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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偕鸞帳在線閱讀 - 十七、承錯愛巽公子入魔斬舊緣齊卿娘奏本

十七、承錯愛巽公子入魔斬舊緣齊卿娘奏本

    太皇千古一帝,年輕時也曾犯戒,皇公子姬巽為她求情,宮宴之上以死相逼,欲效仿古之圣賢,剖心償母,代姊受過。莊宗皇帝不愿落下吝愛苛責之名,遂作罷。

    皇公子巽從來要強,自小如同女娘,莊宗皇帝想磨磨他的性子,便將他指給太常寺婭孫齊蘭芳。彼時齊蘭芳年二十,剛剛及第,屬非常之才,在東觀做校書娘,待遇優(yōu)厚,前途光明。姬巽看不上齊蘭芳,只因校書娘是文官中品階最低不過的,他堂堂天女后裔,連個誥命都沒有,遂對她不聞不問,漠不關心。齊蘭芳見皇公子庸俗,也懶得理他,主屋讓他獨居,自己和侍人睡在西廂。隔著八堵院墻,此事還是傳進了齊姥耳朵里,太常寺是個極有威嚴的老太太,掌禮儀祭祀,對長孫婿很不滿意,稱他陰陽不明,要遣他永歸母家。

    這是很重的話,陰陽乃萬物之綱紀,變化之母父,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天地為尊,陰陽為次;天地立極,陰陽演理。陰陽不明是說他不知理,不守綱紀、不尊母父,不敬神明。

    老太太這么一句話,叫姬巽的天都塌了。他先求齊蘭芳,齊蘭芳在書房躲著,閉門不見,后又找諸位親王姊妹,卻沒一個愿意冒著得罪太常寺的風險放他入府。姬巽沒有辦法,跪在宮門前赤足散發(fā)苦苦哀求,說他知錯了,愿以身受罪,只求不要大歸。莊宗心生不忍,將太常寺駁回,誰知次日早朝,老太太有事啟奏,稱皇公子巽以天家富貴之故,屈人倫長幼之尊,請永歸母家以厲風俗,上不準,此失察也。子不肖,上有為母不教之過,區(qū)區(qū)一子尚不能教,以何教百姓,此失德也。

    沒想到會把此事鬧得這么大,適逢天象有異,氣候惡劣,西北夷族種落紛紛南下劫掠,國運有厄。莊宗包庇皇公子,在朝中引起爭議,諫官紛紛上奏抗議,皇帝位置都快坐不穩(wěn)了,真不知姬巽在妻家言行有多惡劣,把太常寺得罪得這么狠。莊宗大怒,拍著桌子說豈有此理,當即下旨革皇公子巽升行,不準避尊,宣其入朝面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取了金锏來打他,令他住進三圣廟靜心,抄經(jīng)祝禱,為戍軍西北的將士祈福,無詔不得出。姬巽不敢躲,伏在地上哭,自住進三圣廟后,整日垂淚。他和齊蘭芳的婚契并沒有作廢,只要齊蘭芳請奏,他一定能出去。遂學做繡活,給齊蘭芳做鞋面,縫訶子,日日寫長信,遣派小侍送去給她。

    齊蘭芳是風雅卿娘,對此煩不勝煩,東躲西藏地忍受了半年光景,終還是奏本莊宗,要將姬巽抬回家去。莊宗大喜,這半年時間,姬巽天天遣人來問‘兒今日可否面圣,侍奉母皇,聊表孝心?’從月頭問到月尾,無一日消停。

    回到齊府以后,姬巽服低做小,勤儉持家,處處謹慎小心,伺候丈母與翁公,無一處不周到。齊蘭芳對他談不上喜歡與否,拜為臺諫后整日待在官署,每五天一次休沐,也就回家看看母父,并不往主屋里去。內宅的事情,齊蘭芳從不過問,只在有了錫林以后才略收一收心,常往后院走兩步。她并不想和姬巽多費口舌,大多數(shù)時候都叫長仆把錫林帶到書房來。

