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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歐的冬天十分寒冷,位于內(nèi)陸的捷克更是如此。 乾冷的氣候讓語娟時常擔(dān)心自己皮膚的乾裂問題,每一天都勤擦乳液。每次出門,也總把自己包得像洋蔥,所有御寒衣物都用上了。 在冬天來到捷克布拉格,無非是想親眼看見純白的雪花靜靜落在這座擁有古世紀(jì)風(fēng)貌的美麗城鎮(zhèn);看一場當(dāng)?shù)刂暮诠鈩?,一見中歐最長的查里大橋,一覽伏爾塔瓦河的河上風(fēng)光。這些,她已經(jīng)全都完成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留在這座城市。 布拉格就像一座歷史悠久的童話城。街道兩旁櫛比鱗次的房子,完整保留了中世紀(jì)的建筑風(fēng)貌。每次經(jīng)過櫥窗,目光總會不自覺在那些精巧的收藏品上多停留個幾秒,想像那些做工精巧的木偶,背后是不是都有個美麗深刻的故事? 熙來攘往的人群中,語娟始終維持緩慢的步伐,安靜欣賞著這條充滿歷史氛圍的古老街道。 然而,在這滿佈陌生語言的街道上,方方正正的文字就顯得格外突兀,又或者是因為那是自己唯一看得懂的,才能一眼就注意到。 記憶修復(fù)師。 在寫著捷克文的招牌角落,刻著這么幾個中文字。語娟不自覺駐足在這家店前,旁邊的櫥窗除了擺有不少木偶外,還有兩個雕刻細(xì)膩的大鐘。 再朝地上的立牌看去,看來是家鐘錶行。 想到自己的手錶在兩天前停了,卻一直忘了拿去換電池,語娟沒有多想,直接推開那扇精緻的木門。 風(fēng)鈴聲清脆響起。 語娟發(fā)現(xiàn)店內(nèi)一個客人也沒有,就只一位老爺爺坐著看報紙。 聽見風(fēng)鈴響起,原先專注于看報的老爺爺,只是默默抬頭望了門口一眼,便再度低下頭看報紙。快到連語娟都還來不回以一抹笑。 但她仍然注意到,老爺爺有一張東方臉孔。 她走到里頭看起來像工作區(qū)的地方,用英文微笑問了一句有幫手錶換電池的項目嗎? 老爺爺并沒回答說有或沒有,只是要她把手錶拿給他看看。 接過那支錶,老爺爺只是瞄了一眼,忽然問:「你哪里來的?」 語娟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驚訝于他突兀的問題,以及那熟悉的中文。 「……臺灣?!顾t疑說,希望自己沒有誤解老爺爺?shù)膯栴}。 「看這個牌子,你這支手錶是在夜市買的,價錢不到臺幣五百對吧?」老爺爺仍舊仔細(xì)端詳著那支錶。 「是?!拐Z娟并不意外,因為看牌子也知道這是支大陸製的廉價錶。 「你很珍惜這支錶吧?」這次,老爺爺抬頭對她笑了,讓她有些不適應(yīng):「是的……」 因為這是她第一支錶,陪伴了她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考試。所以就算到了國外,用手機更方便看時間,她也仍隨身帶著這支錶。 老爺爺從旁邊的工具箱里拿出工具敲開裱褙,不只幫她換上了新電池,也幫她擦了錶鏡。 「請問多少錢?」她感謝地接過那支煥然一新的錶。 「不用了,我已經(jīng)好久沒遇到臺灣人了,就當(dāng)有緣吧?!?/br> 「您也是臺灣人?」 「不然你聽我的口音像哪里人?」 「抱歉?!闺m然沒有錯,但面對老爺爺凜然的口氣,她不自覺想要道歉。 「那我可以看看這間店里的東西嗎?」 「可以。」語畢,老爺爺又再度拿起桌上的報紙。 語娟這時也才了解到,為甚么這家店沒客人了。 臺灣時間,下午五點。 醫(yī)院里。 位于三樓的某診間外,僅坐了幾個人。大都是有家人陪同的傷者,不是頭纏繃帶,就是腳或手打了石膏。 唯獨此時從診間出來的年輕男人,是帶著禮盒獨自進(jìn)去,不但無任何明顯外傷,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完全不像需要來醫(yī)院的病人。 事實上,他也的確不是來看病的。 從美國回來后,天祈再次來醫(yī)院掛號找當(dāng)年的主治醫(yī)生聊天,順便來拜年。雖然春節(jié)早就過了。 面對不請自來的訪客,張醫(yī)生很是從容,也很高興能再度看見他。 但天祈也自知這樣會造成別人的麻煩,這次直接向張醫(yī)生要了一張名片。而醫(yī)生也說,如果以后想找他,直接打他手機就好了,不必特地像個病人一樣掛號。 這讓他十分高興,才會帶著笑臉走出診間,引來其他人病人異樣的眼光。 