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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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過綠葉濃密的花架,出了月門,打量眼前的房屋。 怪素雅的兩層小樓,不大,下面一個敞亮亮的廳,內(nèi)里還有一個小退步間兒,樓上被隔成兩半,里面一間臥房,外面又是一間廳。向外還延了一道廊,廳那里開著門可以到廊上,一圈圍著木欄桿,掛著細竹簾。 住我一個人,恰正好。 白仲錦看向我道:「趙兄,看著還中意么?!?/br> 我道:「還好,只是你們南邊人蓋屋子怎么專好兩層的,睡在樓上接不到地氣?!?/br> 我本打算買個兩三間屋的小院,橫豎只是一個人住,地方大了反倒麻煩。沒想到承州這個地方,放眼望去,一棟一棟都是小樓,我那兩間小舍,半截矮墻,芭蕉水井葡萄架的小院遍尋不著。白仲錦告訴我,城東有一家死了家主,兒子女兒分家產(chǎn),有座小宅子急著脫手換錢分,倒挺適合我住,問我有無興趣,便拖著我來了。 白仲錦身邊站著那家的小兒子,姓洪名信,年紀約四十馀歲,瘦小精干,面色紅潤,神采奕奕,一點也不像一個剛死了爹的熱烘烘的孝子。他聽了我這句話,頓時笑道:「一聽這位趙爺就是從北邊來的,承州這邊屬于偏東南的地方,水多,潮氣大,二層好防潮?!褂执蛄苛艘幌挛遥缚磥碲w爺是打算在承州長住了?」 白仲錦道:「洪二員外還不知道,這位趙老闆可是位大客商,還曾去高麗販過參,小弟便是一二年前添補藥材時與趙老闆結(jié)識的,我昌隆街新開那間鋪面,就有趙老闆一半。他估計還是四處跑,只是有了份生意在,買個宅子多個落腳的地方?!?/br> 洪信連聲道久仰。我急忙謙虛道:「大客商當不得,就是四處跑跑,捎帶些雜貨賣賣,糊口而已?!?/br> 洪通道:「這處宅子趙老闆只要看得上,便按底價給了,只當交個朋友。」又道:「對了,還不曾請教趙老闆名諱。家中老母久病,正想買些參熬湯藥。老參性太重,恐怕年歲長的頂不住,聽說高麗參藥性雖然淡,不過性平和些,趙老闆那里若還有勞駕幫忙留兩根。」 我道:「好說好說,在下手中的貨里,應(yīng)該還有幾支,都是極品高麗紅參思密達。在下姓趙名財,字家旺?!?/br> 洪信稱讚道:「趙老闆這個名字真吉利?!顾煊珠_始和我夸他這座宅子。據(jù)他說,這座宅子是剛過世的洪老員外蓋了當書齋使的,老員外好修道法,閑的時候就來這里住一住,看書避靜。 洪信又道,這座宅子,佈局還有個巧思在。右首大門繞過影壁到進正院月門之間的搭了花架子種了爬墻虎的一塊叫做春園。正院小樓這里,有個小魚池,浮著兩片睡蓮,算夏景。左首廚房柴房茅房水井所在的那個小院,因為關(guān)係吃喝拉撒,五穀雜糧,所以叫秋園。最后就是小樓背后一塊,有兩三株孱弱的臘梅,洪信說,冬天開了花,格外雅致美麗,充滿冬趣。 于是這個小宅子,就暗藏了春夏秋冬,洪通道:「因此,先父給它取名為四季園?!?/br> 我聽得后槽牙有點酸,不過這個宅子,開出的價錢委實合算。我合計了一下,最終還是買了。 四處走了兩三年,總算按了個窩。 買下之后,我搬進來,住的頭一夜,睡得甚是愜意。 白如錦向我道:「住樓上,還有個好處,老弟臺你興許不久就能知道?!?/br> 我當時不解,過不了多久,果然知道了好處在哪里。 我購宅子的時候大約六月末,搬進來后不久,進了七月,突然有一天陰了天,就再沒晴過,瓢潑的大雨嘩啦嘩啦往下倒。倒了數(shù)日,有天早上我起身后,開窗一看,驀然發(fā)現(xiàn)樓下一片汪洋。 我站在窗面,眼睜睜看著水面高些高些再高些,一天沒下得了樓。到了第二日清晨,水已經(jīng)淹過了院墻。白如錦帶著兩個艄公,劃著一隻小船漂進院里,把我接了出去。 我蹲在船頭,看著承州的街道上小船來筏子往,整個城被水淹了,城里的人卻好像不當一回事。