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的片段，祈洛希已經(jīng)看過不下十遍，他叉著腰斜睥南方，將南方身體上的每個不自然抖動映入眼內(nèi)：「我還以為你把十年前的事忘個精光了，幸好沒有?！?/br>
    祈祐南察覺到精神上的慟擊已經(jīng)傳至虛擬角色上，連忙命令自己的角色模型咬唇、鎮(zhèn)定，不能再作出愚蠢的暴露；這是比感官波幅更優(yōu)先處理的指令。

    心虛么？祈洛希胸腔的成功感反倒更為強烈，烈得發(fā)燙。

    展示在論壇空間的撞車畫面不是車禍當日的真實錄影畫面，而是新聞社製作的虛擬影片，再被網(wǎng)友稍作加工製成。七年前天際論壇剛成立，功能新穎獨特，便有部份人找了一堆舊新聞作題材，搬到帖子里，作一番設(shè)定，再讓論壇系統(tǒng)自動將大小新聞場景在虛擬空間重播──這撞車案恰巧在其中。祈洛希就是透過空馀也晶片里的幾句車禍新聞節(jié)錄，才搜尋到這則古老帖子的。

    立體影像沒有展示出車內(nèi)傷者的情況，可南方不過是看著這輛車，看著頭頂?shù)钠岷谝箍?，腦海已浮出遠比虛擬世界更殘酷的畫面。

    沒錯。那時候祈祐南他還小，是小學(xué)生，什么都不懂的小學(xué)生。久遠的小學(xué)年代，祈祐南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了，惟獨那一天，只怕他花盡一輩子都忘不掉。

    車廂內(nèi)原本坐著五個人：朋友木齊和木齊的父母，哥哥祈洛希，還有他。原本好端端的，前座的父母在輕聲聊天，后座的孩子們鼓著腮子放聲大笑，驀然間，車子大震，安全氣墊猛地漲開。

    車上只有最年幼的他清醒，因為哥哥橫身半抱住他，他胸口沒事，頭頂被緊緊護著，就是手臂有些刮損。前面起火冒煙，鼻孔有點兒嗆，他眼睛骨碌碌地望向四週，他不斷叫著哥，不斷叫著木齊，不斷叫著叔和姨，沒有反應(yīng)。窗外有數(shù)名熱心的路人想先將他抱出來，但他早已嚇到動不了，無法伸手回應(yīng)，正如那一動不動的哥哥。

    接著場景淡化，車禍不再，因為這則新聞的重點本來就不是車禍，而是車禍中那位年幼的哥哥──祈洛希。

    他用身體保護弟弟，讓弟弟僅僅受輕傷，簡單檢查包扎過后就出院了；相反，他卻成了植物人，深度昏迷。

    當年的記者大力讚賞這位小哥哥的英勇表現(xiàn)，意外發(fā)生時第一時間便是保護弟弟，又拍下他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圖。

    這張昏迷照片，現(xiàn)在已經(jīng)化為立體影像，大咧咧地在祈洛希和南方中間出現(xiàn)。

    「……啊……呼……」

    隱約間，帖子森林里響起南方的喘息。他的五指緊掐住脖子，目光從虛擬影像中那個小學(xué)生哥哥的臉孔，慢慢挪到床對面，那個將近20歲的網(wǎng)域虛擬人物祈洛希身上。

    然后，他立即回望病床。

    他想克制自己的情緒，同時又不想再傻傻地克制，任由埋藏在心靈世界的亂流奔騰而出。

    祈洛希猜到弟弟胸口埋藏著的疑問，他踏前數(shù)步，高舉右手指向病床上完全不能動彈的小孩，說：「我是祈洛希?！?/br>
    南方勉強哼哈了一聲，給予敷衍。

    「還記得吧。前幾天我問你，世界上有多少個祈洛希？」他看到南方的手指下意識地捲起來，臉上并無半分疑惑，更確認網(wǎng)游里的法師南祐祈等同于眼前的南方，即是他的親弟弟。

    「你早就知道吧。」他指著自己，胸口驀然泛酸，「我，才是你的親哥哥?！?/br>
    南方仍然不肯應(yīng)聲。

    祈洛希又覺得心頭冷下來了。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讓十年前那一幕車禍重播，原意是瞧瞧他的父母親究竟是如何丑陋，憑什么將他賣到研究所；但心頭的某一處，確實期待著父母會擁抱他，再告訴他：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是誤會。他們會迎接他回家，他能夠當個正常人，父母會全力支援。

    但沒有。父母甚至沒有來。

    弟弟的表情與行動，彷彿透露著一件事：家里沒有任何人期盼他回去。相反，回去只會製造麻煩──因為同一個世界里不應(yīng)存在兩個祈洛希。

    家人所承認的祈洛希，是佔據(jù)著現(xiàn)實世界的那個不明來歷的祈洛希。

    祈洛希將落寞的嘴唇扭曲成笑意，不自覺地，他提高音量說：「祐南，從現(xiàn)在開始，讓我來證明我的存在吧?！?/br>
    他不再在天際論壇停留半刻，一揮手，人已化作純白煙霧消失。南方張唇，垂頭再望向病床上瘦得可見骨頭的蒼色男孩，始終說不出話。

    如果剛才那祈洛希是冒牌貨，他為何一再翻查十年前的事？恐嚇？威脅？不，恐嚇威脅又何必如斯大費周張，不放過每個細節(jié)。

    如果不是冒牌貨，那個被他三番四次否定過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