    雖知道姬巽的日子過得憋屈,但也沒什么辦法,他這樣的脾氣性格,不受妻家待見也很正常。太皇登基之后立馬將自己這個最小的弟弟封為函谷郡公,恩加三族,又予了一個奉國將軍的爵祿,由他父族許姓第二代的長女承襲,好好安慰了他一番。常聽家仆說主父帶小公子到京郊湯沐邑去了,蘭芳卿娘也只是由著。她二人同和離并沒有什么兩樣,姬巽的心思從來也不在齊家,太皇春秋正盛時,他是太皇在宮外的耳目。太皇乍一有了衰老疲態(tài),他就百般扶持自己的第四侄姬日妍。從許家挑好的兒郎予她做大房還不夠,甚至不惜將錫林配給有夫有子的西北武婦,只為了皇四女在朝堂上能有個助力。

    齊蘭芳并非對姬巽的心思全然無知,她只是懶得點破。卿娘們之間對關內侯并無什么偏見,長媳坐事,禍及三族,哪怕本家,三代之后也一概不論,更別說北堂家了。而且世人都是母親從血與痛中帶來的,原本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京中的命夫、公子們愛說一些閑話,相互攀踩。齊蘭芳覺得關內侯挺好的,看上去十分穩(wěn)重,為人有些鈍感,想必純情,錫林配過去,應當不會吃苦。

    后來,關內侯將自己在原郡的事情和盤托出,說想抬邊茂松將軍的兒子做平夫,蘭芳卿娘心底也并不很介意。這只能說明她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為了識于微末的原夫,頂著山一般的壓力。她若貪慕榮華、攀附權貴,將拙夫拋卻鄉(xiāng)野,日后錫林恐也免不了為她嫌棄??慑a林不懂得這些彎彎繞,乍一抬過去就要與人平敘兄弟之禮,共侍一妻,他自小嬌養(yǎng)長大,又學了一身豪門公子們的習氣,并不十分情愿,哭得傷心欲絕,連日郁郁寡歡。

    齊蘭芳有個同族哥哥,上溯三代,是一姥所出,乃是景福殿侍郎,皇四女生父。姬巽又成了函谷郡公,父族扶搖而上,他的表姐撿了個奉國將軍,人稱許國姑,一躍成為富貴豪族,連騎相過,擊鐘鼎食。北堂岑是有情義的人,他們自然也瞧出來,把邊茂松之子抬做平夫,正中他們的下懷,遂無一個人出來反對?;仕呐绣X有名,獨無兵權,被三姊打壓已久。北堂岑若能支持皇四女,實乃家族之幸,可若她拜倒在其她皇女門下——姬巽和許老太太都是佛口蛇心的人,絕不會放北堂岑全須全尾地離開京師,她必須得為自己的抉擇付出代價。身,或者心,她必須受一些傷才能曉得利害。

    可北堂這孩子萱椿其頹,不過才二十歲出頭就獨身來到京師,料子最好的一件朱色繡虎錦戰(zhàn)袍上盡是母親陳舊的血跡,身邊唯有邊將軍之子同她患難與共,是真心向著她。深宮之內禮儀繁瑣,朝堂之上盤根錯節(jié),京師官眷攀高踩低,流言蜚語不曾間斷。在西北時,不知她與闊海親王之間有過什么摩擦,親王看她不喜,令府內傅相于校場、箭亭處處為難,稱她多力寡禮,自恃功高,又無母管教,以至于強橫自負,凌犯上都,故而代為約束。這么一個正直純良的好孩子,軍棍不知打了幾十,舊痕未愈又添新傷,直被打得伏低稱臣,儼如喪家之犬。

