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宛若新生(一)
京城東南一隅乃是寧王府邸,傳言是女帝所賜,以嘉其弟平叛有功。 清晨,寧王府侍衛(wèi)正逢換班輪值,便遠遠見長街上走來一異族裝扮的女子,像是奔這王府后門而來。 腳腕銀鈴響動間,她已走到跟前。 只見這女子青絲全攏,在發(fā)頂挽就簡髻,上面嵌有月牙形銀花簪,邊緣綴無數(shù)細碎的滴珠狀銀流蘇。上身著紫色布料拼接成的圓領(lǐng)寬袖短襟,繡有花鳥異獸,下身著玄色齊膝百褶裙。這衣物比中原的要暴露,卻襯得她俏麗中帶著幾分干練。 其中一個侍衛(wèi)目不斜視,猜其來意,攔道:“王府雖招攬門客,但眼下還未到投帖之期,請姑娘改日再來?!币娝灰詾橐?,繼續(xù)道:“況且這是后門,外人不得隨意進出,還請走正門拜見。” 毒娘子未多言,笑吟吟掏出一塊玄鐵令,上面刻有碧葉殷花,那個侍衛(wèi)見了迎道:“原來是王爺?shù)馁F客,請進。” 她婉拒了侍人引路,獨自來到錫潤園。此園是王府內(nèi)的后花園,園內(nèi)累石為山,中路又以房山石堆砌洞壑,怪石林立,環(huán)山銜水,亭臺樓榭,廊回路轉(zhuǎn)。 她長于山野,看不上這造園手法,只怨這彎彎繞繞。 隨著靈機一動,引出懷中赤鏈蛇,點了點它的頭,道:“游花啊游花,你幫我?guī)?,找到那兩個伢崽?!?/br> 游花吐著蛇信子,在石徑穿梭,將她引到了隱蔽的假山旁,果然見兩人鬼鬼祟祟地待在那里。 她上前重重拍了兩人肩膀,“阿山阿水,我讓你們盯著晏右使,如今怎么樣了?” 阿山噤聲,指了指外面,示意她小聲說話。 阿水嚇了一跳,一把將她抱住,黏黏糊糊道:“嗚嗚,族長,你終于來了?!?/br> 毒娘子嫌棄地推開她,看著無奈一笑的男子,“阿山,你說?!?/br> 阿山卻問,“族長可見過右使,你了解她嗎?” “我連教主真容都未見過,何況右使。而且聽說右使深居簡出,恐怕教內(nèi)也少有人見她。”毒娘子疑惑,“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一覺醒來忘記了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換作普通人,恐怕都會不自覺地彷徨、緊張,進而做什么都自亂陣腳。而右使這個人,整整三天,她表現(xiàn)得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一派淡然自若。” 阿水幸災(zāi)樂禍道:“族長,不會是你的蠱不起作用吧?!?/br> “胡說!”毒娘子彈了阿水的腦門,“論蠱毒,我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br> “蠱沒有發(fā)作,那倒未必?!卑⑸浇忉尩?,“據(jù)我觀察,右使這幾天像是無意地和府中侍女攀談,實則有意套取信息?!?/br> 毒娘子點頭,“沒錯,我看她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能得教主那種高深莫測的人器重,這右使肯定也非比尋常?!彼谶@邊商議,轉(zhuǎn)頭看阿水正一言不發(fā),望著遠處的人影,便問阿山:“她這是怎么了?” 阿山嗤笑,“我看她癡癥又犯了?!?/br> 原來阿水自幼見到美麗的事物便走不動道,但她天性純真,從無褻瀆之心,是以無人覺得冒犯。 毒娘子嘆氣,想她蜀郡人杰地靈,族中人個個皆是俊秀,也沒見阿水看別人像看晏清河一樣,這般迷怔。 “你呀你,活了十幾年,”毒娘子一邊笑罵,一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語音漸弱,“還是這么沒……出……息……” 只見碧波池畔,長廊迂回,有一長了百年的藤蘿凌駕其上,如今長勢甚好,纏枝藤蘿紫花盛開,郁郁芊芊?;ㄓ捌沛断拢袀€青衣女子靜靠著虬枝老藤散漫而坐。 她拿著一卷書,玉指纖纖而握,凝望著湖水出神。明眸善睞,宛若蕩漾春波,徒又添清冷霧氣。碧水如鏡,對影成雙,引人沉入其中。風乍起,水光瀲滟中,瑰麗之姿若隱若現(xiàn)。 