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4 倒轉(zhuǎn)
班機訂在上午十點半起飛,得提早三小時出發(fā)的辰曦天一亮就醒了,從容吃完曙尹為他準(zhǔn)備的早餐后,縮進書房檢查前幾天就已整理好的資料,再將行李拖至玄關(guān)旁。過程中製造出的聲響驚動了在穹,他那露在被子外的右腳觸電般地抖了下,睡眼惺忪地坐起,神色迷茫了好一陣子才陡然意識到今天是辰曦出國的日子。 「姊夫!」他從房里咻地一聲滑到走廊上,「姊夫再見!工作加油啊!」 辰曦的目光自行李移向在穹。「好?!顾χf,看了一眼手錶后道,「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出發(fā)了?!顾氖植蛔杂X往褲管上抹了抹,眼神飄向曙尹所在的廚房。她在那兒準(zhǔn)備自己與在穹的早餐,聽見辰曦的嗓音后走了出來,細語著和他道別。 「小心一切?!顾f,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一吻。 「你們也是?!钩疥卣f,眨了眨眼后揮揮手,「再見了?!?/br> 尾音隨著大門開關(guān)的聲音一同將他帶出兩人的視線。在穹搔搔鬢角,瞄向曙尹。 「姊……」 「在穹?」 「嗯?」 「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有點夸張?明明只是離開一週而已,又不是永遠都不能再見面了?!?/br> 在穹側(cè)過頭去看她,躊躇片刻后仍舊沒有答話。 「這是自余輝被綁走之后第一次,」曙尹悄聲道,音量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讓辰曦他離開我這么久。這些年來我都將他囚禁在我身邊,打悲情牌來逼他照顧我這身心靈皆異常的女人?!?/br> 「姊,你們彼此互不虧欠。」在穹說,抿了抿乾澀的唇,「你和姊夫都是這件事故的受害者,你們是站在同一國的,互相為對方感到抱歉無濟于事啊?!?/br> 曙尹一言不發(fā)地回望在穹,雙手環(huán)于胸前不停地摩娑,彷彿迎面而來的是刺骨冷冽的北風(fēng),而非透過門縫滲進室內(nèi)的早晨微光。 「我們今天有什么計畫嗎?」吃完早餐后,她換了個稍顯開朗的語調(diào)說,「你打算到外面走走、逛個街?還是待在家里作畫?」 「噢,」在穹茫然地歪著頭思忖,接著道,「何不花時間繼續(xù)動筆寫你那部短篇小說?」 「你是指生存游戲那部嗎?」曙尹問,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對它其實沒什么靈感呢,連書名都還沒決定好。吶、在穹,你平時都是怎么替你的畫取名字的???」 「嗯,翻翻字典,把喜歡又與作品相關(guān)的字眼組合在一塊兒,大概就這樣而已吧?!顾f,走回臥房挖出他的深藍色皮箱,從中拿出一疊畫作,右上角有張小紙條突出于畫紙邊緣,在穹翻到它標(biāo)記的那幅畫,抬頭問,「姊,這是你放的嗎?」 「對啊?!故镆筋^看了看,點頭回。兩人走進書房,曙尹在她專用的桌前坐下,轉(zhuǎn)身瞅向辰曦儼然的書桌,各項物品井井有條地擺放在桌面上,不見一絲匆忙出發(fā)的景象。 「姊夫真的是個很愛乾凈的人呢?!乖隈氛f,將皮箱放到地上。 「是啊,他從來沒問過我他的東西在哪?!故镆鼜某閷侠锾统龉P記本和記有靈感的紙條,「所以我對他私人物品的擺放位置也不是很熟悉——有些東西擱在哪兒,只有他自己知道?!?