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討指點車騎戰(zhàn)云麾委重任侯姎賜垂訓
自景宗皇帝登基以來,每三年在北苑舉行一次大閱,南北衛(wèi)軍按營列陣。天女率親王等擐甲,輔政大臣、御前中令及各寺眾卿娘扈從,閱前賜食,閱后賜酒,晚間設宴,款待廷臣。 岑姐這幾天帶著兩個閨女住到營里來了,恢復了從前的生活作息,看人打馬球,也上場溜幾桿子。莫元卿跟著岑姐多年,不覺得稀罕,倒是車騎將軍嚴雌,她的歲數(shù)小,不曾打過仗,是個飽讀兵書的武癡,在營里常聽說關內(nèi)侯的舊事,跟岑姐有點卯上了。元卿常在一旁撿樂子,嚴雌問岑姐有沒有空指點一二,岑姐臉上的神情變得很含蓄。 當年的北堂家盛極一時,也有家傳絕學,莫元卿是沒那個眼福瞧見,倒是將軍府長史從前也在陷陳營,描述得繪聲繪色。她說岑將軍的武藝傳承于她的母親羅將軍,是日漸式微的雙手刀法。兩柄苗刀內(nèi)藏有油囊,背有出油的小孔,刀鞘處有類似火鐮的機關,拔刀便可引燃。陷陳營往往趁夜奔襲,北堂將軍一馬當先,揮出的火油在空中燃燒,風助火勢,愈演愈烈。她招式沉穩(wěn),極速凌厲,變化較少而威力不減,身催刀往,輾轉連擊,刀隨人轉。地線為刀火吻熱,陷陳營將士從不會在大雪皚皚的寂夜中迷失方向。 難怪已過去那么多年,她本人早已改用了蛇首吞刃的花虬槍,陷陳營的舊部還死心塌地追隨著她,莫元卿光是想象畫面就覺得很震撼,簡直如同平地乍起一道驚雷。 遠征天樞城凱旋的那年,岑姐在府中影堂祭拜母親,將汗王的白狼大氅并著那兩把苗刀埋進后院的柳木之下。三年守制,卸甲在家,岑姐沒有再觸碰過任何兵刃,直到先帝產(chǎn)后坐病,太皇召岑姐入宮,在金鑾殿上親手將花虬槍遞給她,她不能不接。 “嚴將軍?!北碧冕喈斨斏鞯貑玖艘宦?,嚴雌剛剛起身,便又虎拜在地,朗聲應答“末將在此。” “云麾將軍出身淮陽莫姓,她的拳法很猛,腿法也利。嚴將軍可與她切磋一二?!北碧冕沉艘谎坌θ菽痰哪?,平靜地調(diào)虎離山,說“莫姓雖是外家,主練筋骨,但她自小習心法,練翻子,大開大合,是硬碰硬的功夫。某只會殺人技,與屠戶無異,云麾將軍卻是武術世家出身的麟娘驕女?!?/br> 嚴雌望過來的目光滿是憧憬,抱拳道“請莫將軍不吝賜教”,莫元卿緩緩起身,身披甲胄,鐵骨錚錚,龍鱗般的鎧甲從地上搖搖晃晃地升起來。“為陛下培植將才也是咱們應盡的職分。”她走到嚴雌身前,仰著臉瞧她,兩手叉腰,說“某不才,嚴將軍指點我才是?!?/br> 云麾將軍和車騎將軍要對壘角力,這是校場中難得一見的罕事。雙方麾下將士分列兩方助陣,刀槍錘地,圍成擂臺。遙遙瞧見良家子弟營列隊前來外圍觀戰(zhàn),為首一員男將乃是老將虎賁之子,莫元卿的大房,時任東明門司馬的徐過庭。 被陛下提拔,臨時升遷為雜號將軍,在大閱中率領良家子弟營面圣,徐過庭近來春風得意。他身披銀青魚鱗甲,頭戴赤色抹額,往場內(nèi)看了一眼,抱拳行禮,拜倒在北堂岑跟前,“末將拜見大將軍?!?