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暗室逢燈】
那一夜,邊巒正坐在院內(nèi)的石桌前百無聊賴地灑水。井水在空中變成白紗般的冰霰,款款落地,瞬息間委頓無物。不遠處簌簌聲響,小妮十二叁歲,眉目凝霜,幾乎睜不開眼,挎著弓,背著空箭筒,從狗洞外面艱難地拱開雪爬進來。 如星軌般交錯的命線倏忽開始運轉(zhuǎn)。 邊家的千金不喜歡男子,產(chǎn)育之后更是對男人厭惡至極,她身邊只有復(fù)姓北堂的護從隨侍,寸步不離,同臥同起。北堂家坐事時此女尚幼,黥其面者心生惻隱,刺在左耳后,方一寸五分,書闊一分半。小小稚女,何罪之有?遂僅刺‘平州托溫’四字。她自小就高壯多力,相當(dāng)生猛,跟邊茂松親如姊妹,古書中常有言‘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卿娘,憂心奕奕。’邊將軍名叫茂松,老家主遂為北堂女取名為‘蘿’,又嫌草頭輕了,故代之以‘羅’,族布而羅生,取旺盛之意。 在邊茂松產(chǎn)育后的第叁年,北堂羅繼而有娠,此前她已有過一兒一女,然而平州環(huán)境惡劣,沒能養(yǎng)大。這回這個,聽說是從營里挑了個戍邊的良家子,長得高壯又英俊,身姿挺拔,活潑愛笑,北堂羅跟他有過幾回魚水之歡。原本說只要孩子平安落地,就會跟人婚配結(jié)契,給個名份,讓他留在府里。但后來邊茂松一直拖著,說軍務(wù)繁忙,只在他的黃冊上標(biāo)記‘未配,有后’,直拖到他服役結(jié)束,閣淚汪汪地被發(fā)回原籍。 北堂羅的幼女岑兒跟那個良家子很像,從小濃眉大眼,結(jié)結(jié)實實。在家戴著大紅虎頭帽,穿著虎頭鞋,坐在凳子上用勺子大口吃飯,啊嗚啊嗚的,吃著吃著還樂起來,揮著小手拍桌子。邊茂松怎么看她怎么愛,去哪兒都帶著。 身為守疆從將,值守任務(wù)其實并不重,先于戍樓值宿四日,后在號房值宿兩日,空閑六日,以為休沐,輪番接替。大多數(shù)時間,邊茂松和北堂羅都野馬翻山,一去無跡,順著城防往西南的方向去,研究上哪兒找越冬用的糧食、怎么種地以及如何抓逃兵。 平州氣候惡劣,高山深谷,八月飛雪。托溫城地力貧弱,糧食的產(chǎn)量低下,幾乎無法滿足衛(wèi)所需求,軍士糧餉需令旁近州縣運給,損耗頗大,還有地方官員冒支,以至于每到寒冬時節(jié),月糧減少,日糧不給。戍軍九月?lián)馨l(fā),十月到邊,都是嬌生慣養(yǎng)、沒見過世面的良家子。沒血性就不說了,男子又不耐寒,非死則病,非病則逃,毫無實用。見風(fēng)沙慘烈,飲食不調(diào),就恨不得哭著要娘,趕緊返回原籍,隨便找個人家配了,過安穩(wěn)日子。邊茂松的法子也很簡單,找個露天地方捆起來,把衣服扒光了,拿馴馬的鞭子抽,讓其他人在底下看著。一般兩頓就能打好,很少有打了叁頓還逃的,假使有人擁有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邊茂松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地放他了,但若是叫北堂羅發(fā)現(xiàn),拴在馬腹底下捆回來,那跟她可沒有關(guān)系。 跟著這兩個娘長大,北堂岑自小就野得很。 她五歲的某一天,邊茂松正蹲在地上挖麥草,忽然聽見牛叫。抬頭一看,是頭野牦牛發(fā)瘋似地狂奔,小岑兒抓著牛角掛在牛背上,咯咯直樂,北堂羅在后頭邊喊邊追,見邊茂松還蹲在地上瞪個眼瞅著,急得一個背簍砸過去。八歲的時候,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妮已經(jīng)能騎馬了。兩個娘騎著膘肥體壯的棗紅大馬,帶著人去城郊開荒,小岑兒胯著剛出生沒多久的棗紅小馬在后頭跟著,手里還抓著麂子rou干。