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計程車前往機場的路上，辰曦幾乎是一語不發(fā)地直覽窗景，手撐下巴陷入思考，沉靜黑亮的眸中似也不帶情緒，樣貌淡漠得像與外界格格不入的異鄉(xiāng)客。

    約莫一個鐘頭過后，車子在機場外停下，辰曦付錢并下了車，拖著行李步入機場。從艷陽高照的燥熱環(huán)境下卒然轉(zhuǎn)換進吹送冷氣的涼爽室內(nèi)，辰曦不由得哆嗦了下，揉揉鼻子往班機所在的航廈走去。

    他舉起手想看錶，一看左腕什么都沒戴，這才想起今早將放在桌上的手錶收進行李袋中了。懶得打開行李的他決定掏出手機查看時間，按了幾下后又發(fā)現(xiàn)他忘了開機，一邊暗自對這一連串的糊涂插曲感到好笑，一邊開啟手機電源。

    等著他的，是來自在穹的三十幾通未接來電。

    他的心一凜?！浮?？在穹嗎？怎么了？」

    電話另一頭傳來幾聲凌亂痛苦的喘息，過了好幾秒后才聽見在穹斷斷續(xù)續(xù)的沙啞嗓音，「姊夫……曙尹姊她……不、不見了……！她在看到我的一幅畫之后就忽然跑出門外……我追丟了……找到現(xiàn)在都還、找不回來……」

    冰冷的血液海嘯般衝上辰曦腦門，他身子不穩(wěn)地晃了下，眼神渙散瞄向四方。

    「等等我，在穹?！顾f，咬緊牙關(guān)瞪向來時的方向，「我馬上就趕回去?！?/br>
    語落，他行李也不拿，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往機場門口衝去。

    －

    在辰曦回撥電話以前，葉鳴于第一時間就接到了在穹的求救電話，兩人將整個社區(qū)里里外外全翻過一遍之后，她提議讓她留在社區(qū)里繼續(xù)尋找，并打電話報警，在穹則負責(zé)騎機車到更遠一些的地方搜尋。

    「我有一臺機車，快快快快——」葉鳴拉著在穹跑回家，兩人來到她的紅色機車前，她從坐墊下拿出安全帽遞給在穹，而他猶豫著沒有接下，「怎么啦？你在美國沒騎過車嗎？」

    「有是有，只是……」他面有難色地盯著機車龍頭不放，視線不愿意與葉鳴交會，「我只有美國的駕照，還沒、呃……還沒換領(lǐng)臺灣的駕照……」

    葉鳴仰天憤恨地吼了聲，「真是的！」將安全帽戴到自己頭上，拍拍在穹的肩膀說，「那就由我到社區(qū)以外的地方，你留在這兒繼續(xù)找。記得報警喔，知道嗎？」她迅速補充，催著油門離開在穹的視野。在穹報完警，又打了好幾通電話給辰曦，全數(shù)失敗后只得將社區(qū)的每個角落再重找一次，氣喘吁吁地在街道上大聲呼叫，惹得附近鄰居和路人止住步伐，目光停駐其上。

    「先生，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有個穿汗衫的大叔從自家庭院探出頭來，關(guān)切地詢問，「有人失蹤了嗎？」

    「對……」在穹停下腳步，上氣不接下氣地彎下腰來，「她叫藍曙尹……也是住在這社區(qū)里的人……你們應(yīng)該有誰認識她吧？」

    眾人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著在穹聽不見的話語。他仍在試圖平復(fù)紊亂的呼吸，每次吸氣都像是有好幾把刀割過肺部般的刺痛難耐。

    接著，一道熟悉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在穹回頭一看，認出了阿煥與于橙曄朝自己奔跑而來的身影。

    「我有……呼呼……看到……！」于橙曄吃力地說，抹去流淌在額上的汗水，「她神情恍惚地經(jīng)過畫廊，我透過窗戶親眼看見的……原本覺得和她不熟，所以沒打算上前攀談，可是她的模樣真的很、很詭異……」他瞄了在穹一眼，恰好看見警車朝他們駛來，「我離開畫廊去找她的時候，她一看見我就拔腿跑了，跑得好快好快，一下子就不見蹤影……」

