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侯姎晚來歸家大房為姑求情
將過午夜,家主還不回來,梅嬰愁得很,伏在案上剪燈花,用玉釵挑弄燭臺里的蜂蠟,遲遲不肯睡去。 “要么打發(fā)姑娘去問一問吧,先生。”梅嬰直起身,回頭對齊寅說。他的發(fā)妻和幾位大人在外頭待到這么晚,他臉上仍是好顏色,手底下只管掀書,是舊日里從齊府帶來的《夫孝經(jīng)》,這已不是一個‘賢’字能夠形容的了。 “有霧豹姑娘跟著,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差錯。天色已晚了,不妨就睡吧。”雪胎在床邊俯下身,給齊寅遞去一盞茶,回頭勸梅嬰道“興許是喝多了,又或者累了,來不及回來,在外宅過夜。雖不常有,但也不是頭一回了。睡吧?!?/br> “要睡你睡,我自打發(fā)冥鴻去找她娘。先前說著就回就回,都幾點了?她娘是頑呢,是歇呢,還是路上什么事絆住腳了,不得個準(zhǔn)信兒我睡不著?!泵穻胝酒鹕?,望了齊寅一眼,見他不攔著,道一句“先生稍安”,便出門去了。 “做先生的,要把得家定,內(nèi)言不出,外言不入。這便是為家主分憂了。我卻連這都做不到。”齊寅放下書,朝門外投去一眼,半晌復(fù)又收回,垂著臉道“我配給家主已十六年,那時家主正是好生養(yǎng)的年紀(jì),府里只有我一個,卻連一女半兒都沒給她帶來。朝廷奪情至今也已十一年,我每日都拜娘娘,從未間斷,可惜天不憐我,不肯賜我一女?!?/br> “先生從下午就不開心?!毖┨グ褧鴱乃掷锍樽?,安慰道“早年間家主多在外,不常居。那幾年里出關(guān)都有五回,其余時刻勤王護(hù)駕,不得空閑。也有行軍的緣故,身子都熬壞了?!?/br> “雖時間長些,可每兩個月她總來一回月事,前后都是我伺候,為何我就沒有孩子?”齊寅說話間紅了眼圈,水色在他眼瞼漸次交融,“同輩的卿娘里就她沒有后嗣,我該在朝廷奪情前為她納侍的。她不提,我就不做,現(xiàn)如今讓她無嗣,‘不孝’兩個字我怎么擔(dān)得起?” 自小跟著齊寅陪過來,雪胎自然是向著齊寅說話的,低聲道“梅嬰也拜過一回娘娘,不也沒有嗎?太醫(yī)都說了,家主的身子不行——” “不太行?!饼R寅糾正他“是月子沒有坐好就引兵掛帥,寒邪直入胞宮的緣故。那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斷了我的前程?!彼男睦锸抢涞?,而且越來越冷,聲音也弱下去“可分明來月經(jīng)的,葵水也正常。太醫(yī)都說沒問題,身子好的,是心不誠?!?/br> “再沒有比先生更誠心誠意的了。”雪胎聽出他話里的弦外之音,并不敢妄言,在他腿上一下一下地輕拍,說“也不能怪家主。武婦大都如此,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殺伐氣重,枕畔不容他人安睡,您也不能強(qiáng)求。您瞧元卿大人,到二十六七才得了小如公子,那也是自己得的。她家的幾個側(cè)夫都拜娘娘,未有一個拜成了的?;①S卿娘家的也都不成,她后來想要第六女,就求不來?!?/br> 聽雪胎這么說,齊寅心里略有些寬慰。見他神色動容,雪胎起身在床沿坐了,道“而且咱們老郡公不是說了?寧可沒有,從同族挑好的給家主入嗣,都是自家的,日后好照應(yīng),強(qiáng)過旁人懷上,顯得先生對家主不盡心。林老帝師和幾位巫祝大人都說家主不會沒有后嗣的,如果真的沒有,她們還能坐得???” “也是?!饼R寅望著雪胎,忽而笑出來,道“若真沒有,老帝師每天親自來摁她喝苦藥。” “那還了得?屆時恐怕連陛下的旨意都要下來?!毖┨ルy得說些輕松的笑話。齊先生的誠意他都看在眼里,每日不跪足三刻絕不起身,即便這樣,都沒能得到一女半兒,想來是這么多年,家主的心已然變了。