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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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和云毓都只去過水榭一次,絕無可能曉得那里有密道。 柳桐倚道,這條秘道早已被王妃告訴了太后,太后又告訴了皇上。 想來是王妃天天在水榭中幽怨偷情,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秘道,說不定王妃肚子里那個孩子的爹,就是從這個秘道中跑的。 我嘆息,「如此周密,本王的確無論如何都逃不脫?!?/br> 我從地上端起水碗,潤了潤喉嚨,「柳相不是想知道,我為何要奪位么?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我年幼時讀兵書,也被寄予厚望。后來我騎馬摔斷了左腿,腿瘸了,那些厚望都沒了,人人都當(dāng)我一事無成,人人都以為景衛(wèi)邑丟盡了懷王這兩個字的臉。本王于是想做一件大事,讓天下人知道,身有殘缺,也能成就大業(yè)?!?/br> 之前種種,都只是一個瘸子的一場癡心妄想,一段自作多情。我忽而有些怕宗王醒了,此時此刻,我起碼還是個奪皇位儘管未遂的jian王。如果真相大白,我還剩下什么?什么都沒有。一個一無所有的丑角。 我拿過那一疊紙,翻了幾翻,滿篇罪狀。一條條,怎么看怎么十惡不赦。 我提筆蘸墨,題上大名,手上戴著鐐銬,握筆微有些不便,寫完,再按了個指印。 「柳相,當(dāng)認(rèn)之罪,本王全都認(rèn)了,柳相可放心回去覆命?!?/br> 柳桐倚起身,小吏進來,收好認(rèn)罪狀,捧起託盤。 柳桐倚起身,卻沒走,我道:「柳相還有何要問?」 柳桐倚道:「王爺還有無什么要說?」 我道:「沒了,該說的全都說了。 柳桐倚還是不走。我笑道:「莫非柳相覺得我還有隱瞞?云大夫拿到的是本王最后一點退路。柳相如果不信,可以去查?!?/br> 柳桐倚輕聲道:「楚尋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做內(nèi)應(yīng)的是云大夫?!?/br> 是與不是,有什么好計較。 我道:「即便是由如何,于道義來說,柳相為擒叛王景衛(wèi)邑,這么做,乃天經(jīng)地義,理所應(yīng)當(dāng)?!?/br> 柳桐倚再次不言語,終于轉(zhuǎn)身走了。 我去床上躺著,最后竟然睡著了。再睜開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我從瓦罐里倒了幾口水喝,有幾個牢卒端進一些飯菜,說是柳丞相吩咐預(yù)備的。一碗熱粥,兩三樣小菜,不算多精緻,味道還尚可,都合本王口味。 早知如此,進來之后,我便主動要求把認(rèn)罪供詞簽了,能少啃幾頓饅頭。 吃飽后,本王正坐在床上消食,幾個護衛(wèi)與牢頭隨著一個人緩步行來,在柵欄外站定。 是云毓。 衛(wèi)兵開了牢門,云毓走進來,抬手讓隨從的人都退到牢門外。 我向他笑一笑,「云大夫?!?/br> 云毓也笑了笑,「王爺這兩天可好?」口氣好像他平日里到我懷王府中去,見面招呼時一樣。 我道:「在牢里,自然比不得王府中舒服?!?/br> 云毓在桌邊的小板凳上坐下,「王爺說的是大實話?!?/br> 他凝目看我,一絲微笑噙在嘴角,「王爺昨晚簽了罪狀,皇上也已經(jīng)看了?!?/br> 我道:「哦。」 云毓道:「早朝之上,眾官懇請皇上早日處決王爺。不過皇上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留王爺性命,不會輕易食言,如今大概有兩條路給王爺選,但也要等到各地事情畢,宗王醒轉(zhuǎn),山谷那里與徐州盤查之后?!?/br> 想來,云毓今天來,便是代替我的皇帝堂侄,將這兩條路告訴我,讓我選一選。 我笑道:「不知是哪兩條道,讓柳相送認(rèn)罪供詞,命云大夫為本王指路,皇侄兒這安排的可真俏皮?!?/br> 云毓道:「不及王爺此刻的話俏皮。這兩條道,一是讓去個清幽雅致的地方住著,就是地方小些,服侍的人多些,而且服侍的可能不會怎么稱王爺?shù)男??!?/br> 這是軟禁一輩子了。 云毓接著道:「第二條道,就要請王爺多多反省過錯,最終大徹大悟。京郊普方寺,一入凈土,放下萬千塵緣?!?