    「我們已經(jīng)在畫廊附近找了三、四遍，卻連個人影都沒見到?！拱ㄕf，「小子，你聯(lián)絡(luò)她丈夫了沒有？」

    「有，打過好幾次了，全都接不通！」說著，在穹回身也發(fā)現(xiàn)了警察的到來，「你們先等一會兒，我去跟警方說明狀況?！?/br>
    －

    重新坐進計程車內(nèi)的辰曦打開手機，忽略醫(yī)院同事捎來的簡訊，撥了在穹的電話號碼。

    「喂？在穹嗎？找到了沒有？」他劈頭就問，俊俏的臉孔冷汗直冒。

    「還沒，剛才警察來過了，也一起加入尋找的行列。」在穹吞嚥口水，某種燒灼般的異樣之感充斥他的腸胃。

    『不會有事的?！贿@句話，他說不出口。

    「總之，一有異狀就立刻打電話給我，我到了之后也會再和你聯(lián)絡(luò)?！钩疥爻谅晣诟?，又進一步開口，「要特別小心如工地或暗巷之類的危險地點，千萬別讓曙尹接近那些地方?！?/br>
    危險……地點？

    「姊夫，我得掛斷了！」在穹喊道，跑個不停的雙腳熱得像著火，心臟卻似掉進冰柜般顫抖不已，「我得去一個地方——」

    他將手機塞回口袋，以自出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全力衝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地點。

    那里，唯獨那里，他絕對絕對不能讓曙尹接近。

    －

    幻覺形成的波濤漸漸平息下來，曙尹腳步趨緩，瘋狂轉(zhuǎn)動的腦袋亦慢慢找回原本的掌控。

    她望望四周。自喉嚨涌起的酸苦逼出她藏在眼角中的淚水。

    前不久還縈繞于腦際的那些畫面紛紛停格，糊成一片黯淡的灰之后離開了曙尹的心緒，取而代之的是她死灰復(fù)燃的記憶，脈絡(luò)分明，清晰得彷彿就在眼前。

    當(dāng)時的她，非常非常不快樂。

    痛苦到、希望能親手結(jié)束一個人的生命。

    「不?！?/br>
    不要。

    不要。

    她不想要有孩子，不想再見到余輝。

    黑影縮著身子想將辰余輝推回她身邊，她驚叫一聲，痛哭求饒。

    不要。不要。

    她真的不要。

    「……mama？」

    「對不起……」曙尹雙膝跪地，身體劇烈抖動，「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要你。

    「——尹姊？」

    她抬起頭來，視線穿過悲慟與愧疚所組成的朦朧水霧，隱隱約約辨識出站在岔路口的男人身影，肩膀?qū)掗煟臣雇χ?，雙手藏在身后不讓她看見。

    那男人想要傷害她。

    曙尹尖叫著從地上爬起，四肢并用往后方退去?！覆灰^來！快走開！」她泣不成聲，懼怕到臉上毫無血色，「快走開！你再過來的話我就——」

    「曙尹姊，是我、在穹啊……？」在穹如警匪片中遭到攻堅的歹徒般舉起雙手，踏著寂靜無聲的步伐徐徐接近曙尹，「別怕，是我，我是在穹——」下一秒，他的語調(diào)赫然轉(zhuǎn)變，粗啞低沉的嗓音從他喉嚨里冒了出來，「我會把你帶回家……帶回家……讓你去見他……」

    「不、不、不！」曙尹激動地吼道，奮力用癱軟無力的膝蓋撐起自己，聲嘶力竭地喊著在穹聽不懂的話，喊到?jīng)]了聲音，「不要、不行！」她朝在穹衝去，用勁撞開他迎上前的雙臂后繼續(xù)向前跑，途中被自己的腳踝絆倒，險些撞上一旁的電線桿。

    心急如焚的在穹完全摸不著頭緒，他啞口看著曙尹奔離視線，對她為何一看見自己就像碰上最駭人的怪物般感到不解。怔愣了一霎，他再度邁開步伐想追回曙尹。

    對曙尹來說，在穹的聲音跑得比他本人還快，一路上如同魍魎似的糾纏著她，凄厲笑聲與帶有雜音的耳語回盪在她身后的墻壁之間。

    該回家了……

    你得見見他……見他一面就好……一面……

    他……好……想……

    「——你?！?/br>
    曙尹驟然停了下來，氣喘吁吁望著眼前的在穹。

    「你……為什么要……呼……呼……跑掉啊……？」在穹滿臉通紅地問著，暗忖幸好這里有條近路可抄，否則或許跑到天黑了都追不到曙尹，「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能……跑了啊……累死、累死我了……」

