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水漂
【七】 群山環(huán)抱,流水匯聚。外婆家藏在綿延丘陵之中,既是舊時的瘴氣沼林,也是如今的山水寶地。夏天,連綿的山脈都被澆上一層蔥郁的綠色;梯田里全是比人還要高的玉米,風一吹就翻起一片熾烈的波浪;翻滾的農(nóng)作物浪花中,椎蒂趿拉著他那雙綠色“踩屎感”小丑魚洞洞拖鞋,樂此不疲地撥開擋住他視線的大玉米葉子。 “小心劃到手!”我在后面跟得吃力。收拾行李時,我想著外婆家本就有我的鞋子,因此沒有將鞋子順手收進去;卻不料那雙記憶中的人字拖竟有一根如此磨腳的膠繩,難怪它閑置了這么久!痛覺一度讓我陷入把雙足埋入河渠,一路游去石灘的幻想。 “jiejie——秋天的時候——會好看很多吧——”遠遠的,椎蒂的話和風一起傳來。 “是——到秋天——五彩繽紛——”山林之間,全都是我蒼白無力的遙遙回聲。 “jiejie——jiejie,你走好慢,”椎蒂的聲音由遠及近,“我都聽不見你說話?!?/br> “穿錯鞋子了?!蔽液唵谓忉?。 “下次你穿司阿姨那雙,”他朝我吐吐舌頭,“反正她不在?!?/br> “……我剛剛說,這里一到秋天就會變得五顏六色的。因為我們村本來就在河流下游,是沖積平原。”我將四周的地形指給椎蒂,“等下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玩的地方。那個彎道口堆了很多碎石子,你走路的時候要小心一些?!?/br> “……jiejie,好熱。”椎蒂說。 是好熱?!罢f想出來玩的是你。” “好熱好熱?!弊档僬f,“你看起來不熱。” “非常熱,而且我沒涂防曬?!?/br> “……好兇?!彼谷徽f,“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就是在理你?!蔽艺f。 “切。”果然付出多大多足的耐心,在小孩子面前都是應(yīng)當應(yīng)得的。椎蒂張開雙臂,一旋身沖下了流沙的斜坡,闖入碎石堆積的河灘之中,“??!好燙!” “走慢點!別碰到石頭?!?/br> 這些石頭才剛被太陽曬了一天,自然guntang無比。 于是他說:“我要去水里玩?!?/br> “今天不行?!蔽艺τ谙缕?,流沙碎石埋沒我的拖鞋,腳面全是粗糲的質(zhì)感,又熱又痛,遠遠的我聽到椎蒂在問我,“——為什么不行?”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回來!” 河灘邊緣,椎蒂只剩下一個后腦勺露在外面。 “椎蒂!” 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濕漉黏膩的河水包裹;他被我抱在懷里,是前所未有的沉。像溺水之人抱著浮木,椎蒂緊緊地攀住我,將下巴艱難地擱在我的肩膀上,雙膝似乎還在往上磨蹭。 “椎蒂?”我有點聽不見我自己說話了,心臟打鼓似的吵得我頭痛。 “……救我?!彼f,這次我終于聽清了,聲音就在我的耳畔,“jiejie……”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手緊緊抓著他后背肩胛骨的位置,也不知道抓痛沒有,連忙放開;只是我松手的一剎那,他立刻又往下滑了一節(jié),慌忙的動作下,我的雙手抱住了他的腰,腳用力在湖底最近的大石上一蹬,終于把我們都托出水面。 “呼……jiejie?” “……好累。”我說。 “我……我沒想到這里水這么深……jiejie……” “休息一下?!蔽艺f,小心地把手落在他的后背心上。我輕輕地拍著他。失去浮力之后沾滿了水的衣服變得十分沉重,我身上的椎蒂自然也是分量不輕;但這一切都抵不上我心里的沉重。 “一可jiejie……你還好嗎?”他的話有些小心翼翼的,“jiejie?” 我側(cè)著頭,看向隨著水流越飄越遠的拖鞋:“……算了。” “?。iejie的鞋子!” 我拽住他的手。 “你不會游泳。算了吧。” “誰說我不會……” 然而那只拖鞋比任何一次打水漂的石頭都要漂得遠,它并不往河對岸行去,而是順著河流一直漂往下一個閘口,很快就消失在了我們的視線里。 椎蒂懊惱地撓了撓頭,手撐在我身體兩側(cè),瞪大眼睛看向我:“jiejie,你的鞋子被水沖走了,怎么辦?” “沒鞋也不是不能走。” “可是很燙啊。石頭。” “等天稍微暗一點就走。”我說,“渾身都濕透了,回去晚了會感冒?!?/br> “這么難……”椎蒂不高興地嘖嘖嘴,忽然看向我的身側(cè),怔在原地。 “怎么了?”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撥開我肩膀上淋得濕透,已經(jīng)毫無作用的防曬服外套,張了張嘴,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終于知道了他的關(guān)注點,“是紋身?!?/br> “我知道?!