到了十叁歲那年的冬天,城郊的荒地在種過四年麥草之后終于變得適合耕作,干燥的沙礫成了微微濕潤的土壤,秋播的糜子收了叁十筐,是托溫城里罕見的大豐收。衛(wèi)所的長官們與軍民在城外歡天喜地,見這一片田終于有了收成,也忙不迭要翻地開荒,兩個娘喜滋滋地帶著人進山,檢查之前下的網(wǎng)。 向陽山坡的樹林并不很密,雪地之下是厚厚的落葉,北堂羅正將獺兔從皮套子里摘出來拗?jǐn)囝i子,眼睜睜望著不遠處忽而躥出一頭大野豬,將離它最近的衛(wèi)軍拱翻在地。在平州城里靠著山生活,誰都曉得一豬二熊叁老虎,如今氣候寒冷,山里的野豬都聚集到向陽的這面山坡來了。軍民四散而去,岑兒的小馬嘶鳴著往西邊跑,北堂羅只聽見她害怕地哭著尖叫了一聲‘娘’。 樹影重重,風(fēng)聲呼嘯,積雪滑落在地,很快與雪毯融成一片。直到天漸漸暗下去,北堂羅提著一盞隨時會滅的馬燈,扶著樹干靜立,雪已埋到了膝蓋,邊茂松捏了捏她的肩膀,將額頭抵在她的背上,說‘回去吧?!?/br> 天要黑了,再找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就算是為著盛殮,也得等天亮再說。 這個孩子還是沒能養(yǎng)大,回了邊家宅,北堂羅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簡直像個死人。邊茂松坐在她身邊,用熱水擦洗她的手腳,給她捏了會兒腿。她勾住邊茂松的手腕,枕在她的大腿上,顫著聲音嘆了一口很長的氣。 二人沉默著等待雪停。一直熬到后半夜,北堂羅下地給小岑兒收拾衣服和玩具。她最喜歡一匹木頭小馬,從小就攥在手里,馬首上的清漆被她抓得亮晶晶的,唯獨這天沒有帶著。她還那么小,來過初潮都沒有半年的光景,母神隨時會將她召喚回去。不該讓她騎馬的,更不該帶著她進山,北堂羅越想越后悔,捂著臉跪在地上啜泣不止,邊茂松擁著她,輕輕摸著她的頭發(fā),被燭火烤干的淚痕復(fù)又濕潤——邊巒推門而入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妮子的小馬受驚,把她掀進雪窟窿里,妮子臉都哭花了,若不是肚子直叫,估計能哭到大夜里。臨出門時娘怕她餓,往她懷里揣了一包rou干,小皮囊中灌的是泡了炒糜子的馬奶,她吃飽喝足,有點冷靜下來,將羽箭深深鑿進凍土,抓著箭桿往上爬,一個沒攥住就又跌下來,骨碌碌地滾好幾圈。等終于夠著地面,從雪窟窿里爬出來,一雙手上指甲掀了好幾枚,掌心也磨破了,滿臉都是泥。 地面上比雪窟窿里冷多了,妮子一出來就被吹得東倒西歪直打哆嗦。一到晚上,山路就好黑,她用小手抹著眼淚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天上的搖光星,迷迷糊糊不曉得走了多久,肚子又開始餓。妮子邊走邊哭,看見戍樓的火光在東北,懵懂地曉得了身處方向,于是城墻的邊沿上摸,穿過兩道幽邃又靜謐的水閘門,沿著窄窄的小巷往南走,一座青磚厚瓦的大院墻,墻里似有微光。 妮子已經(jīng)無力再繞遠,沿著院墻摸了半天,找到一個狗洞,趴在地上往里拱。一抬頭,看見院中的石桌前坐著個大jiejie。終于見了人,妮子鉆出來,抖抖身上的雪,兩步跑上前往邊巒懷里一趴,抱著他的腰說要喝熱水。邊巒說沒有。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被如此斬釘截鐵地拒絕,妮子難以置信,抬頭看他,很不甘心。 聽說羅姨的小女兒丟在山里,這樣一夜風(fēng)雪,定然活不成了。這個小妮子十幾歲,狼狽是狼狽了一點,但穿戴得還算齊整,腰上挎著弓,佩著一只涂朱紅牌,確是邊家的家生奴婢。邊巒拿起她的腰牌看了看,忽然有些反應(yīng)過來,問:你是羅生幺娘,是不是? 妮子迷朦地點點頭。她正訝于這個jiejie的嗓音很不像jiejie,就感到手腕一緊,胳膊被扯得很痛。