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家主進(jìn)宮復(fù)禮，答謝天恩。金淙到青陽院去拜見禮，見大小。

    堂上擺大座兩把，侯夫婿坐在左邊上首，身后兩個年紀(jì)小一些的，是他從家里帶來的棣華兄弟，一個叫梅嬰，一個叫雪胎。

    常聽說關(guān)內(nèi)侯與夫婿感情甚篤，侯夫婿又是定王表弟，蘭芳卿娘與函谷郡公的長子，御前中令是他幼妹，許國姑是他親姑母，一身的威儀氣度，想來不是好惹的。他與關(guān)內(nèi)侯歲數(shù)相仿，已不穿艷色，一身石竹色領(lǐng)袖緣的水淺蔥袍服，頭戴白玉冠，手上拿著把綢面象牙竹鶴圖的折扇，中部對稱的橢圓形開光內(nèi)繪雪景，如積玉映空，好生富貴。

    金淙望著齊寅的時候，齊寅也正打量他。弱冠之年，生得粉面白rou，兩道水鬢描得長長的，一身湖藍(lán)緞子，頭上是泥金帶，玉掌梳。他兩腮發(fā)粉，看人時有些低眉順眼，顯得十分熨貼，想來是已經(jīng)過人事了，只午間倉促，來不及梳成人夫髻。

    兩廂打過一個照面，金淙俯身參拜，親手遞上見面鞋腳和袔子。梅嬰上前接了，捧給齊寅。金淙雖然歲數(shù)不大，手藝卻好，鞋面繡的是云曲瓣回紋寶相花團(tuán)，四季平安紋樣的袔子領(lǐng)緣鑲嵌織錦，陣腳細(xì)密。齊寅受了他四禮，接著又叫梅嬰來拜他，金淙不敢受，平敘了兄弟之禮，便站在旁邊。梅嬰是大將軍府的舊人，十歲跟著齊先生陪過來，也是弱冠的時候被家主收在房里，如今已六年了。齊寅教二人坐了，吩咐雪胎去取見面錢，又命院中侍人、小廝按尊卑大小排好，依次來拜二爺。

    見梅嬰同他之間隔了一個位子，金淙問是何故。齊先生持重寡言，并不解釋，梅嬰笑著敬茶，說“家主有一貴侍抱病，久居湖園靜養(yǎng)。他雖不來，先生總想著他，給他留個位子?！饼R先生雖然看著厲害，卻不善妒，舉止也溫柔，金淙心里對他多了些仰慕，又問“那么我要去湖園同那位哥哥見禮嗎？”

    說話的功夫，雪胎從臥房捧來見面錢，并著些衣服首飾和一把庭院花鳥蝴蝶圖的絹面髹漆折扇，捧至齊寅面前?！拔蚁胫?，應(yīng)該不必?！饼R寅同金淙說話，語氣平緩，十分親和，道“習(xí)武人家不重規(guī)矩，他的性格喜靜，不愛見人，也省得你去了，把病氣過給你?！彼艘谎畚谋P上的東西，微微點(diǎn)頭，雪胎于是捧到金淙面前。

    有的人家也不給見面錢，因著過了門便是自家人。齊先生既給了，金淙也就收下，復(fù)又拜了兩拜，心里曉得這是慣他。青陽院的長仆和小侍來拜二爺，金淙由是叫湘蘭和沅芷賞錢下去，出手闊綽，青陽院上下歡喜。臨走時，母父怕他在大將軍府里抬不起頭，故而多貼補(bǔ)了一些。

    “聽說淙兒就是銀杏莊長大的，與宮里的金老太太有一層親？”

    齊寅抿了一口香茶，開口詢問。金淙想站起來答話，雪胎趁著上茶的功夫?qū)⑺o摁下，金淙于是貼著椅子邊兒挺直腰板坐著，不敢懈怠，道“是。我奶奶同老太太是親姊妹，老太太是銀杏莊的大姨奶奶?！?/br>
    “哦，那么殉國的金壽卿娘是你的表姑?！饼R寅笑了一下，說“好，金姓一族感念太皇與先帝天恩，你的姨奶奶與表姑都是忠仆。可還有什么姊妹兄弟嗎？”

    “親的已沒有了。姑姑家里有兩個哥哥，頭一個招嫁妻，誕下兩個都是侄子，遂又張羅著給嫂娘納了側(cè)室，今年年頭的時候又有了。二個性子烈一點(diǎn)，從軍去了，要明年才從西北回來。”金淙一一答了，齊寅頷首，道“好說，家主大總武事，不會不管你二哥。待他回來，給他安排個閑職，配個好人家，叫你姑姑安心。”

    不及金淙道謝，齊寅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家是詩禮人家，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只不過你母父有大jiejie在上，不能在銀杏莊做主。都說姑母不如姨母親，我瞧你極好，是勤謹(jǐn)省事之夫，年齡雖幼，尚不能把得家定，但身子強(qiáng)健，看著是能生養(yǎng)的。若為家主帶來后嗣，不論女男，你都是我北堂家的賢婿。屆時家主定向陛下請旨，雖封不得你，卻能封你父親做誥命，給你嫂娘捐個好前程，強(qiáng)過寄人籬下。”

    金淙一怔，低下頭。他這樣的年紀(jì)，才剛剛從公子翻做先生，想到家主就心猿意馬，神魂顛倒。只聽見能生養(yǎng)，沒聽見封誥命，紅著臉說“只怕還不得家主歡心，這么早就拜娘娘嗎？”

    “待你覺得時機(jī)恰當(dāng)，再拜也不遲。家主疼你，與你心意相通是遲早的事。”齊寅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神情仍然平靜，帶著微笑，就好像說的不是他的發(fā)妻。一旁的梅嬰不如他賢惠有德，自然是笑不出來，只管低著頭擺弄衣服。金淙羞得耳根發(fā)紅，半晌才‘嗯’一聲，道了個是。

    婚儀繁瑣疲勞，齊寅不想累著金淙，也不愿讓他覺得拘束了，不自在，故而沒有留他坐太久。金淙離開時又拜了兩拜，齊寅微笑著受了，目送他與兩名年輕侍人緩步徐行，走出青陽院，拐出院墻，步子霎時變得輕快起來。

    靜坐了半晌，齊寅起身進(jìn)屋，獨(dú)自繞進(jìn)西暖閣。室內(nèi)檀香隱隱淡淡，青陽院的窗牖至簡透徹、玲瓏空明。他點(diǎn)燃線香，在案前跪下，高舉過頭頂作揖，拜了三拜，將手中高香置于香爐中。他的側(cè)影投在明紙上，身子跪得很直，心還要更誠。

    一陣清風(fēng)吹起神龕前的垂簾，白玉雕刻的廣嗣送生慈姆一手抱嬰兒，另一手持柳葉，眉目低垂，面容安祥，微笑著注視齊寅，不言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