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長要小心點，風(fēng)很大，這邊的泥沙又軟，太靠近的話很容易會被海浪沖到跌倒喔！」原本只是在堤防上聊天，但葉樹年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提出了想到沙灘上散步的想法。黃善如有點驚訝，卻也沒有多說什么，僅是一同走到沙灘上后，不忘提醒著。

    「好，我會注意的?！谷~樹年微笑，黃善如呆了下，別過頭去，卻也無法忽視自己紊亂的心跳，黃善如覺得自己對葉樹年的好感與日俱增。

    尤其是在這個地方，說出了那些話，那些黃善如本不應(yīng)說出來的話。其實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太過信任葉樹年，儘管葉樹年是自己喜歡的男孩，但再怎么說還是沒有經(jīng)過長久的相處，一股腦地就把所有事情對他講，連黃善如自己都感到訝異。

    但這不是說葉樹年不值得信任，相較之下，他可能還比自己那一眾朋友來得可靠，就這一點而言，黃善如是篤定的。只不過果然還是少了些矜持，她總是這樣沒經(jīng)大腦思考地就去做一些事，只怕葉樹年不當(dāng)自己是感性了點，而是太過沒神經(jīng)，興許還感到困擾。

    黃善如都要不明白自己在葉樹年心中，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了。

    八成是認(rèn)識沒多久，卻拉著自己拉哩拉雜地說了些掏心話的奇怪學(xué)妹吧？光是想到這，就讓黃善如覺得煩悶。

    只是，黃善如正在煩惱這些事情的同時，葉樹年已經(jīng)捲起褲管，將球鞋和襪子都一併脫下，放在海浪拍不上岸的位置。刺骨的感覺從腳底板不斷竄上來，葉樹年可真結(jié)實地抖了好大一下，就走到海浪旁，一把將腳踩進(jìn)冷如冰的海水里，海水全然覆蓋了整個腳掌，包覆了腳踝。而葉樹年打從冬天以來，沒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這樣寒冷的。

    「學(xué)長，天啊，你這樣會感冒的！」好不容易，黃善如從自己的煩惱中脫身，一轉(zhuǎn)頭就看見葉樹年散步在淺水中，不禁喊出了聲。

    「放心，沒問題的。」葉樹年淺淺一笑，不以為意，因為他開始慢慢習(xí)慣海水的溫度，腳底開始有著溫暖的感覺，只有海浪一下子拍高了，觸及比腳踝還高的小腿下半部，他才會下意識地皺起眉頭。

    「真是的?！裹S善如嘆氣，總覺得葉樹年果真是個我行我素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不過是在不傷害他人或危及他人利益為條件之下罷了。

    而葉樹年就這樣踏在淺淺的海水之中，感受泥沙在腳底摩擦的感覺，很柔軟、很舒服，若現(xiàn)在不是冬天的話，感覺應(yīng)該更好吧？

    一定是的。

    葉樹年遙望著遠(yuǎn)方無際的遼闊海水，天色灰暗的映在水面之上，讓海水看起來顯得深沉而不可測，像是只要一深陷進(jìn)去，將永不見天日一般，令人心生畏懼。

    這令他不自覺的回想起高中剛開始的那個夏天，許多同學(xué)相互邀約著要到海邊去玩，葉樹年也是被邀請的一員，他自然是很開心，畢竟長久以來，他都無法從事劇烈運動，這有損于他的心臟。

    是的，心臟。

    葉樹年天生有心臟上的疾病，雖不是那種隨時有可能暫停心跳的人，但是若激烈的跳動、跑動對于他而言都是危險的，他的心臟會開始絞痛，像是有人對著自己的心臟又捏又掐的，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困難，而且會有著像是快喘不過氣來的瀕死感覺，最后四肢無力地癱倒到地上去，爬不起來。

