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爭寵愛前夫構(gòu)釁受冷落正房懷妒
奔涌長河最終匯聚在一個幽僻的轉(zhuǎn)角,河道猝然間收得很窄。碧流之上屑金碎玉,其下溪壑尤深。 齊寅第一次感到自己洇游在極深的溪潭里,他看不清北堂岑,也不知道在他不曾察覺的地方,究竟有什么注視著他,這由不得齊寅不生出一些心驚。他的視線停留在邊巒肌骨甚好的手臂與脖頸間透青的血管上,許多話涌向嘴邊,卻沒能真正說出口。 聽見腳步漸近,竹煙與波月兩名小侍擰頭去看,見是大爺,忙喚邊巒。邊巒正沖淋,雙手?jǐn)n起濕漉漉的長發(fā)束在頭頂,不急不忙地轉(zhuǎn)身面向齊寅,凝望半晌,笑了一下。來到京師將近二十年,他仍然沒學(xué)會禮儀,粗野得如同野獸,在這個家的男主人面前肆意袒露身體而從不擔(dān)心受到任何傷害。 他的左肋烙著四方牌的一面,鐫著北堂岑的姓名與她彼時的官階:陷陳都尉。陷陳營敢死的精銳士卒無一不似她背負(fù)大恨,西夷南下劫掠財(cái)物的冬狩逐年演繹為氏族仇殺。十七歲時她尋仇未果,拜為都尉,回到駐扎地秣兵歷馬,重整旗鼓,仍不忘記去看邊巒。齊寅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后來者,在他之前,邊巒已經(jīng)得了北堂岑的心。他臍下三寸有香痕,燒訖一圈。齊寅曾聞民間私情有于白rou中燒香疤者以為美談,他從前只知邊巒是家主在原郡的前夫,以痛始,以痛終,卻不想情極至深,竟然如此。 “齊先生?!边厧n笑得十分坦蕩,解釋道“我的病愈了,正準(zhǔn)備出門?!?/br> 這是挑釁,借端生事,不能遂了他的意。 家主與他育有一子,沒有抬他做夫郎是因?yàn)楫?dāng)年與母親曾有協(xié)定,家主是很喜歡他的,不然也不會將他帶在身邊。大小從沒見過,每日見禮也省去,乃至于逢年過節(jié)都不會出來敷衍哪怕一回。 不可以吃醋。 齊寅在心底暗暗告誡自己。不可以吃醋,惹家主生厭,要賢淑,要有德。家主是鐘鳴鼎食的侯爵卿娘,家里沒有三四個郎君已是鐘情,更何況自古船多不礙路,只要家主做主,自然能過得日子。 “那么恭喜你了。最近氣候不好,多帶暖,小心不要反復(fù)?!饼R寅的話是這么說,臉上沒有一絲笑模樣,忙不迭地問道“家主呢?” “家主?”邊巒慢條斯理地穿衣服。 那是家主貼身的澤衣,齊寅親手在領(lǐng)口繡了一朵辛夷,故而一眼認(rèn)出來。澤衣的肩線于邊巒來說有些窄了,被水汽濡濕,貼在他的脊背上,透出相當(dāng)貴重的色澤,肌rou的線條與關(guān)節(jié)的形狀無一不被強(qiáng)調(diào)。他被水汽熏蒸,肌骨劇烈地舒張,血管浮凸,紋理峻烈,一圈腴潤的香痕之下,那部件呈現(xiàn)出曝露的rou紅,在他的胯骨前招搖。 大抵武婦就喜歡這種精力充沛的男子,騎他好比駕馭烈馬,不下重鞭不能歸降。齊寅說不上自己是何想法。他們是不同的,邊巒長養(yǎng)在邊陲小城,自幼追日逐風(fēng),而他常年禁于深院教養(yǎng),連露齒的大笑都是失了規(guī)矩。 ——家主若是愛邊巒,就斷然不會愛他了。齊寅不禁這么想,心里壓抑許久的苦悶和委屈涌上來,他往前走了兩步,追問道“家主呢?” “岑兒大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她既不同你說,你就不要過問?!边厧n迎著風(fēng)晾著滿頭青絲,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了,石刻般的嘴角抿起,弧度很有幾番險峻。他已有些歲數(shù)了,除那雙眼,無處看得出來。齊寅不太打量他,也不怎么跟他對視,當(dāng)年從西北來的那批人都是這樣,御敵時的眼神險惡,很有些癲。他使用長輩一般的教訓(xùn)口吻,齊寅覺得很不舒服,他去找邊巒的眼睛,接觸的那一瞬覺得自己的思緒被看透了,尚未意識到,就已別開目光,輸?shù)袅诵膽?zhàn)。 