雪胎覺得殘忍,可又有什么辦法?他只是受不了齊先生在正堂的圈椅上坐著,和其她外命夫飲茶閑談,安安靜靜地聽由他們嘲弄擠兌。雪胎從來就不服氣,他們之中能拜得娘娘,替家主懷胎的尚不足十之一二,就算是懷上了,也是家主的玉卵上佳,同他們一點關(guān)系沒有,不知臉上的光是哪兒來的。 二人靜坐了片刻,聽得前院有動靜,似乎是引燈和執(zhí)蓮兩個到東廂燒水。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北堂岑闊步進(jìn)來,正瞧見兩人歪在床上說話,齊寅散著頭發(fā),眉宇里透著愁容,眼尾的哀傷細(xì)微綿長。她略微愣怔,走到切近,問“這是怎么了?” “也沒事兒。瞧不見你的人,總是不能放心?!饼R寅笑著坐起身,掀開被子坐在床邊,似一下來了精神?!拔翌B得過頭了?!北碧冕瘜㈠\袍脫給雪胎,袒著上身,只穿一條老鴉綢子的合襠褲,坐在床沿脫靴,齊寅從旁擁著她,輕輕搖頭,小聲說‘沒有’。執(zhí)蓮端進(jìn)熱水,雪胎接了,放在地上跪身服侍?!拔嫖嫱??!饼R寅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讓雪胎將熱水浸透的細(xì)布擰干,敷在北堂岑的左腿上,道“最近氣候不好,潮得很?!?/br> “還行,發(fā)得不厲害?!北碧冕赐昴?,吃了一盞茶。執(zhí)蓮為她卸去身上首飾,站在一旁點了半天,說“娘少了發(fā)簪和指環(huán)?!?/br> 中午出去的時候身上有八件,明晃晃一對鏨金獸紋寬臂環(huán)是從來不摘的。因著梳高髻,頭上是一根正簪,兩支副的。手上扳指、指環(huán)也有三件兒,如今少了兩個。執(zhí)蓮又點一遍,咬著嘴唇挑起眼簾望向齊寅。 “少了就少了唄?!饼R寅知道是賞人了,晚上出去應(yīng)酬,卿娘們在一起定要叫幾個彈唱的哥兒,隨手就賞了,也不是要緊事?!笆掌饋戆伞!彼惶帧澳隳镉绣X?!?/br> “身上錢都被你jiejie贏去了?!北碧冕亮四_,趿上帛屐,從床尾抽來懶架兒往上一倚,道“子佩會算牌,她帶著我,元卿在前頭沖,就這樣都打不過你jiejie。而且你jiejie一瞧勢頭不好,就‘正度’、‘弟妹’這么叫。她叫我,我豈能不應(yīng)?便‘王姎’、‘姑姐’那么回。手里牌只要一放下,她就全看去了?!?/br> “整個京師,能打過我jiejie的只有子佩。我jiejie上了桌兒就是奔著色樣來的,你就記得賞、肩、百、趣,連輸都不知道怎么輸?shù)陌???/br> 思忖片刻,北堂岑揉揉額角,問“手上有賞,莫不是等著同門肩張嗎?還是可以直接打空文?” 家主手里有真牌都不出,雪胎笑了一聲,在旁邊接口道“她們滅牌都沒從百老開始滅,您三十萬、七十萬在底,她們還沒有十字門的牌。您手里捏著真張都沒把王姎嬴干凈,可知是真不會打。” 說話間,梅嬰領(lǐng)著幾個小廝端了夜飯進(jìn)來,是北堂岑回來路上買的花炊鵪子、鹵鴨舌和砂糖綠豆,還有廚房現(xiàn)蒸的雞湯撈面。他在擺放碗筷,桌上一共三副,家主在外頭吃過了,這會兒不用。齊寅要推,北堂岑便笑,說“吃個夜飯還固辭不受,又不是讓你當(dāng)將軍去?!闭f罷搡他胳膊“是你愛吃的那些雞零鴨碎。都配給武婦了,就從了吧,把腰吃壯些我也不嫌你?!?/br> “嫌了就晚了?!饼R寅雖下去坐了,但磨磨蹭蹭的,也只是喝了兩碗湯。待梅嬰與雪胎吃好了,便叫人把席面撤掉。北堂岑點點頭,示意梅嬰雪胎去睡,叫引燈執(zhí)蓮兩個小的伺候。她早已習(xí)慣齊寅這般,平日只要她不在家,青陽院的飲食就不管飽。齊寅從來都不放開了吃,配給她之后已是好多了,老郡公房里的菜色才真要人命,不曉得是為了活命還是為了保養(yǎng)。 “我jiejie今天把你帶到哪兒玩去了?”