毒娘子不通詩詞,想不出該怎樣描繪她,只低低喃道:“仰阿莎……” 美人帶來的沖擊感過后,毒娘子心頭異動,為什么晏清河讓她覺得莫名熟悉? “是吧,是吧?!卑⑺畾g快地拉著她的手,“我想象中的仰阿莎,我們族的神女,就是這個樣子?!迸赃叺陌⑺宄车盟睦飦y亂的,不由得忽略了這種怪異感。 “族長,或許接下來的事情會很難進展?!卑⑸綋鷳n道:“能看得出來,晏右使是個很難被掌控的人,她真的甘愿入局嗎?” 阿水覺得他杞人憂天,“不如我們現(xiàn)在去告訴晏右使她的身份,事情會好辦多了?!?/br> “選擇失憶本就是計劃中的一環(huán),目的就是能騙過蕭潯?!卑⑸接衷俅驌舻溃骸皼r且你憑什么讓她相信你?她如今的身份不是雪飲教右使,而是霑煙閣的舞伎九姑娘。” “那你說該怎么辦?” “你別忘了,晏右使是在蠱毒發(fā)作之前來到寧王府的,獻策困住蕭潯的計劃也是在她失憶之前制定的。寧王恐怕已經(jīng)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接下來必會找她商議,到時候晏右使就會被動意識到自己是誰?!卑⑸胶艽_定,“對于晏右使這種機敏自我之人,這種并非刻意的行為會更令她信服。” “可是…” 這邊兩人爭執(zhí)不下,毒娘子小聲打斷他們道:“你們別吵了,那邊有人過來了?!眱扇送ィ卫缺M頭有一侍女正向藤蘿樹下的女子走去。 紫藤蘿花簌簌落下,有幾朵落在攤開的書頁上,那拿著書的絕美女子,并未將落花拂去,而是一直凝視湖水,下意識地捻著衣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女柔聲道:“阿九姑娘,王爺在觀相亭相候,有事與您商議。” 女子回首,“我知道了。還請王爺稍等片刻?!?/br> 毒娘子在遠處雖聽不到她們說些什么,但也猜到寧王應(yīng)該是要邀晏清河談蕭潯的事,她對阿山道:“但愿如你所說,寧王是這開局之人?!?/br> 阿山點頭,“我們接下來該怎么做?” 毒娘子生性樂天,“那就順其自然,不要輕易插手。畢竟,我們的首要任務(wù)是保護晏清河?!彼锨皳ё“⑸桨⑺?,“眼下呢,雪飲教既和王府合作,我們怎么也該略盡綿薄之力?!闭f完便圈著二人離開了。 這邊阿九目送侍女離開,默默合上書本,為什么她識得這些文字,甚至記得一些常識,唯獨想不起來關(guān)于她自己的一切。 三天前她在王府內(nèi)苑醒來,腦海一片空白。忘記了自己是誰,來自何處,又為何來到這里。身邊只有寧王府侍奉的侍女,她曾旁敲側(cè)擊,侍女三緘其口,只道:“九姑娘是寧王殿下以高價從霑煙閣聘來的舞伎。” 可是她的居室豪華,衣食精致,連府中上下都對她畢恭畢敬,區(qū)區(qū)舞伎豈能有如此殊遇? 仿佛被困入局中,迷霧籠罩下,她無人可信,只能對失憶一事按下不表,日常言行都是先觀察對方的反應(yīng),避免行差踏錯。所幸她剛來王府,這里的人對她并不熟悉,不然真是如履薄冰。 眼下寧王突然召見,阿九心中忐忑且欣喜,既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綻,又指望他能道出關(guān)于自己的有用信息。 既來之,則安之,以不變應(yīng)萬變。她一邊心中告慰一邊站起身來,抖落裙裾中的紫色花瓣,不想還有一物也隨之落地,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是一塊如鵝卵石大小的璞玉,通體圓潤透白,邊緣泛著淡淡青翠,中心隱隱夾雜血紅色。她慌忙撿起,這可是那日她失憶醒來后,唯一能在身上找到的東西,必定和自己的身份息息相關(guān)。 這時廊下日光斜射,玉石中仿若有液體流動。阿九舉起它,發(fā)現(xiàn)某個角度置于日光下,那匯聚的一點紅色竟慢慢散開,她嘖嘖稱奇,此玉明明未經(jīng)雕琢,沒有任何鑿開的痕跡,血滴又是如何被封存進去,這技巧倒算得上鬼斧神工。 那血絲浮游流動,像是順著無形的通道一般,滿滿散開,最終形成一個篆體的“潯”字。 潯……她緊緊握住玉石,心中默念,并未對這個字有熟悉的感覺。幾息后她攤開手掌,那個字消失聚成一點血紅,玉石已恢復原狀,看來只有在光的照射下才有變化。沒有頭緒,她將玉石藏在胸前,先不再思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