街道的二樓上,照樣開著店面,以往蹲在路邊擺攤賣菜賣雜貨的,改在船上賣。連州府的衙役都蕩著小船各街巡視。 白如錦讓人把船劃到一座酒樓邊,酒樓的二樓邊掛著一把梯子,船靠著梯子邊停下,我隨著白如錦踩著梯子爬上二樓的回廊,萬幸我腿腳靈便,爬得順當俐落。剛站到二樓回廊上,立刻有小伙計拿著干手巾,先彎腰替我撣干撫平衣擺,再讓進廳內(nèi)。 菜譜送上,我端著茶水正喝了一口,眼角里看見街對面酒樓的窗里伸出一顆腦袋大吼一聲:「蔥,來一把!」 立刻有一葉小舟飄了過去,船上碼滿了菜蔬。 我不得不讚嘆道:「貴地的風俗真非同尋常?!?/br> 白如錦翻著菜譜,摸摸唇上的短須:「慣了?!?/br> 承州離長江不遠,又靠著兩條河,時常發(fā)水。 各點了兩個菜后,等上菜的空間時,白如錦看著窗外絡(luò)繹不絕的小船筏子又向我間話道:「這地方,到了夏天年年鬧澇災(zāi),為了保沿河的另外幾個大些的城,還時常拿這里當洩洪的地方用,大家就都慣了,過個十來天水就退了。」 白如錦摸了兩顆五香豆嚼,又道:「不過,往年的水都沒這么大,頂多淹半個人,就從三年前起,水就特別大。」頭往前伸一伸,壓低了聲音,「人都說,是那個倒楣鬼懷王的冤魂在作祟?!?/br> 我怔了怔,道:「不至于吧,懷王和這個地方有何關(guān)係。」 白如錦的脖子伸得又長了些,聲音越發(fā)低,「老弟臺,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承州名字里,有個承字,城南又有條郡河。懷王的字,好像就是承浚……」 我乾笑兩聲,「這個……」 白如錦捻著短須稍兒道:「有時候,這種邪門的事情,不能不信。你知道,那位冤鬼懷王,是個瘸子。結(jié)果就是三年前,他死了后不久,這里的水發(fā)得特別大,城外有個水伯廟被雷劈倒了。因為犯了個‘跛’字。后來那個水伯廟怎么都重修不起來,等到京城里皇上降旨給懷王修大陵墓,又做法事后。我們這里把水伯廟改成水神廟,才又修了起來。」 我道:「這樣說起來是蠻邪乎的?!?/br> 恰好此時菜上來,白如錦略停了停,我夾了一筷rou絲,白如錦哧溜灌了杯酒,窗外街道又有一群州府衙役站在船上漂過,白如錦望著一船船的衙役道:「前些時日,汛期將至,知府大人便上報朝廷請款糧,據(jù)說今年朝廷派了一位了不得的欽差大人過來治水,可能是快到了,府衙這幾天戒備的挺嚴?!?/br> 幾年不怎么打聽朝廷事,不知道朝中的崢嶸砥柱們有沒有變幾根,我忍不住問:「是哪位大人,如此大陣仗?!?/br> 白如錦舉著酒杯,低聲道:「據(jù)說是工部侍郎云毓,來頭夠不夠大?自從柳丞相引咎辭官后,朝廷中年輕的官除了張屏張大人,哪個還能比得過他?可惜他是云棠的兒子,懷王的冤案,過錯雖幾乎是柳丞相扛了,聽說也有他一份。否則柳相辭官后,丞相之位說不定輪不到今天的張大人?!?/br> 我握著酒杯呵呵兩聲。 白如錦搖頭:「只是不知道這位大人過來,水會不會越發(fā)越大?!?/br> 云毓治水,應(yīng)該是最近幾日就來,我在承州大概要呆到八月初,說不定能瞄見一眼,說不定瞄不見。 瞄得見瞄不見都那么回事了。 人生幾十個年頭還挺長遠,云毓也罷,柳桐倚也罷,甚至是啟赭,昔日熟人,不一定哪天就會打個照面。懷王早變成了一把灰,埋在京城的墓里,還是許多人看著燒的,料想不會懷疑有詐。如今世上只有商賈趙財。就算打個照面,又能怎樣? 不曉得如今當日的那些人都過得如何。 云毓和我那堂侄,啊不,已經(jīng)不是堂侄了,是圣上,處得還好么。 皇上這兩年精神頭很足,據(jù)說添了好幾個皇子。云毓實在可嘆,三年前的那事,他全家除了他,都成了罪民,他其實是個孝順人,保了全家的命,可全家說不定都恨他入骨??瓷系娜似€是皇帝。 所以說,什么鍋配什么蓋都是命中註定的,云毓除了啟赭,應(yīng)該沒誰降得住,啟赭除了云毓,也沒誰綁得了。 至于柳桐倚,我聽說他辭官回家了,有些歉意。朝廷的一個根樑柱子,算折在我手里。后來,隱隱聽說他歸隱山野,又有一說他云游去了,想來比在朝廷瀟灑隨意。