齊寅在洗漱的間隙問了一句?!八苋ツ膬??”北堂岑閉目養(yǎng)神,說“郎君堂子。全京師的堂子都是她養(yǎng)著,今晚又不回了,趕明兒太皇太夫怪罪下來,不曉得我們?nèi)齻€是誰出來給她頂缸?!?/br> 沉吟片刻,齊寅篤定道“子佩。” “最好不過。她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總好過我和元卿兩個,每每問起來,都沒的說?!北碧冕⒉槐犙?,伸手?jǐn)堖^齊寅的腰,躺在他腿面上“去也去了,狎也狎了,太皇太夫心里不爽利,實在不行就打兩頓得了。”這人睡覺向來睜著一只眼,齊寅摸著她的鬢發(fā),笑道“有什么。娘們在外頭玩是常事,他久居深宮,管得了那么多?姐夫進(jìn)宮告狀,他沒辦法,拿你們?nèi)鰵?。他敢打你,我也進(jìn)宮。” “鬧得還沒完了。”北堂岑睜眼,覺得這話不像他真心,慢悠悠地打量齊寅?!案墒裁催@么瞧著我?”齊寅被她看得心虛,將臉別開些許?!拔仪颇氵@一下午沒閑著吧?”北堂岑湊過去親他頸子,在肩膀上亂咬。齊寅被她撲得栽在床上,兩手?jǐn)堉暮蟊持毙?,說“你屬狗的?!?/br> 兩名小侍默不作聲地退出去,燭火被風(fēng)帶起,晃了兩晃。二人鬧罷了,暫時分開,齊寅靠著游仙枕,偃月墩支在胳膊肘底下。他身體修長精壯,年輕時候有種鋒利的勁頭兒,眉眼十分淡,嘴唇的顏色又很濃艷,故而人前總用扇子擋著臉,不給瞧。如今過得臉上圓潤些,反倒顯出為人正夫的雍容來。兩眼望著北堂岑,在她臂環(huán)上摸。 “我頑累了,我睡了?!北碧冕睦镉X著有些微妙,背過身要躺下,齊寅不讓,一連串細(xì)碎的吻落在她肩頭?!澳銊e說,我不聽?!北碧冕娑洌R寅捉了她的手,忙道“我二姑沒腦子,你就幫幫她。今天下午…”北堂岑翻到另一側(cè),齊寅往后退了些,“今天下午我二姑夫來,說她十日前擅自令家人領(lǐng)了銀子,私往交阯境內(nèi)買賣乳香、珊瑚和金珠。咱們家若是現(xiàn)在派人急遞攔截,還來得及?!?/br> 她jiejie是奉國將軍,表哥是函谷郡公,她如今又不是什么普通的商賈豪紳,拿著錢就能去買賣。“她要那些玩意兒干什么?”北堂岑從床上坐起來,“這叫交通外夷,這不是小過。” “我已讓姑夫回去跟二姑說了,父親也以教訓(xùn)過了。豈止不是小過,她犯下大錯了,她簡直有疾于首?!饼R寅扶著北堂岑的肩,在她臉上吻了又吻,濕熱的口唇順著胸脯滑至肚臍,“十日前出發(fā)的,咱們再怎么攔都已經(jīng)晚了,若能叫郵驛急遞,還有補(bǔ)救的機(jī)會?!饼R寅伏在北堂岑腿面上,仰著臉瞧她,綢緞般的黑發(fā)鋪在床面上,姿態(tài)已低得不能再低,蹙著淡色眉目,實在我見猶憐。 “郵驛急遞傳的是軍情,總不能拆了東墻補(bǔ)西墻吧?!北碧冕碇觳餐罂浚裆夏昙o(jì)雖小,疑心頗深,派人將許二姑府里下人攔回來,總覺得心里不安穩(wěn)。還不如直接告訴今上,挨兩句罵就得了。齊寅不知她想什么,舔吻著她大腿內(nèi)側(cè)的軟rou,將身子埋了下去。 “算了,不要攔了。我明日自當(dāng)入宮請罪。”北堂岑摸著齊寅的發(fā)絲,“老郡公無非就是擔(dān)心陛下震怒,牽連許國姑。許國姑若知情,那她也是個蠢才,若不知情,陛下定斥責(zé)她連本府的事情都管理不好。明日我就說最近氣候不好,腿疾要發(fā),許二姑買乳香是為了給我活血定痛,這叫關(guān)心則亂。”她雙目熏然,頗為情動,在齊寅肩頭輕輕捏了一下,問“行不行?” “我不懂,你說行就能行?!饼R寅撐起身子,面紅過耳地回避著北堂岑的目光,用手背擦拭嘴角的水色,睫毛顫個不停。半晌才抬起眼簾,頗有些幽怨地望著北堂岑,說“腿疾要發(fā)還去逛堂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