/br> 在穹拉了張椅子坐到曙尹身邊,翻著自己的畫作一邊說:「好多作品都和姊你以前的劇作有關(guān)呢,像是這幅——」他抽出一幅畫遞到曙尹眼前,畫上繪有一名女子的右眼,瞳仁里浮刻著世界七大洲的輪廓,「《漂泊》。因為她眼里的世界地圖中有一塊是沒上到色的空白。」 曙尹瞇起眼看得更仔細些,「那是她的故鄉(xiāng),對吧?」 在穹笑了,大拇指無意識地撥動著紙頁,「我不是取名字的專家,但我認為它本就沒有固定的模式或規(guī)則,這是你的作品、你的心血結(jié)晶,要怎么為它取名是專屬于你的權(quán)力。」 「唔,那這幅呢?」曙尹問,以指尖小心翼翼抽出一幅畫。以白色為基調(diào),黑色漩渦與不規(guī)則圓點凌亂地佈滿其上,直朝著某處瞧便能有眼花撩亂之感,彷彿那漆黑筆觸突然有了生命而在紙張上游移。 「《高倍鏡》」 「我還以為是《颱風(fēng)》呢。」曙尹低喃道。 「也可以。」在穹嘴角一提,身子傾向曙尹,將手里的畫作盡數(shù)攤到桌上,迅速地一面翻看,一面反射性說出作品名稱,「《角》、《零下三十二度》、《癒合》、《浮火》、《星塵如墓》、《血濃于水》、《屠殺》、《焦土》、《羅剎》……」 「等等?!故镆嚨厣焓职醋≡隈?,深吸了幾口氣,嘴唇顫抖地說,「等一下。剛才那幅……」她的手提起后凝滯在空中,僵硬地揮了揮,示意在穹翻回先前的畫作。 他困惑地揚起眉毛,「哪一幅?」他問,才剛被提過的畫又被他照相反的順序重新展示了一遍,「《羅剎》、《焦土》、《屠殺》——」 血濃于水。 辰余輝的魅影從洞xue深處朝她走來。夢境與現(xiàn)實的邊界化約成了疤痕、鐫刻在她身上,血色瀰漫眸前,每一次的眨眼只讓這片赤紅被渲染得更為廣大鮮艷,蓋住了光影亦抹平了濃淡。 好幾幕搖晃朦朧的畫面一閃而過,陌生得有如前所未見,卻也熟稔得連指尖都能尋覓出精確的本源。 她看見余輝張開被煙霧籠罩的嘴,無聲無息地對她說話。 看見她跪下后于朱紅湖面認出自己的倒影。 「姊?」 幸福地親吻著辰曦的唇,心底發(fā)誓愿意將一切全獻給他。 手被在穹牽起,急急走過街道回到家中。 闔眼躺在床上,高溫?zé)隣C著她的額頭,耳邊恍惚傳來兩名男人的私語。 「mama?」 她對帶著一名面貌姣好的芳齡女子來到醫(yī)院頂樓的謝宇舜感到嫌惡。 疑惑地看著辰曦鎖眉凝睇在穹的房門,緊抿著唇似在暗忖著什么。 朝微笑站在家門前,溫柔對她許出諾言的辰曦羞赧一笑。 「mama?」 她和第一次見到在穹的葉鳴愉快寒暄,眼底含笑地看著他們互相介紹給彼此認識。 遠遠覷見佇立于機場門外張望的在穹,欣喜萬分地飛奔過去。 冰冷手心忽地被剝奪了保護余輝最后的屏障,淚水淹沒痛楚,澆熄了燃燒于腹部里的希望之火。 某個人沉濁尖銳的呼吸聲。 墨綠色的骯臟招牌掠過眼前,她將手掌貼到車窗上,彎下身子看著外頭的街景。 眾人高聲叫喊著推她進手術(shù)室,她摀著肚子暗暗呻吟,咬牙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看見黑影。 她看見自己身處浴室,褪下褲子坐到馬桶上,興奮地喘息著,舉起手來停頓片刻,接著握緊拳頭用力擊向腹部。 「……媽?」 「——姊!曙尹姊!你要去哪、哪里!」 她的拳頭擊向腹部。 「——快停下來!不要再跑了!姊!」 她的拳頭擊向腹部。 「——姊!喂!到底……到底怎么了?。 ?/br> 她從馬桶上站起,旋過身,俯首笑著欣賞自己在馬桶水里的投影。 「——曙尹姊!」 馬桶里,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