離開診間后,他并沒有直接走到一樓,而是又往上爬了幾樓。 他前天聽尹母說,贊助語娟去歐洲的婆婆最近又住院了,正好就是這家醫(yī)院。他記下那位婆婆的名字和病況,一進(jìn)醫(yī)院便向柜臺詢問了那位婆婆的病房。 然而,此刻此刻,到了那間病房外,看見上頭病人的名字,他卻仍沒有勇氣敲門。 雖然他好奇那位婆婆是個怎么樣的人,卻想不到要問她甚么才適合? 正當(dāng)他站在病房的門前躊躇不前時,一名年約四十歲的女士正從電梯處筆直走來。她疑惑的目光立刻落到他身上,看來她剛好是要來這間病房探病的。 「請問你是?」她一身西裝西裙,看起來是個專業(yè)人士。 「我只是路過……」他摸頭傻笑,「抱歉,我走錯地方了。」 那位女士并沒有因此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反而更仔細(xì)地看著他的笑臉好一會。 天祈隨即越過她的旁邊,打算快步離開。 沒想到那名女士忽然轉(zhuǎn)身叫住了他,讓他不禁疑惑地轉(zhuǎn)過頭看她。 她揚起一抹制式化的笑容,「先生,請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大名嗎?」 「……胡天祈?!顾t疑答,不懂她問這個問題的用意? 聞言,那名女士再度笑了起來。只是這次她的笑容顯得真誠多了,是一抹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你不必逃走。」她微笑說:「夫人等你很久了?!?/br> 走過一個又一個架子,語娟的目光靜靜流連于那些精巧的木雕製品,以及墻上的掛鐘。 雖然很想買一個來表示感謝,但一看見上面的標(biāo)價,她就打消了念頭。 「請問,招牌上的那幾個中文字代表甚么意思?」逛完整間店后,語娟又回到老爺爺面前。 只見老爺爺眉頭皺了起來,「你不是臺灣人,怎么連繁體字都看不懂?」 話是沒錯,可是…… 「我想問為什么會刻上那幾個字,跟這家店有甚么關(guān)聯(lián)嗎?」 老爺爺長嘆了一口氣道:「有空我要把招牌換掉,怎么每個看得懂中文的人都會問這個問題?」 雖然模樣不耐煩,但老爺爺還是為她講解了。 「你認(rèn)為時間為什么會存在?」 「……記憶?」她索性答。 看來老爺爺已經(jīng)問別人這個問題不下數(shù)次,早就料到她的回答,忽然笑了起來,「時間呢,不過是存在人們記憶里的東西,實際上根本不存在?!?/br> 「如果人們?nèi)鄙倭擞洃洠偷扔跊]有時間,鐘錶也只不過是精密的機械,不具任何計時功用?!拐Z畢,他再度問:「這樣你聽懂了嗎?」 「……不懂?!顾龑嵲拰嵳f,還搖了搖頭,「這彼此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薄弱了點,我還是不懂為甚么要刻上記憶修復(fù)師,請問可以再說得詳細(xì)點嗎?」 老爺爺?shù)哪橆D時又變得臭了,他放下一邊的報紙,「老實告訴你好了,這些字是我老婆刻的,她看不懂中文,又查到錯的中文字,不然本來她是要刻鐘錶這個詞的,但我為了不傷她的自尊心,所以編了這個很有深意的原因?!?/br> 「喔?!拐Z娟恍然大悟,雖然另一方面她也想吐槽那兩字也差太多了點,但依老爺爺脾氣,還是少言為妙。 可是,她卻反而問了一個更諷刺的問題:「可是,記憶可以修復(fù)嗎?」 老爺爺沒有回答,仍舊擺著一張臭臉,讓她不得不假裝正經(jīng),以免被他認(rèn)為是嘲笑這家店的招牌,「如果記憶消失了,還可以修復(fù)嗎?」 報紙的沙沙聲成為此刻唯一的聲響,老爺爺?shù)囊暰€再度放回報導(dǎo)上,聲音低沉乾扁:「記憶是不會消失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br> 「如果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可能是那意外老沉的回答,讓她忍不住反問,好像這個問題一直鬱積在心頭,等待有一天找到解答。 「你所謂的一輩子是多長?」 「永遠(yuǎn)?!顾ǘㄕf,自覺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沉重漫長,足以說服人心。 但老爺爺又只是往下翻了一頁報紙,「不會的,一定想得起來?!?/br> 隨興的語氣聽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我不認(rèn)同?!顾龘u了搖頭,「如果連腦袋里那塊存放記憶的地方都被撞壞了,還能想起來嗎?」 