他匆忙回來,梅嬰和雪胎留在齊府,身邊只有執(zhí)蓮和引燈兩個歲數(shù)小的,見了邊巒就發(fā)怵,根本不敢多說什么,見齊寅在書桌前坐了,也只管上前倒茶。 “遙遙望見你進(jìn)來,怎的不在母家呆著了?”北堂岑穿著貼身的玉色絹縼兒,手臂上搭著摞衣服,踩著雙衙役官兵們常穿的皂靴,兩步進(jìn)了皋亭,將桌上茶具都推到一邊去,把齊寅面前那盞茶拿起來給竹煙端著,將衣服往桌上一攤,招呼邊巒,道“挑挑” “哪兒找來這么些破衣服?”齊寅站起身,眉頭擰在一處。這摞衣服里有壞領(lǐng)磨襟的硬漿衫子,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茶褐布袍,還有青緯羅暗補(bǔ)子直身,這和尋常的錦衣華服怎么比?也不知這是哪一出,齊寅有些急了,道“家主,這是有失官體,我母親和表姐都在,不能這么穿?!?/br> “我穿這件吧?!边厧n渾似沒聽見,擇了件紫綾深衣出來換上,將頭發(fā)一挽,左右相看一陣,把引燈頭上的金裹頭銀簪子抽出來,自己戴了。 “你母親和jiejie知道取名、洗三我去不了,叫我?guī)е溥^了天地四方。早先到暖堂時小姑睡去,我沒叫她,等她醒了自然有人回話。”北堂岑說著,選了一件體量差不多的青水緯羅直身,齊寅還在發(fā)怔,邊巒已上去給她更衣。 北堂岑的金環(huán)是她母親傳給她的,陪著征戰(zhàn)多年,從來不摘,這會兒自然想不起來。緯羅衫子貼身,兩只明晃晃的金環(huán)箍著不好看,邊巒也不說一聲,就扶著她肩頭硬給擼下來,遞給波月捧著。又捏著她肩袖捋直了,在雙臂拍了兩拍,動作粗暴,但相當(dāng)麻利。北堂岑像是習(xí)慣了,全無反應(yīng),由著邊巒給她系上衣帶,道“禮嘛,你看著準(zhǔn)備,也不怕老郡公挑刺,他說好便是你選的,不好的都是我選的。你要想住,多住兩天,不想住了打發(fā)霧豹來回我,我隨便想個由頭撈你去。”說著便往外走。齊寅急匆匆上前將她攔住,問道“家主有長公子的消息了,是不是?” 早先說要帶他出去騎馬散心的,齊寅在屋子里等她,卻沒一點(diǎn)動靜。年豐回來說嘴,說侯姎在馬棚見了個年輕的幫閑,不曉得怎么跟閑漢聊起來,跟著人家去街外的長篷底下吃飯了,還打發(fā)人去后廚拿了兩食盒的糕餅蜜餞,身邊連個保駕隨行的都沒有,就跟著人走。齊寅當(dāng)時就覺得心里發(fā)緊,后來府里又來人回,說侯姎回府是相當(dāng)難得的好顏色,見人就賞,直沖湖園去了,如今看她這喬裝改扮的架勢,果然不錯。 “錫林心細(xì)如發(fā),我尚未來得及跟你說,你就曉得了?!北碧冕娝朴性捯f,便停下腳步,攜了他的手。心里雖急切,但已曉得斑兒的住處,更何況都失落十幾年了,也不在這幾句話的功夫,就叫邊巒先去內(nèi)街南門口等著,感嘆道“你說巧不巧,巫祝果然沒說錯,我的兒如白鵠,待扎下翎毛就自己回來了。你jiejie叫人給她送青雞?,又怕被知道了,不讓驛兵大張旗鼓地送。就在西市外頭的莊子里,她們找了個十里八鄉(xiāng)最好的兒郎送來,我打一眼就曉得那是我的兒。”她滿臉喜色,是這陣子的興奮勁沒退,念叨了兩句‘該賞,都得賞’,又說“我兒如今叫斑兒,現(xiàn)年二十了還未婚配,剛到京師不足一年,常在郵驛附近幫閑,掙錢貼補(bǔ)家用,真是個好孩子。他說他上頭還有個jiejie,身子不好。養(yǎng)母父如何,我還不知道,他沒有主動提,我也不敢問,準(zhǔn)備親自去瞧一瞧他家里。貿(mào)然認(rèn)親,恐將他嚇到了,同我生分起來,以后也不敢喊我母親。正好我已逐漸還政于陛下,手頭的事情并不太多,又有元卿與子佩照應(yīng)我。我打算在附近置辦田宅,先與我兒親近,旁的從長計(jì)議?!?/br> 難得這么有精神,感覺神魂通達(dá),飄飄欲仙。北堂岑已很久沒有回到山野之間了,自從離開邊家,她半生都在馬背上,來到京師之后也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皇城里與各方勢力周旋。