她只踉蹌著跟了兩步,邊巒就拎著她的腰帶將她提起來,一把扛在肩上,闊步走出儀門,往主院的方向去。 公子的名聲在邊家十分不好,他是寤生的人疴,腳先從產(chǎn)道出來,差點把將軍害死。最初生育的時候,若非是接生婆婆擔(dān)心損害母體,將軍早拿剪子將他攪碎了。后來還是羅娘捧著將軍的臉,穩(wěn)住她的心神,接生婆婆握著公子的兩條腿緩緩旋轉(zhuǎn),找到了合適的位置,硬把他給拽了出來。 這是個畸形的孩子,身兼女男兩具,臉也皺巴巴的,眼睛浮腫,頭發(fā)精濕,手指甲很長,因為窒息而全身青紫,簡直丑得驚人。將軍不想看見他,覺得很惡心,幾乎是那種跟害喜一樣的惡心。當(dāng)即便大怒,叫人把他生父拖到暖堂外頭狠狠打,打到死,又命把他丟在廊檐外,誰都不準(zhǔn)管。后來半夜睡醒,聽著嬰兒啼哭,覺得很煩,又有點不忍,自己偷偷下地把他抱了回來,原本想嘗試著給他喂奶,可是剛將他抱在懷里,就頓時嫌惡得不行,于是又摜在床底下,‘咚’一聲,驚得北堂羅立馬醒了。 接生婆婆都說寤生的孩子克母且命硬,邊茂松深以為然。她甚至沒有請乳母,只是叫老長仆找點什么湯水隨便喂喂,這個孩子居然也能活,還長得很壯。他一歲多學(xué)會叫娘,是那個老長仆教的,邊茂松胃里翻江倒海,當(dāng)即就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邊公子被安排在最角落的冷僻小院居住,下人背地里也說他的閑話,多難聽的都有。平時不管他做什么事,好的壞的,邊將軍都不理。隨著他長大,脾氣愈發(fā)差,每天打罵長仆,刁難下人,虐待小院里的家生子,寒冬臘月叫頂著石頭跪著。 前幾個月母子倆剛大吵過一架。人到將軍跟前告狀,說公子將她十一歲的小男孩兒打得口鼻出血,躺在地上足死了半日,醒來以后唬得什么一樣,吃不能吃、睡不能睡。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都是娘生的,將軍的兒是拼死拼活生的,婢子的兒難道是從逼里順順當(dāng)當(dāng)滑出來的么?將軍從墻上摘了馬鞭,怒氣沖沖地闖進小院,將公子踩在地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抽。公子抱著她的腿不讓她走,將軍說他生下來就是個亂七八糟的怪東西,想起來就惡心,一腳就把他踢開了。公子披頭散發(fā)地大吼大叫,說他不是自己想這樣出生的,他不奢求做娘的女兒,做兒子也好過不女不男。要怪就怪他那個死爹,他只是想要娘,想見娘,他有什么錯?下人的小子辱他,罵他,他憑什么打不得?邊將軍不僅沒有動容,反而覺得這是邊巒的新伎倆,就叫小院跟前所有人撤出來,不留一個伺候的,院門也盡封上,留他在里頭自己鬧,活不起就趕緊替?zhèn)€好人死。 而今看到邊巒冒著雪闖進來,邊茂松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當(dāng)他又要發(fā)瘋,可隨即,她就注意到邊巒肩頭那團火一樣的小紅襖。 “母親,羅姨?!边厧n走到跟前,‘撲通’一聲跪倒,上身幾乎伏在地上,如同獻寶一般將這個妮子從肩頭摘下,打橫舉過頭頂。 “岑兒?!北碧昧_難以置信地膝行兩步,捧住小岑兒冰冷的小臉,她喜極而泣,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是哭著發(fā)出一些零散的音節(jié),將小岑兒緊緊摟在懷里。 “娘。”小岑兒已經(jīng)很累了,在邊巒的肩頭顛騰了一陣子,被他身上的熱氣烘著,感到有些暈暈然,“我好冷,肚子好餓?!彼е碧昧_的頸子撒嬌,閉著眼道“娘我跟你說哦,我掉到一個大窟窿里面,一開始嚇得哭哭,后來肚子餓了,我就吃了好多好多東西。