/br> 原來是刮光頭做和尚。 我道:「我放得下,只怕那廟里年輕的小和尚太多,住持方丈放心不下?!?/br> 云毓道:「王爺放心,那座寺院是特意為你建的,無旁人亂王爺?shù)膲m心?!?/br> 這還是軟禁,不過就是做光頭后再軟禁,大約能活動得更開些,可以在一座廟里到處逛逛,不是鎖在一間屋子里。 我道:「是要能時?;顒舆€是要吃素,很難選擇啊,容我仔細(xì)想想?!?/br> 云毓道:「不急,等全部查妥還要些工夫,王爺可以慢慢想?!?/br> 他頓了一頓,挑起眉,「方才王爺說了那句俏皮話,可是這一回惱了我罷。」 我真心實意地道:「沒有?!?/br> 云毓一直對我做的事,和我一直對他做的事并無分別。在他來說,我是jian,他是正,他為國,為啟赭,為保親父這樣做天經(jīng)地義,沒半點錯處。他一直提點我提防柳桐倚,乃至讓柳桐倚與楚尋合奏暗示這兩人認(rèn)識,都有留情之意,只是我當(dāng)局者迷而已。 我道:「我惱云大夫,怎惱得起來?!乖偻嫘Φ?,「記得我昔日曾想,能死在柳相手上,我也算死得其所。如今能被云大夫親手擒住,我更心甘情愿?!?/br> 云毓做出嘆息的神情道:「王爺不愧京城風(fēng)流第一人?!?/br> 他領(lǐng)口之上的頸側(cè)處有一塊隱約痕跡,油燈光下,看得不太分明。 我接著道:「云大夫?qū)Ρ就跛鲋?,只因立場不同,假如本王處于你的位置,也會這么做。各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沒有對錯。我記得你曾和我說過,人各有命,做人當(dāng)認(rèn)命。本王敗就敗在太不認(rèn)命。實在理當(dāng)如此下場?!?/br> 云毓道:「這般的人,不只王爺一個,家父也是一樣。家父總把啟……皇上,想成個年少無知的皇帝,自以為老謀深算,我是他兒子,也情知勸不了他?!?/br> 他神色中,終于露出了一絲疲憊與無奈。 云棠錯看啟赭,在情理之中,他是太傅,看著一個孩童長成皇帝,總是很容易還把他當(dāng)成那個天真的孩童。豈不知這世上就數(shù)人變得最快。 真的徹底瞭解啟赭的,可能只有云毓。 我道:「你總算保得了令尊性命,他一時拐不過彎兒,將來總會想明白,你還是為了保他。」 云毓搖頭,「他不像王爺這么輸?shù)闷穑氲猛?。?/br> 我道:「多謝云大夫夸我一句。這樣罷,說不定我和云太傅關(guān)一塊兒,到時候我勸解勸解他,做人當(dāng)看得開成敗?!?/br> 云毓又笑了:「王爺又說笑了,他怎么會把你與家父關(guān)在一處?!?/br> 這個他,不用說是啟赭。 我笑一笑道:「說到玩笑,我要說多說件事情。云大夫下回和誰慪氣后,別又喝多了酒隨便找個人就開玩笑當(dāng)洩憤了,這事可不當(dāng)玩的。你看,像自作多情如本王者,過不幾天,就找你說情話,豈不多麻煩?」 那日,月華閣,我就覺得云毓看來是心里有事,果然不錯。看來我的眼神還算不錯。因為真心我雖然沒見過,但假意見識過不少,辨識得出。 云毓的神情凝了一凝,苦笑道:「王爺?shù)拇_還是有些惱我,這件事,是我做得過了,那日我喝得有些多。后來也有些后悔,幾天沒好意思到王爺府上去,怕尷尬?!?/br> 我道:「那我真要多謝皇侄壓了事情在你身上,否則你豈不是會再也不登門?我如果真惱你,就不會現(xiàn)在把此事這么說了、」 云毓現(xiàn)在算是我的侄媳,我做為長輩,還是要勸告一兩句。 我頓了頓,又道:「不過,有幾句話,我還是要勸勸你。你只當(dāng)我囉嗦,你的脾氣就是有時候太隨性子,上來一陣鋒芒太多,到底還是因為年輕。本王的那位皇侄,也不算好脾氣,必然有難免尖對尖的時候,凡事懂得轉(zhuǎn)個彎。如今你父如此,反正這段日子,你肯定比較難做,凡事看遠(yuǎn)些,這事上沒有不能走的路,也沒有過不去的河?!?/br> 云毓默默地盯著我看,片刻后,揚起嘴角,嘆了口氣,「怎么到了最后,反倒是王爺在勸我?!?/br> 我正色道:「大約是本王真的和普方寺有緣罷?!?/br> 云毓再坐了一時,站起身,「今日我先告辭了,待過幾日再來看王爺,望王爺好自為之?!?/br> 我看他走向牢門前,我又開口道:「隨雅?!?/br> 云毓回身揚眉看我:「王爺還有何事?「 我道:「沒什么,多謝你陪我說話?!?/br> 云毓微笑道:「王爺愿意見我,過幾日我還過來?!?/br> 我點頭,「好?!?/br> 云毓走后,我坐了一陣子,又吃了頓飯,再到床上躺了躺,待氣孔的光線漸漸變暗,我起身喊過道上的牢卒:「能否去傳個話,本王想見見柳丞相。」 