他也曾說過,想做個間散人,這樣一想,我心里的歉意少些。 我這次在承州遇見云毓治水,算是上天安排。過了這一回,說不定這輩子還能碰巧碰見幾次,也說不定從此見不著了。 在酒樓中吃了飯,白如錦又引我去他家中坐了坐,商談店鋪中的事宜。 白如錦家在承州城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宅子建的頗豪闊,如今一半淹在水里,仍有一截圍墻露在水面上,大門邊的墻上有個可開合的地方,能供船出入。據(jù)說承州富戶的宅子,都有這么個船門。船進了宅院,直接漂到正廳。 白如錦有四個夫人,三子兩女,他的大公子今天都十四五歲了,跟著爹學做生意,白如錦喊他過來給我見了個禮,喊了聲趙叔父。 另有三個小些的,才都七八歲到十來歲左右,在二樓廊上跑來跑去玩耍,折紙船往水里扔。還有一個最小的千金,才一歲左右,是白如錦的三夫人所生。這位三夫人是個精明厲害的女子,白如錦手下的幾間商鋪一半由她管理,商賈人家的女眷本就不大避諱見外客,這位三夫人時常隨著白如錦出外談買賣,算起賬來比她相公還厲害。 三夫人這次也和我們同在廳中坐,白如錦向我說明鋪面的籌畫開銷進出及以后的規(guī)劃預(yù)備,三夫人坐在他身旁,翻開帳冊劈里啪啦地撥算盤,一條條報帳目,清晰明白,養(yǎng)娘懷里抱著那個小千金與幾個丫鬟立在她身后,一兩刻鐘左右便盤清了帳,三夫人把帳冊算盤遞給丫鬟,從養(yǎng)娘懷中接過孩子抱在懷里。 我不禁感嘆道:「白兄與夫人真是天造地設(shè),夫唱婦隨。」 白如錦笑道:「老弟臺你也娶一個便是。拙荊如此愚笨,剛嫁給我時什么都不會,只學了半年多,就能幫得上忙了?!?/br> 三夫人也道:「是啊,趙老闆為何還不娶妻?!?/br> 我道:「天下男人,有幾個能像白兄這般好福氣,幾位夫人各個如花似玉溫柔賢淑,更有三夫人才貌兼?zhèn)?。我倒有心娶,只是碰不見有緣的,只好做光棍?!?/br> 三夫人抿嘴笑道:「那是趙老闆眼光太高,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竟沒有一個入得了你的眼吧?!?/br> 白如錦晃一晃頭,「月娘,你錯了,像趙老弟這樣的,依我看,是心里有人,放不下,才至今未娶。趙老弟,可是么?」 我順著玩笑道:「白兄幾時會算命了?」 白如錦道:「你只說有沒有惦記過。說實誠話?!?/br> 我想一想,點點頭,「實誠話么,有。」 白如錦擊掌轉(zhuǎn)頭看三夫人道:「看吧?!褂窒蛭业溃改茏屭w老弟惦記到不娶老婆,看來是位絕色佳人?」 我道:「嗯,差不多?!?/br> 白如錦捻捻鬍鬚,「而且必定才貌雙全,溫柔似水。」 我道:「頭一樣是,第二樣,不算,挺厲害的?!?/br> 白如錦哈哈一拍腿,「原來趙老弟喜歡被人管著。那是樓子的姑娘,還是深閨小姐?」 我道:「家里當官的。」 白如錦道:「喔唷,這可了不得,官家小姐!怎么和你就沒成?」 我道:「哦,人家心里有旁人,和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處了?!?/br> 白如錦替我唏噓嘆息,勸慰道:「老弟臺,既然無緣,當放下則放下,天下好女人多的是?!?/br> 我道:「放倒是早放下了,就是一個人過慣了,來回忙著生意,就忘了。近期也尋思著找一個,白兄與夫人要是知道有什么好的,幫小弟介紹介紹?!?/br> 白如錦立刻拍胸脯打包票說一定。 他那個小千金在三夫人懷中抓著一個項圈玩耍,我拿了串葡萄逗她,她伸小手來夠,沖我口齒不清地喊:「爹爹,要?!?/br> 白如錦頗惆悵地道,這孩子剛會說話,有個毛病,見到女子一律喊娘,見了男的一律喊爹爹。 我把葡萄給了她,她立刻張手讓我抱抱,我接過她抱了抱,她揪著我的袍領(lǐng)一個勁兒地喊爹爹,異常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