/br> 虎賁兒在這些大場面前還是拎得清的,不喊元卿做‘家主’,也不喊她‘岑姐’了,一律都稱將軍,自稱末將,相當體面?!捌??!北碧冕郑χ煌犷^,道“場面難得,去吧。” 陣前兩位將軍已卸去戰(zhàn)鎧,只穿貼身的軟甲,如狹路相逢的兩頭雌獸在各自領地逡巡。莫元卿將裁決的權力交給霧豹,十七歲的姑娘正是好熱鬧、會起哄的年紀,在旁煽風點火,領著幾名裨將唱起戰(zhàn)歌。 體量不等所造成的差異無法彌合,莫元卿自知個子矮、重量輕,面對嚴雌多少不利。這樣的對手,要先發(fā)制人,攻擊經(jīng)絡。內(nèi)關、手三里、手五里、少海,莫元卿將她通身上下瞄了個遍,先斷其翼,大開中門,然后才能猛攻猛打。 電光火石之間,嚴雌已直沖上前,雙肘撐向兩側,擋開莫元卿的雙臂,再以手肘頂其胸膛。莫元卿長眉倒豎,在心里一迭聲地叫罵。這招一看就是偷師岑姐,當年岑姐用這招打她,直接將她撞飛了,剛猛暴戾,兇狠至極。這個妮子當真有點靈氣,營里相處才幾日?竟學去了。 “哦,開門沖,連攻帶守?!膘F豹盤坐在旁,揮了揮拳,又看元卿將軍。不然怎么說姜是老的辣,元卿后退兩步一腳踩穩(wěn),挑肘、扣肘、靠肘的動作相當俐落,原封不動將嚴雌的攻勢給擋了回去。嚴將軍雖人高馬大,腰肢卻柔韌,下盤扎實,晃身避開莫元卿的肘擊,抬腿掃她中路。 “妮子冒進!”這下可讓莫元卿逮住了,外家功夫在近不在遠,她直沖上前,致密的一團血rou迎著嚴雌的面門而去,掄起胳膊就是一招鞭錘。兩股力道互駁,二人各退一步,都挨了對方一下,神魂通達,莫元卿盯住了她的腿,找著曲泉xue便是個搓踢。酸痛難當,膝蓋不受控制地發(fā)軟,嚴雌咬著牙尖悶哼一聲,猝不及防跪倒在地,臉色漲紅,莫元卿隨即使了個猛虎硬爬山,要扣嚴雌的天靈,誰料后者抬手死死掐住她內(nèi)關,猛一蹬地起身,用肩膀撞向莫元卿的胸膛,將她推出數(shù)米。 聰明妮子,真是個聰明的妮子。見她不過三個回合就將自家的精髓學去了,莫元卿有一瞬間的愣神,隨后大喜過望,她沒有嗣女,一身的本事正愁沒地方傳,當即就發(fā)狠使了個截肩,抽手而出。 “動即生法,有感皆應!”身形交錯,莫元卿在她身上借力,纏住嚴雌手臂便是個崩肘,將她纏在懷里,“聲東擊西,貴在知變!”說罷扣肘上頂,撞在嚴雌的上腹。這一下可不輕,嚴雌挨的全然是她自己的體重,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由低喝一聲,提起膝蓋便將莫元卿的手臂頂開,擰身送胯將她踢開。所謂撞身靠打,挨肘膝胯,用腿打人,全憑連環(huán),她這下不好。千機之變,在于破殺,這招只能算破招,算不上殺招,回頭傳她個黃蜂甩尾才好。莫元卿在地上翻滾兩圈,回頭土臉地爬起來,嚴雌墊步凌腰,攔住莫元卿前胸,卻是在空中化力,與其說踢,不如說將她給送了出去,與此同時元卿的一記鞭錘也到了,拇指與中指相扣,照著嚴雌的眉骨彈了一個清脆異常的腦瓜崩,彈得妮子瞬間雙眼盈淚。 霧豹看出嚴將軍來不及換腿,未免她在人前摔個屁股蹲,遂鉆入她肋下,‘嘿咻’一聲將她扛住。莫元卿退向外場,徐過庭眼疾手快上來接她,倒是沒崴腳,就是腦袋撞在他胸前護心鏡上,‘鐺’一聲,兩耳嗡嗡作響。 