牢卒一臉不耐煩,「懷王殿下還當(dāng)自己和昔日一樣?柳丞相可是本朝除了皇上外最忙的人,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看公文,王爺你在天牢里喊一聲,當(dāng)相爺就能過來?」 我道:「本王只是偶爾想起,有關(guān)這次舉事,有件事情沒告訴柳相。既然他忙,那就算了,只是說不定,到了明天,本王就又忘了?!?/br> 話剛落音,牢卒便風(fēng)一樣的消失了。 約一個時辰后,柳桐倚便到了。他應(yīng)該是從家里趕過來的,未換官服,穿著一件玉色的長衫。 我喝了口水,看他在桌前站定,方才道:「柳相,對不住,我沒什么關(guān)于奪位的事情要說,只是有些事想請幫忙,怕牢卒不肯稟報,方才如此說?!?/br> 柳桐倚的眉目舒展開,道:「無妨。」 我道:「今天的飯食,多謝柳相。」 柳桐倚道:「本應(yīng)如此,前日是他們有意怠慢,不知王爺找我何事?」 我站起身:「是這樣,今日云大夫過來,說皇上為本王暫定了兩個安排,柳相應(yīng)該也知道。這種安排,對我已是極其開恩,但我思索半日,覺得不論是軟禁,還是去普方寺出家,都不大適合本王。所以才請柳相幫忙。我知道柳相事務(wù)繁忙,本不該再多麻煩,只是想來想去,除了柳相,我想不出還能托誰。還請柳相千萬答應(yīng)?!?/br> 柳桐倚的雙目在燈下依然很清澈,恍若許多年前,我在月下初見。 「王爺請說,我雖未必幫得上,但必定會盡力而為?!?/br> 我道:「有柳相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和柳桐倚站得隔不多遠(yuǎn),油燈光中,人影濃重。 我道:「本王想托柳相的,都是些瑣碎事。倘若宗王醒了,皇上不抄懷王府,剩下些東西,假如玳王愛要,就都給他罷。那座王府,他愛折變賣了便賣了,另外告訴他,只有這么多了,再花完了從我這里可借不到了。這次的事情,不知有無牽連韓四,他去做和親相公時,拜託柳相幫我說聲恭喜。別的,也就沒什么了……」 我扶住桌角,咳了兩聲,「最后有句話,今日云大夫來了,我沒好當(dāng)面和他說,楚尋也是,勞煩柳相幫我捎個話,就說,要把自個兒看得重些,世上的方法多得是,別再輕易作踐自己?!?/br> 柳桐倚臉色陡變,撲上來一把扣住我雙臂,「你……」 他側(cè)身,「來人!快傳大夫……」 我一把抓住他衣袖,「柳相……奪位的事……該說的……我都說了,沒什么了?!?/br> 柳桐倚的臉竟然能在黃色的油燈光中看出青白,可能是本王已經(jīng)開始眼花了。 我道:「請柳相高抬貴手……讓我安生些上路,別喊人……」 柳桐倚還是在喊人,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嘴里的腥向外越溢出越多,我勉強提著力氣道:「你喊了,也沒用……我用此做最后一步的預(yù)備,自然沒得救……」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話有了用,柳桐倚的聲音漸漸小了,連著他的人,雖然衣袖仍在我手里抓著,我手臂仍被扣著,也漸漸遠(yuǎn)了。 我腿有些乏軟,眼皮有些沉重,好像已經(jīng)在往床榻上躺,手中的衣料慢慢滑,抓不大住,我掙扎著最后一絲神智道:「然……然思……」 手臂被扣著的地方有些疼痛,柳桐倚還在聽我說話。關(guān)鍵的時候,叫聲然思還是管用。 我道:「我這樣,不大好埋……反倒讓人為難……還是燒了好……把灰往隨便哪個山上河里灑一灑……什么都乾凈了?!?/br> 我說完了這句囫圇話,再沒有力氣出聲,恍恍惚惚之中,不知以前是在做夢,還是現(xiàn)在是在做夢。 細(xì)雪紛紛,懷王府的花園中,年幼的云毓打翻了小太子膝蓋上的茶杯,攥著梅花愣愣地站著,看見面前身穿蟒袍的孩童道:「本宮不礙事,不要罵他罰他?!顾牬罅搜?,手中的梅花枝上落了吹進廊內(nèi)的雪。 月如銀鏡,一池繁星,年少的柳桐倚坐在下,湊著燈籠的亮光,捧著《紫須俠傳》一頁頁聚精會神地看,濃霧起,轉(zhuǎn)眼夜色換做天明,年輕的狀元郎簪花著紅衣,一池碧水不見,滿園紫薇,花色妍妍。 我很想問柳桐倚,《紫須俠傳》的最后一句他還記不記得—— 「從古到今,多少江湖義氣,英雄豪情,都是一壺好酒,一場大醉,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