大將軍府的建筑鱗次櫛比,樓閣之間相距甚遠(yuǎn),玉階也是冷的,走得她腿疼。 復(fù)一低頭,見錫林凝望著她,眉宇間隱現(xiàn)愁容。北堂岑用手背蹭蹭他臉頰,問道“怎么了?”她用拇指廝磨齊寅的鬢角,安慰說“洗三是為請四位接生的卿娘,她們有功,我倒沒什么,酒席上敬你便是敬我了。有什么事,打發(fā)兩個閨女找我來?!?/br> 就為著沒給她帶來后嗣,娘娘也拜不來,聽說早上讓老郡公給訓(xùn)了,下人來報,滿屋子都是跌打酒和紅花油的味兒。北堂岑其實(shí)曉得錫林不好過,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妹夫剛過門不久便給齊府帶來嗣女了,他這些年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偏巧這個節(jié)骨眼兒,家主在原郡失落的幼子又有了消息,他的境況便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但找到幼子是喜事,北堂岑對他的反應(yīng)其實(shí)不大滿意,卻仍然扶住他雙肩,輕輕拍了拍,嘆道“錫林該為我開心才是。” “我開心,但也憂心?!饼R寅搭著她的手腕,“畢竟二十年了,孩子的模樣都已經(jīng)大變。若是認(rèn)錯了呢?豈不叫家主無故空歡喜一場?更何況,就算確是長公子無疑,叫鄉(xiāng)野村婦養(yǎng)了近二十年,即便接回來,我也恐怕他…” “我豈會認(rèn)錯自己的乖兒?”北堂岑并未聽齊寅把話說完。她反手握了齊寅的腕子,拉著他來摸自己小腹,道“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與我像極。錫林何故尚未見到我兒,就說出這么多恐怕、萬一的話來?” 見她臉上變了顏色,齊寅自知這話說錯了時候。家主正在興頭兒上,不該此刻潑她冷水,更何況他也是盼著能找到長公子的,遂又連忙解釋“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認(rèn)親是大事,民間認(rèn)親少不得滴骨、相面,僅僅看一眼便斷定了,未免草率。我不想家主失望傷心。” “我雖不是什么好母親——”北堂岑停頓片刻,欲說還休,闊步離開皋亭,擺手道“罷了,只言片語說不清。你先回母家吧。過幾天待你忙清了,你我再細(xì)說。” “北堂?!?/br> 直到她身影半隱在園門前的樹影中,齊寅才收回心神,在她身后不甘心地追了一句,“我的心是向著你的,你莫非不知嗎?我是為著你想,不是為著我自己?!?/br> 豈會不知呢? 錫林是個賢惠周到的人,十八歲配到她的身邊來,見旁人如何做大房,便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學(xué)著做。和京師其他先生相比,齊寅不夠坦然,也不夠自如。這怪不得他,西北回來的諸將無一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和京師的其他先生比起來,錫林的心不夠大,眼皮子也淺,他既不想配給朝不保夕的武婦,也不想配給人微權(quán)輕的官娘,更不想在皇宮內(nèi)院為人仆侍。然而他的性情也真也重,品格也貞也賢。沒人問過他愿意不愿意,只因著出身、年齡都合適,太上皇便把他指過來。無數(shù)水墨皴染的竹影前,他喜服加身,瓊林玉樹,神姿高徹,便顯得悲且烈,孤又傲。錫林一心向著家主,不論是誰,他都會愛敬而怯弱,凡事無不依順。 “你一向依我,從來都不駁,那么這回也就不要例外了?!北碧冕谑愉伨偷男角皝凶悖椭^,用鞋尖撥弄路邊的花草,道“我此生只這一個孩子,多年杳無音訊,我已經(jīng)累了。即便認(rèn)錯,我也權(quán)當(dāng)他是我的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