    齊蘭芳實不忍心,她找到北堂岑,開門見山,不讓她抬邊茂松之子。雖邊將軍認她做閨女,叫她與邊公子為妻夫,但當時畢竟沒有脫籍入良。國有刑律,凡奴婢犯婬家長夫、兒者各斬,侍各減一等,杖八十,強者亦斬。她如今雖已是關內侯,但若有人包藏禍心,將當年之事翻出來大做文章,且不說她半生清譽毀于一旦,往后在廟堂中如何持身,邊公子的母家早已沒落,陛下為了平衡各方勢力,少不了要息事寧人。一旦降罪,沒有人能保住邊公子的性命。

    久在戰(zhàn)場拼殺的女娘心神大亂。人人都討好她,人人都算計她,人人都害她。母親效忠一生的朝廷、舍命拱衛(wèi)的京師,不過是沒有血光的嚴酷戰(zhàn)場。彼時齊蘭芳與她把臂同行,正走到南宮玉堂殿前,遂叫她附耳上來,為她指出一條明路。

    時年二十有一的關內侯至今才想起上殿參王,太皇驚異于她的善忍,明知故問‘愛卿何念?’北堂岑撩衣便拜,道‘臣戍衛(wèi)邊境四年有余,今四海皆為上赤子,此臣所以振上遠德、歸于時民之職分也。然人皆有母,獨臣無母,臣無所恃。雖報主身壯,然心似萍泊。上懷遠柔逋,不以臣粗猥,請拜為母?!?/br>
    她的事情太皇多少聽說了。洪姱征繳軍費,行為過激,北堂毆打皇女,目無綱常。此事從西北鬧到京師,還鬧得不夠,洪姱的心里不舒坦,不把這個孩子活活逼死,她舒坦不了??扇缃襁@孩子已不是個雜號將軍了,她是西北軍中劍光耿耿的一顆將星,西北軍嚴刑厚賞,多少青年女男是仰慕著這個孩子而投身從戎的。身為皇女,不能遠矚,三天一訓斥,五天一常刑,若非她府內傅相替她捂得嚴實,北堂這孩子又心眼實誠得幾乎有些拙笨,只怕她早已失了軍心。

    民間收義女,少不了取乳名、戴金鎖、送碗筷,太皇憐憫北堂岑禍釁所鐘,少加孤露,遂賜金虎頭長命鎖,象牙筷、白玉碗。加置左右前后將軍四人,侍中十人,車前輔政十四人,散騎、旅賁各五十人,乃謂之‘北堂虎’,見禮如親王。出行儀仗合增紅油絹綃金雨傘一對、紅紗燈籠兩對、紅油紙燈籠兩對、大小銅角兩對。又令降作寺大匠奉旨擴建侯府,安置邊將軍遺孤。

    早在最開始,蘭芳卿娘就很看好北堂這孩子,她曉得朝中另有幾位老臣的心意也是如此,明里暗里,她們一直保著她。太皇將北堂岑收為義女,總以‘我兒’喚她,令她陪王伴駕,除卻先闊海親王洪姱以外,最不滿的就是姬巽。齊蘭芳不能理解,便好似現(xiàn)在她不能理解姬巽為何還不肯放棄,多次奏書陛下,請求陛下留他父家姊妹一命。

    陛下的回信措辭嚴厲,齊蘭芳看了不免咂舌:望老郡公以大義訓姊,令守禮法。若執(zhí)迷不悛,妣宗之法俱在,孤不敢私!

    “你到底想要什么?”齊蘭芳站在正屋西暖閣的珠簾前,“姬巽,我們已經(jīng)接近十年沒說過話了吧?”

    “四品言官,也敢直呼我的名諱?”姬巽的精神很不好,伏在案前,衫垂帶褪,懶怠梳妝,渾濁的眼白中血絲密布。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而今鬢發(fā)已斑駁了。片刻,他忽而撐起身子,問道“姜兒呢?我的姜兒怎么樣了?你為什么沒有在照顧她?你為什么獨自留她在暖堂?”