年輕的將士看得目瞪口呆,周遭一片死寂,待從兩位主帥這疾如驟雨,招不虛發(fā)的交手過程中回過神來,只覺熱血沸騰,轟然驚起一片歡呼叫好。 “莫將軍。”嚴雌謝過了霧豹,三步并兩步走到莫元卿跟前,問“前幾句是什么?”莫元卿大咧咧地抬起胳膊,錯誤地估計了自己與嚴雌在身高上的差距,只好攬住她的臂膀,笑道“拳無空出,手無空回。犯了招架,窮追猛打。” “怎么不空回?” “回手鷹爪抓嘛?!蹦鋵⑺觳采系膞ue位捏了個遍,捏得嚴雌半邊身子都木了,說“要是死斗,我就先出前沖拳,鞭錘奪你雙耳,爪手再攻,取你雙目。生死之際可沒有好看的招架,都陰毒得很——喝不喝酒?拉上岑姐一起。”說罷扭頭去找北堂岑。 校場后十里松濤,擁著一池碧潭,靜影沉璧,浮光裊裊。來到京師時人間忽晚,山河已秋,二十年彈指一揮,如今已是天下和氣,殷盛祥實。她岑姐抱著胳膊站在原地,兀自一個人歲月靜好,似有種平靜的哀感。 “將軍最近有什么煩心事嗎?”徐過庭受了元卿的差遣來請岑姐入帳,見她抬手撫摸迎風招展的戰(zhàn)旗,不由發(fā)問?!暗挂膊荒苷f煩心?!北碧冕剡^神來,目光落在徐過庭身上“這回參加大閱,寫祭文告訴你母親沒有?” “當天就去給母親掃墓上香了。還將陛下的詔書謄寫了一份,燒給她老人家看。不枉費她老人家對我和姊妹們一視同仁,盡心栽培。”徐過庭笑起來很溫和,還是少男時候的開朗樣子,問“公子好么?姐夫們也都好?” “都好?!北碧冕l頻點頭,背著手往中軍帳走,“說起來,你家中那樣多的姊妹兄弟,老將軍就沒有偏疼哪一個么?” “偏疼倒沒有,只是兒大避母,我和哥哥不像姊妹們常有機會親近母親。我一直都是很敬畏母親的?!毙爝^庭將北堂岑送至營門,便駐足不前。北堂岑用問詢的目光瞧著他,徐過庭微微搖頭,道“懶得看她那德行。” 倒也是,元卿喜歡的類型和虎賁兒截然相反,她喜歡清瘦嬌小的郎君,最好腰肢盈盈一握,臉小小的,皮膚白白的,動不動就愛哭的那種,最好再有點雅致,會跳個舞,唱個曲。反正郎君堂子里的那些她都喜歡,雖然不一定能叫得對名字,但個個兒都愛。有時候太皇太夫責備她也沒錯,她跟大姑姐經(jīng)常一拍即合,說走就走,烏鴉站在豬身上,很難說誰更黑。 帳簾從里頭挑開,霧豹探了個腦袋出來,北堂岑擺擺手,徐過庭于是拜了兩拜,轉身回營。 幾名良家子送來炭爐跟銅鍋,將鮮rou蔬菜分置席間,待擺好碗筷與沾碟便出去了。北堂岑席地而坐,撣了撣衣擺,問莫元卿道“收了多少錢?”后者摸著下巴思忖片刻,道“折一下,一千三百多萬貫吧。還有些字畫古董不好出手,在我府上堆著呢,定王若是不要,我準備再問問愨王和幾位郡王?!?/br> “那還可以,盡快,若能趕在年前最好不過。早辦早了,安心過個年?!北碧冕c頭,夾了些羊尾油潤鍋。她一年也才現(xiàn)錢二十三萬,這都頂上她大半輩子了?!跋喔抢镂乙阉腿チ?,大司農(nóng)早先時候遣人來,我沒給她,不過給了婁總署,做做樣子?!?/br> 坐在席間,嚴雌感覺渾身扎得慌,越聽越不對,像在貪污。不過這種事一般都是偷偷進行,怎能放在臺面上說呢?