    「我不想回家。」眼淚流至下巴，滴落到胸前暈開成無數(shù)個小圓點，「我不想回家，不想見到他。」

    「見到誰？」在穹蹙眉走向她，被汗水浸溼的發(fā)絲貼在額前，「你從剛才就在說些什么啊？曙尹姊，我是在穹啊，難道你忘了我是誰了嗎？」說到最后一句時他的聲音微顫，本想對她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但不知怎地嘴角卻只抽動不已，無法勾出能讓曙尹放下警戒的微笑。

    「我不愛他?！顾驼Z，頓了下后憤然又說了一遍，「我不愛他……我不想回去！」

    「為什么？」在穹問，「姊夫?qū)δ阕隽耸裁磫?？?/br>
    「我不愛他，」曙尹重復(fù)道，「我一點都不愛他！他不是我的！他根本不屬于我！他不是我的孩子！」

    「什么、」在穹愕然，腦子越來越混亂，「姊，你指的是……余輝嗎？」

    不等他問完，曙尹扭頭往反方向跑去。在穹暗罵一聲，鞭策疲憊的雙腳追趕她的背影。

    他們跑回了先前在穹所抄的小路，彎進一條有些陰暗的巷子。不知是否受到方才的對話所影響，此時在穹心里除了自己的腳步與呼吸聲，還回響著辰曦深沉抑鬱的嗓音；所有的一切全都變得遙遠而空洞，像是被抽乾了靈魂。

    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固定住了在穹的身體，他霍然間能夠理解了，為什么他會對辰曦的嗓音念念不忘——

    『要特別小心如工地或暗巷之類的危險地點，千萬別讓曙尹接近那些地方?！?/br>
    fraein

    他們現(xiàn)在所經(jīng)的這條小路，在穹幾分鐘前所抄的這條近路——

    『如果是我就不會走這一條。』

    曙尹的步伐慢了下來，腳步踉蹌晃到路邊，最后扶著墻壁站住，抬起頭東張西望。

    「曙尹姊，快離開那里！」在穹吆喝，跑過去想將她拉離墻壁。曙尹回首瞅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后，默然看向別處，眼底慢慢浮現(xiàn)出一抹人影的輪廓。

    『怎么了？這條路就算大白天走也會很危險嗎？』

    在穹不由得屏住呼吸，往前踏了幾步，瞇眼覷向曙尹正望著的地方。

    空氣凝固于兩人上空，時間止步，隨著吹來的寒風(fēng)傳遞足以凍結(jié)血液的冷峭。

    一道黑影忽地竄出，勒住曙尹的脖子將她往暗處拖去。她發(fā)出哀厲的尖叫聲，旋即被一隻污黑骯臟的大手摀住嘴巴。拉扯的過程中兩人重心不穩(wěn)跌到地上，在穹趁機衝上前試圖拉開曙尹，卻被那黑影以怪力猛然推開，后腦杓著地而眩暈了一會兒。

    從眉上淌下的汗水刺痛在穹的眼睛，他甩甩頭，嚥下一口攪和著胃酸的口水，自地上爬起衝回曙尹身邊。黑影正拉著她往一扇門前進，似乎是陷入昏厥的她癱軟著身子，被那人硬拖著步上滿是垃圾與泥土的臺階，雙眼緊閉。

    黑影拉開大門，將曙尹推入門內(nèi)，關(guān)上門的同時驚險躲過在穹送來的一記飛踢，抓住他的腳踝并重摔至地上。在穹被地上的盆栽碎片扎入了腰際，痛得叫出聲來，抬眸一看，那黑影早已消失無蹤，關(guān)上的大門如巨墻般佇立于面前，從他的角度來看似是居高臨下，擋住了曙尹的無聲求救，也反彈回響徹在穹全身的警告——

    『這條路上——

    『——住著一個瘋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