然后我想呢,好高哦,我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我就用箭鑿?fù)痢团姥脚姥健Y(jié)果指甲都磕破了,我就又哭了。后來…”她說著說著就犯迷糊,北堂羅抱著她,一邊聽一邊笑,笑著笑著又淌眼淚,捏著北堂岑的小手看,心疼的不行。邊茂松命人去打了熱水來給她擦洗,聽到她說什么雪白色的、長著翅膀的大馬,天上有一顆特別亮的星星,不由失笑,蹭了蹭北堂岑的小臉,道“妮子說胡話了。” “恐怕是神佑護?!北碧昧_撫著她的額頭,略略有一點發(fā)熱,說“母神自有定奪,岑兒的命不該絕?!?/br> “這么小個孩子,能走回山下,從狗洞鉆回家。說沒有神明護佑,尊妣顯靈,怕是不會有人相信?!边吤擅q絨的發(fā)際,對北堂羅說“該是你的母親在天上指引她的前路?!闭f罷,邊茂松起身,正要去廚房吩咐人做席面的時候,忽然感到衣擺被扽了一下。邊巒渾身顫抖地跪在原地,紅著眼懇切地望著她,充滿期待地喚道“母親,我呢?母親…” 邊巒長著張陰柔的臉,然而這幾年他的身形愈發(fā)像男兒了。他穿著單衣,長發(fā)垂落,露出雪白如玉的一張臉,死死盯著邊茂松,緊窄的黑瞳瞬也不瞬,幾乎要泛出血點。邊茂松無法控制對他的厭惡,每每看到邊巒,她沒辦法不去想那雙從她兩腿間滑出來的小腳,也忘不掉那嬌嫩的兩瓣rou丘前簇?fù)碇?、被一層贅皮包裹著的男根?/br> 怎么會?分明是她親生的孩子,怎么會如此惡心,如此怪異,如此地惹人生厭? “母親。”邊巒的聲音發(fā)抖,爬到她跟前,牽住了她的衣擺,已經(jīng)卑微的不能再卑微。 “jiejie?!北碧昧_擰眉抬頭望著邊茂松,以一種幾乎責(zé)備的目光逼催著她。小羅從來就不討厭這個孩子,邊茂松幾次想干脆將邊巒打死,都是小羅在旁攔著。很多次,小羅都勸她試一試,哪怕不接觸,就是遠遠地看一眼公子也好,看這十七年來,他出落得如何美麗,早已擺脫了最初的形狀。 確是有個人的模樣,衣服一裹,誰也不曉得他是個什么東西。終于,邊茂松伸出手,猶疑著懸停在邊巒的發(fā)頂。她的喉頭哽了又哽,相當(dāng)艱澀地拍了兩下邊巒的顱頂,將自己的外袍解下,搭在他肩頭,隨即倉促地收回手,快步離開了。 再一次望向小岑兒時,邊巒的目光猶如絕渡遇舟,暗室逢燈,跪伏在地的身子因為過度的喜悅而抖若篩糠。 “我嘗試過了,但我無法說服你母親。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可是她受了很大的驚嚇,那幾乎要了她的命。產(chǎn)后的兩年時間里,當(dāng)初的裂傷沒有一天不在折磨她,至今仍然會有反復(fù)?!北碧昧_輕輕搖晃著小岑兒,這個妮子睡得香甜甜,一副很沒心肝的樣子。“我今天大悲大喜,精神有些受不了。你能幫我抱抱她嗎?就這樣,打橫抱,托著她的兩肋,溫柔一點。”羅姨很有些倦了,但她的神情仍然和往常一樣。在原地跪坐了半晌,邊巒挪過去,將她從羅姨的臂彎里接過來。 這個妮子是由結(jié)實的血rou堆砌而成的,有一點沉,但是骨節(jié)都很柔韌,是習(xí)武的好底子。她看上去體量很大,可毫無防備地躺在人懷里時卻像水一樣要流走。這是深受母親喜愛的孩子,一個完全的女孩兒。她簡直像一頭小老虎,邊巒由衷地感慨,只要有這個妮子在,只要他在這個妮子身邊—— 北堂羅和她的女兒在托溫城里并不總過得一帆風(fēng)順。岑兒曾有一回問母親,究竟什么是小唱婦?北堂羅沒辦法給她一個答案。邊茂松怒不可遏,眼里火星子直迸,可小羅的黃冊和契紙就放在她的書房里,她黥面時還很幼小,耳后的青印隨著成長而不斷地擴大,以至于難以掩藏。人們當(dāng)面這樣說:羅娘宿衛(wèi)將軍,忠心耿耿,她的幼女十歲就能騎馬射箭,前途不可限量,真讓人羨慕。 人們背后這樣說:北堂家坐事,不可自贖,女娘都在臉上刺了字,本不可能有出頭之日,只因北堂羅爭做了邊將軍的唱婦,幺娘羅生是個小獨豹女。 隨著年齡增長,岑兒最終還是明白了唱婦的含義,她也曉得了什么叫獨豹女:年老的唱婦叫獨豹,她的女兒自然被稱為獨豹女。 