弊档俚吐曊f。 “嗯嗯,沒見過是吧?!蔽冶M量語氣平淡地調(diào)侃。事實上我渾身都濕透了,當然也包括那個本來就和泉水一樣汲汲表明自己存在的地方;此時我和椎蒂挨得太近,他身上的水還在不斷落到我的身上,兩條帶有熱度的腿正緊貼著我的大腿,他還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神情如此這般專注—— “椎蒂,從我身上下來。”我揮開他的手,試圖撐著石頭起身。 “哎?哎!jiejie,再讓我看一下!” 椎蒂因為我的動作身形不穩(wěn),一下子從石頭上翻下去,他勉強扶著石頭的邊緣站穩(wěn),再次看向了我:“jiejie?” 他目露哀求,或許是看了一些不合時宜的劇,他在我因為坐起而慢慢居高的視線中蹲了下來,差點就要跪在guntang的石頭上:“jiejie,求你啦!” “……好吧?!蔽艺f,“只是一個普通的紋身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br> 因為都被水浸透了,我干脆把防曬服的拉鏈拉開,露出貪圖涼快而穿著的運動背心;我的肩膀上是一個紋身,前年我醒來之后,大概第二次洗澡才發(fā)現(xiàn)它。 “所以,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手在這和疤痕一樣的紋身上留戀不舍。 “我不知道?!?/br> 那是一個羅馬數(shù)字“Ⅱ”,我猜。也有可能是雙子座“?”。它上面是一個圓圓的彎口,下面是兩條扁扁的豎線,連接一個倒著的橫線。 “不知道啊……”椎蒂的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失落,“……你不記得了嗎?” “對,我十八歲的時候沒有這個紋身?!辈恢牢疫@十年經(jīng)歷了什么。首先雙子座不是我的星座,也不是我的上升星座或者月亮星座;其次,我向來考試只考第一名,沒有一個“第二”值得進入我的眼簾。 或許,難道我曾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沉迷于某個雙子座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然后不惜為了這個人染上一些很瘋狂的習慣,最后不得不通過極端手段來忘掉對方;或許有一個這樣的雙子座男人(或者女人)因為求我不得而徹底陷入瘋狂,為此這個人只能為了我犧牲自己,我感動于對方的情誼,于是把對方紋在身上? 我實在是不確定,因為我醒后,并沒有這么一個人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 一切井然有序,除了眼前這位抓著我的肩膀不放的小家伙,還有他那個被我小姨媽看上的便宜養(yǎng)父。 “……椎蒂,差不多了吧?” “你不記得這個紋身是什么時候的了嗎?” “真的不記得了?!蔽铱扌Σ坏茫滩蛔∠肷焓秩嗳嗨念^發(fā),因為他看起來真的太失望了,“很抱歉,也許是一段黑歷史也說不定?!?/br> “……jiejie覺得這是什么?!?/br> “呃……”結(jié)合我有限的經(jīng)歷來說,“叛逆的證明?” “……”椎蒂沒有說話,只是忽然轉(zhuǎn)身背著我向前走,一副“不想理會你這個大人”的模樣。 “……椎蒂!我沒有鞋!”我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抱歉,可不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家伙跑回來的動作焦急得和要參加百米賽跑的決賽似的;本質(zhì)上還是個很善良可愛的小家伙嘛,我心想?!皫鸵话裫iejie——” 椎蒂把我的胳膊架在他尚且瘦弱的肩膀上,帶著些不由分說的意味:“走吧。一只腳跳很不方便,你把腳踩在我鞋子上?!彼f。 “……好像'兩人三足'?!蔽蚁乱庾R地說。 “那就充分發(fā)揮你那一‘足’?!弊档賰叭皇且桓薄敖銈z好”的樣子,另一只手抓住我快滑下去的防曬服外套,遞到我的手里來,“拿著?!?/br> 我抓好防曬服的時候,他的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腰上,害得我差點軟了腳摔下去。 “……jiejie,走不動嗎?” “不,不……” 我狼狽地爬起來,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去牽他的手:“就這樣走吧?!?/br> 我渾身濕透了,又不是只有那里濕;我渾身濕透了…… “jiejie,你沒有男朋友對吧?” “……怎么突然這么問?” “就是和你確認一下?!彼f,聲音輕快不少,“你這個表情,看起來就沒有。” “……小混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