    “你的么?”齊蘭芳略微愣怔,“我若不是你的家主,姜兒也自然不是你的姜兒?!?/br>
    “你這話什么意思?”姬巽登時警覺,他站起身,兩步走到齊蘭芳的面前,攥住了她的衣領“齊蘭芳,你什么意思?”

    “我要參你陰陽不明。”參完這一本就能頤養(yǎng)天年,含飴弄孫了,齊蘭芳想到就心情舒暢,氣定神閑。

    “你豈敢?”姬巽的聲音發(fā)顫。父族的姊妹侄女們盡數(shù)下獄,姬四那小狼崽子已背叛了許家,她的爹在宮里貓著沒有一點動靜,錫林也絲毫不曉得為父分憂。他所圖謀的都沒有得到,他原本應得的也都失去了,就在這種時候,齊蘭芳來落井下石、來傷口撒鹽了。他當年就受過這樣的屈辱,一把年紀了,莫非還讓他再受一回嗎?姬巽拉扯著齊蘭芳,難以置信道“我是莊宗皇帝的孩子,我是天女產(chǎn)育的骨血。你豈敢參我?”

    “我如何不敢?”齊蘭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將他拉至身前“你jiejie景宗大行數(shù)年,你早就應當醒醒了!她老人家封你函谷郡公,對你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已是相當縱容,你仍不知悔改,與你父族姊妹大肆斂財,朋扇朝堂,試圖左右朝政。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為什么不知足?”

    “為什么不知足?”姬巽從未見過齊蘭芳如此疾言厲色的樣子,他有些被嚇到了,默默呢喃了兩遍,往后退卻些許。

    為什么不知足?因為jiejie的每個女兒,他都抱過。

    長女容姃。姃,通正,當也。王正召方,乃天女之師征討四方,容民畜眾;三女洪姱。骨佳為姱,洪,鴻也,混沌元氣,取盛大之意;四女日妍。妍,技也,一曰慧也。日有所進,登閎高遠,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六女夷姤。柔遇剛曰姤,言和而色夷,性情敦篤;七女安姁,燕雀爭善,處于一屋之下,母女相哺,姊妹親和,謂之姁姁。

    姬巽猶記得她們的分量,洪姱是孔武有力的安福殿侍郎白姓招來的,她是姊妹中最沉、最壯的那個,jiejie因此選擇在她八個月時催產(chǎn)。夷姤最輕,她三歲時進飯就進得不如其他皇女香了,也不如姊妹們活潑愛動,要世夫們在后頭一驚一乍地追著跑,她總是很安靜地坐著。姬巽清楚地知道,她們之中有一位,日后會成為皇帝,因為她們都是天女的骨血,是媧皇浴血而生的后裔。不像她們的兄弟被稱為皇公子,她們作為皇女,生來便注定要繼承母親的一切,要延續(xù)神明的應許之福。

    “可我也是媧皇的后裔?!奔з悴唤櫰鹈?,一雙眼中的哀痛相當沉重“我只恨我不是女人。我恨我必須受傷才能流血,我恨我生來便無處容人,我恨我不能將一條生命從媧皇的座下帶來人間。同樣都是母親的孩子,為什么我不行?”

    他太欽慕他的jiejie,太渴望執(zhí)掌生殺的權柄,以至于這份感情在壓抑的框架之中扭曲、變質,促使他忌恨jiejie的女兒。齊蘭芳忽而對他生出很濃的哀憫。三圣掌管著世間的一切,她們與所有婦人都見過面,而姬巽永遠都無法窺見哪怕一寸母神的裙擺,盡管她們妻夫不合,但姬巽堂后的神龕中仍然供奉著廣嗣送生慈姆佛多的玉雕塑像。

    “你實在是瘋了?!卑肷危R蘭芳吐出這么一句話“你年少時,莊宗夸你胸襟如女兒一般。她是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