺厲害的嘛。” “然后本碩博連讀。” “哦……唔……jiejie挺擅長讀書的哦。” “然后出了車禍,失憶了?!蔽艺f,“我想不起來高中之后的任何知識點,看到那些論文也無法相信是我寫的,和天書一樣?!?/br> “……” “怎么了?” “除了知識點呢?”小男孩看著我,想來舒展的眉眼此刻皺成一團,困惑,不解,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十分誠懇,“還有什么東西不記得嗎?” “不知道。”我說,“如果我知道什么東西不記得,就記得了?!?/br> “也是哦?!弊档僬f,“那至少jiejie讀過初中吧?好玩嗎?” “唉!好了好了,都吃飯,都吃飯!”小姨媽說。 “好玩。”我說,“沒有比那里更離奇的地方了。只要你讀的學校夠差,每天的經(jīng)歷都會豐富多彩?!?/br> “一可……”小姨媽不贊同的眼神。 鐘先生也有些遲疑地看向我。 然而,椎蒂的臉上卻迸發(fā)出異常絢爛的神采:“真的嗎?有什么好玩的?” “沒什么好玩的。”我說,“一輩子沒見過的話,一定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