    因為如此，他鮮少參與同學(xué)與朋友之間的運動，不是他過分顧慮自己的身體，而是朋友總怕他的心臟無法承受，要他好好休息，別讓他們cao心。于是久了，葉樹年也不會主動提出要與他們一起玩球、跑步的要求了，他想，既然大家都這么擔(dān)心自己，那自己也就不需要再帶給他們麻煩了。

    也是這個原因，偶爾有一次能參與他們，讓葉樹年非常高興，甚至興奮得夜不成眠，期待的只有到海邊玩水這件事。

    現(xiàn)在想起來，葉樹年覺得當(dāng)時的自己真是純真得可愛。

    總而言之，那次去海邊玩，他的身體完全沒有出現(xiàn)狀況，反而開心地與朋友打了水仗。那一天的他，第一次體會到身為一個健康的人，該是有多好。

    他總希望若有來世，自己能是一個無病無痛的人。

    只要這樣就夠了。

    「學(xué)長?！箾]一會，黃善如也脫掉鞋子，走在海水里跟上葉樹年，葉樹年停下腳步，看著黃善如無奈地朝著自己微笑。

    「怎么了？」葉樹年輕聲回。

    「學(xué)長，你有沒有過最愛的人離開你的經(jīng)驗？」黃善如問，葉樹年倒是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問題，搖搖頭，「沒有?！?/br>
    「失去最愛的人，有點像是你的氧氣被抽光了的感覺一樣。」黃善如淺淺一笑，葉樹年卻啞口，不曉得該說什么。

    「那時候，我記得我阿公過世那一天，我哭到喘不過氣，還當(dāng)場暈倒，因為我真的不敢相信。我阿公身體那么硬朗，卻在出門時被一輛計程車撞死，而肇事的司機有喝酒，沒有看好前面的路，所以才會直直往我阿公撞過去，因為這樣，我無法原諒他?！?/br>
    「畢竟阿公對于我來說，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裹S善如說，她露出了溫暖而悲傷的笑容，「他一離開我，我的世界都?xì)Я??！?/br>
    因為，他就是我的全世界。

    黃善如也說了這樣一句話，但是很輕，就這樣被銳利的海風(fēng)劃開、割破，破碎的字句漫天飛，最后沉入海底。

    可葉樹年仍是聽見了。

    「我從小就沒見過我爸媽，聽我阿公說是在國外工作，我也就深信不疑。但曾因為同學(xué)有爸媽我沒有所以向阿公哭鬧過，不明白為什么我爸媽就不能抽空回來看看我？但阿公永遠(yuǎn)都是摸摸我的頭，要我別哭了，他說：『你還有阿公啊?！蛔屛铱薜酶鼌柡Α！裹S善如像是回憶著往事，低聲說著，「久了，我也就不吵著要找爸媽了，因為阿公比誰都對我更好，同學(xué)有什么，我絕對不會少。阿公就像我的爸媽一樣?！?/br>
    「只有那一次，我最后一次向我阿公哭說為什么爸媽不回來，是在我國小四年級的時候?！裹S善如吸了吸鼻子，看向遠(yuǎn)方，「我被同學(xué)笑說沒有爸媽，因為班上開同樂會的時候，大家的爸媽都有來，就我沒有。明明也知道同學(xué)是故意的，可是我還是生氣了，甚至被氣哭了，跟同學(xué)吵架，鬧到同樂會開不下去，老師就打電話請我阿公過來。阿公趕到學(xué)校，我哭著跑過去，阿公只是把我抱住，拍拍我的頭，向老師還有同學(xué)們道歉，說我給他們帶來困擾了，然后希望先帶我回家?！?/br>
    「那一天，阿公帶我回家后，他哭了?！裹S善如閉上眼，葉樹年僅是看著，「他和我說了對不起，卻沒有解釋為什么，而且阿公哭的那個時候，沒有聲音。」