大概在十五歲時,岑兒逐漸在邊將軍跟前展現(xiàn)出逾越親情范疇的忠誠,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下級軍娘面稟長官的樣子。盡管邊巒很努力地想要維護他母親與岑兒之間這親如一家的關(guān)系,好讓他順帶著進入母親的視野,但是從善如流素來是岑兒身上珍貴的美德。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點點。當(dāng)岑兒提起他的時候,母親對他的態(tài)度總是肯定的,偶爾隔著窗欞遙遙一望,母親也會客套地問一句他的情況。再給他兩年、不,或許都用不上,再給他一年的光景,邊巒相信他也能夠成為母親的孩子,他能挽回母親的心。那是他自誕生便始終渴慕著的東西。他一直夢想著能夠伏在母親的膝頭,能夠被母親撫摸著脊背,在一聲聲‘我兒’的輕喚中安然睡去。 可為什么?總有人要和他作對。 岑兒終歸還是明白自己是家生的奴婢了。邊將軍是她的主人,她的上級長官,而不是她的母親,就連她的母親都是邊將軍的奴婢。隨后她意識到另一個問題,打心底里,她其實知道自己是母親和一個男人生的,但在感情上,她始終將自己當(dāng)成母親和邊將軍的女兒,當(dāng)成邊巒的meimei。可事實是:她與邊巒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是母親和一個男人生的,邊巒是邊將軍和另一個男人生的。 轉(zhuǎn)眼將要及笈的女娘,正是龍精虎猛的時候。和衛(wèi)軍一起揚鞭打馬,參與圍獵,每月在號房睡十五天的通鋪,跟同澤戰(zhàn)友們大塊吃rou,大口喝酒,扛著鋤頭去翻土開荒。岑兒是在某一天忽然開悟的,回到邊家宅以后常住在挨著馬棚的下房。那是她成年以后該住的地方,是她在邊家真正所處的位置,而她本人也有種相當(dāng)難得的鈍感,十分知足安命,只偶爾有些悵然,摸著自己的木頭小馬出神。 托溫河尚未結(jié)冰凍死時,陸陸續(xù)續(xù)有西夷部落南下。人數(shù)最多的一支大略二百余人,佯裝狩獵,實則劫掠。這并不是支悍勇的部落,首領(lǐng)是個老婦,她的左右部烈也其貌不揚,遠望上去甚至有點滑稽??扇舴怯芯薮蟮耐{在后,又怎會驚得這些小部族如鳥獸般四散。 兩位娘忽然忙碌起來,腳不沾地,常不在家。托溫城一夜之間變得相當(dāng)肅殺,有股暴雪天氣之前、黑云壓城一般的寧靜。邊巒偶爾會叫岑兒到小院子里去,喊廚房做席面給她吃。 “你知道監(jiān)軍把我娘的契紙燒掉了么?她的黃冊也遷回了原籍。” “那不是好事嗎?”邊巒用小刀削下棒骨的rou,喂到岑兒嘴邊。從她十幾歲的時候,邊巒就這么照顧她了,妮子從小吃飯就嘴急,手還慢。 “我不曉得算不算?!北碧冕瘬u頭。 加上邊將軍拋給娘的叁顆賊首,娘一共砍下十枚首級。雖不能用錢自贖,但可以用軍功。北堂岑在戍樓看到母親的時候,她正袒著上身盤腿而坐,晾著腰側(cè)的刀傷,雙臂明晃晃一對鏨金臂環(huán),凹凸不平的刻痕中盡是血污。監(jiān)軍在她的背上繡一頭斑斕猛虎,虎尾從脖頸延伸至耳后,蓋住了黥刑的印記,細(xì)密的血珠從濃墨中滲出。北堂岑從未見過母親這般殺氣騰騰的模樣。 母親將她叫到身前,將臂環(huán)摘下來給她,說‘趕明兒將你也贖出來,帶你回娘的故土瞧一瞧,給你姥姥上墳掃墓,燒叁炷香。’北堂岑隱約知道娘要去打仗了,她說她也要去,娘疾言厲色地斥責(zé)她胡鬧,她說她就要去,邊將軍在母女之間周轉(zhuǎn)不開,遣了兩個衛(wèi)兵將她連拖帶拽地轟出戍樓。 一晃到了八月份,平州已入冬了。聞聽托溫河對岸有鵽雀南飛,悉墜地而死,皆無頭?;嗜Ш閵谮s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