「如果連醫(yī)生都說可能再也想不起來了,還有可能想起來嗎?」 「我什么時候說記憶存放的地方是腦袋了?」他不耐煩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她頓時啞然。 老爺爺用力指了指她兩下,意有所指說:「是這里、這里!」 撫上自己的胸口,不確定老爺爺指得地方是不是這里,語娟遲疑問:「……心?」 立時就得到老爺爺?shù)囊挥洶籽邸?/br> 看來答錯了。 老爺爺再度指了指她的胸口,語氣恬淡而深沉:「是靈魂。」 他收回手,「記憶是永恆的?!?/br> 良久,語娟都只是定在原地,沉默不語。久到,連老爺爺再度抬頭看她,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她陷在那句話里,陷在自己的世界,陷在過去里,心如絞痛。 布滿塵埃的記憶在句句對話里,一層一層剝掉纏繞的鏈鎖。 昏黃而溫暖的光線里,男孩的笑靨無比燦爛天真,純粹得看不見一絲雜質(zhì)。 那一剎,她猶如跌進(jìn)不見天日的幽谷,伸手不見五指。 『語娟!你是尹語娟?!?/br> 『你叫尹語娟,我說得對不對?』 男孩欣喜高興的聲音宛如一記響雷,讓年少的她當(dāng)下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響,再一次感受到徹骨的絕望。 從那時起,她開始許愿,如果可以讓某件事物成為永恆,她愿意用自己世界里的星星太陽月亮去交換,交換男孩失去的記憶。 即時她的世界,從此失去亮光也沒關(guān)係。 這一刻── 她忽然低頭笑了。那朵笑容透明恬淡,隱約透著一絲感傷。 她笑問:「您花多久的時間才領(lǐng)悟到這個道理呢?」 看著本來發(fā)愣的人忽然笑了,老爺爺雖然不明所以,但也不問原因。他再度打開報紙往下閱讀,「就像你剛說的──」 選擇回答她的問題。 「一輩子吧?!?/br> 「我一直以為你會早點來找我。」 這是天祈進(jìn)到病房后,第一眼看見病床上的老人,聽見的第一句話。 在病房外等了約十五分鐘,那名女士便請他進(jìn)來,才轉(zhuǎn)身離開。 那位婆婆半躺在床上,身上插了好幾根管子,但那朵格外和藹的笑容,一點都不像受慢性病折磨的病人。 「您認(rèn)識我嗎?」天祈笑問,但還是難掩困惑。 婆婆只是笑了笑,「davion?」 「您知道我的英文名字?」他驚訝,沒想到他的底被摸得這么細(xì)了。還有就是覺得臺灣老人會說英文,很令人驚喜。 婆婆臉上仍綻放著笑容,她要他走到床邊來。天祈不疑有他,因為這樣說話也比較方便。 「我旁邊的桌上有一盒東西,是我一直想交給你的?!蛊牌耪f,同時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那個鐵盒。 「這個?」天祈拿起小桌上的餅乾鐵盒子。 「你打開看看?!?/br> 鐵盒發(fā)出清亮的聲響,襯得病房格外安靜。 「這是……」他露出驚訝而疑惑的表情。里面收著各式各樣的風(fēng)景明信片,而且每一張都蓋有郵戳,都真的是漂洋過海寄來的。 婆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那些是語娟過去這一年來,寄給我的明信片,你就全拿去吧?!?/br> 一聽,天祈再度驚訝,「可是這些都是語娟寫給您的……這樣給我好嗎?」 婆婆笑出聲,接著說:「替我交給語娟?!?/br> 「當(dāng)年我的一個朋友,也是這樣做的。她在離開前,也將我在留學(xué)期間寫給她的明信片和信都交還給了我,她說『死人留著這些有甚么用』?」 「明信片跟日記不一樣,寄出去后往往就不會記得內(nèi)容了,也不會有機會重溫。我要你幫我留著,等個十年、二十年以后,或是更久更久的以后再交給她?!?/br> 「可是……為甚么是我?」天祈百般不解。 「因為你是個會遵守約定的人?!蛊牌判Φ溃骸肝蚁嘈诺搅四菚r,你仍會在她的身邊?!?/br> 見天祈還沒聽個明白,婆婆繼續(xù)說:「我很久以前從語娟口中聽說你這個人,語娟的母親也跟我提到過你,所以我對你多少有些認(rèn)識?!?/br> 「語娟一直覺得你先忘記了星辰花的花語,可是究竟是誰忘了呢?」婆婆笑得一臉平靜,「你一直都記得,一直都放在心上,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回來不是嗎?只是那孩子還不明白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