    沒有聲音，意味的是更深沉的憂傷吧，葉樹年想。

    「因為阿公哭了，讓我再也不敢無理取鬧。而且，我在半夜爬起來經(jīng)過阿公的房間時，看到阿公房間的燈沒關(guān)，門也沒鎖，偷偷打開來看，我發(fā)現(xiàn)阿公看著我爸媽的照片發(fā)呆?！裹S善如睜開眼后，神情黯淡，「那些照片向來都放在阿公的房間，我也只有透過那些照片看過爸媽的長相而已。但那個時候，阿公就這樣看著爸媽的照片好久、好久……」

    「然后，阿公又哭了，但是這次，他哭得很大聲?！?/br>
    葉樹年低頭，原本海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此刻都不見了，他好像也聽得到黃善如爺爺?shù)目蘼?，那種……讓人覺得心揪成一團(tuán)的哭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要是男孩子都會被灌輸?shù)挠^念，現(xiàn)在如此，以前亦復(fù)如此，更別提黃善如的爺爺生長的年代，那觀念更是根深蒂固地植在腦海里。

    所以到底該是怎么樣的痛苦、怎么樣的傷痛，才會使一個已經(jīng)活在世上數(shù)十載的人還會忍不住那樣的悲慟？葉樹年不忍去想。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爸媽根本不是在國外工作。」黃善如深吸了口氣，「而是我爸媽早就過世了。」

    葉樹年恍若晴天霹靂。

    「我沒有問我阿公，應(yīng)該要說是一種直覺?！裹S善如低笑，笑得有些許悽涼，「因為即便再思念，也不會這樣哭到撕心裂肺，除非，是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思念從此無法排除，才會這樣放聲大哭。」

    思念從此無法排除，才會這樣放聲大哭。

    這樣一句話，讓葉樹年陷入深深的沉思，他又回想起那個人，是的，大概就是這么一回事吧。

    「后來長大了，阿公也自己和我承認(rèn)了，而我其實沒有想像中那么難過，因為我從來也就沒有和父母相處過，所謂父愛與母愛，都是阿公一個人給我的，所以阿公對于我才像是父母?！裹S善如這才看向葉樹年，直直地盯著葉樹年的眼眸，「但也因為這樣，他一離開我，我就覺得自己什么也不剩了，就跑去海邊亂吼亂叫的，甚至還想過要這樣跳下去，去陪阿公。我知道這樣想不應(yīng)該，也知道阿公若曉得我打算這么做，一定會罵我，可是，我不明白當(dāng)最重要的人離我而去之后，我到底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沒有意義，葉樹年腦海里突然就跑出這樣的回應(yīng)，雖然他也明白這樣想是不好的，但對自己而言就像全世界的那個人一旦離去，生活的重心一下子就跟著消失了，到底該如何過下去，總覺得沒有答案。

    「但說也奇怪，我真的要跳下去時，卻突然不曉得從哪來聲音，告訴我『活下去』，我當(dāng)下覺得那一定是阿公的聲音，所以又呆住，站在岸上一動也不動。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像神經(jīng)病，這樣子地不愛自己。」黃善如笑得無奈，「后來我也知道，那不是阿公的聲音，是我自己心里的聲音。我不想死，我只是無法接受事實，所以才會在最后又逼著自己回到這個世界?！?/br>
    「學(xué)長，或許你覺得聽來荒唐，可是我從不后悔有過那么一次想死的念頭，或許這曾經(jīng)讓我很痛苦、很難過，但如果沒有那么想過一次，也許我到現(xiàn)在還是走不出去。因為死對我而言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葉樹年仍是無話可說，只能凝視著黃善如溫柔的眼，那種在傷痛后成長，并蛻變的眼，這個人確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樣樂觀無憂，但她是在經(jīng)歷真正的疼痛之后，還可以真心微笑的人。多勇敢的人。

    葉樹年不由得佩服著黃善如，卻也不自覺陷入思緒。

    他不斷地反問自己：「那我走出去了嗎？」

    答案，卻只有一片最荒涼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