北堂岑自然也感到她熱切的目光,仍專注地往鍋里下菜,道“嚴將軍,我還政之后,朝中不會再設大司馬大將軍一職了。陛下屬意你來接替我的職務,故而讓你參加大閱的籌備。她希望我能在送印之前把你帶出師?!?/br> “承蒙錯愛,末將惶恐?!眹来埔宦牐菚r正襟危坐,抱拳行禮。北堂岑覺得這孩子太嚴肅,遂態(tài)度強硬地將她兩手掰開,把碗放進她掌心里,夾了些羊rou給她,“邊吃邊說——銀杏莊的事情你曉得,我就不贅言了。陛下恩準十年以上佃戶留置田地,安撫那些縉紳地主的錢是大司農(nóng)出了一部分,打條蓋印從國庫支領了一部分。那些夾在中間的莊頭,按理來說,她們是受雇傭做事,不必額外給予撫恤,但她們報上來的田畝冊我已看了,跟大司農(nóng)那里的有所出入。陛下向來賞罰分明,回頭我親自帶著繡衣使者前去丈量土地,清點口丁,再次復核。若屬實便賞銀,若屬不實,摁下砍頭。”莫元卿看著她,不看著鍋,北堂岑點指兩下,提醒她道“沒了,再下一盤,湯都咕嘟了。” 北堂將軍吃飯就和辦事一樣認真,看將軍把鍋中熱騰騰的羊rou夾出來,瀝了瀝水,要往她碗里放,嚴雌有一絲絲難為情,覺得像跟娘和jiejie在一起吃飯似的,默不作聲地將碗遞過去,就聽北堂將軍道“但這種事若還使國庫里的錢,豈非本末倒置?” 難怪今年大閱的時間提前了。嚴雌原本以為是為了和年后選秀錯開,沒想到是陛下打的算盤。她最近隱隱約約聽見九部四十八處放出風聲,說陛下格外重視良家子弟營,許是想從中挑選一些拔尖的兒郎,充實后宮,戍邊兩年以上輪值回京的正好能趕上,若是趕不上,花點錢運作運作,疏通一下關系,也就是軍籍黃冊上添一筆的事兒。這消息剛出來就被北堂將軍死死摁下,這便顯得更真著了。匣劍帷燈,虛虛實實,原是她們自己人做扣兒圈錢。難怪,難怪,自闊海親王夫白姓之后,就沒有男將統(tǒng)領良家子弟營的傳統(tǒng)了,如今把云麾將軍的大房提拔上來,全然是以備后患。萬一有什么紕漏,被人把此事捅到明面上,無非是折一個東明門司馬。將他的官服一扒,打二十廷杖趕回家去相妻教女,也就得了。 “末將明白了?!眹来普f罷,很自覺地又遞碗,一筷子薺菜放下,筷頭勾住她碗沿。嚴雌抬起頭,只見北堂將軍略帶深意地望著她,說“待此事結束,若有花不掉的錢,想拿也就拿了,就算你不拿,也有別人拿,別人但凡拿了,她就怕你不拿。但話說回來,上上下下幾十口人,誰沒個手頭緊的時候?是吧,嚴將軍。” 妮子梗著脖子坐著,兩眼發(fā)直。嚴家是世家大族,這妮子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曉得柴米油鹽貴,要她伸手拿錢,還不如敲折了她的手來得痛快。北堂岑見了她這樣子就笑,用很淺的聲音說道“財?shù)摴慈撕帽刃鞠娢玻唤數(shù)撊缤瑹o帆篷。更兼有滾木礌石拒馬阻路,不納投名狀,下嶺萬山攔。金鑾殿上二十年,嚴將軍,諸如此類猶疑取舍,漫漶如埽塵,我已記不清了。” “岑姐來時,四位王姎正斗法呢,一覺醒來塌了天還不知是誰顯靈?!币慌缘脑渎犃怂氵@話直樂,摟住北堂岑的后腰拍了兩下,湊到她身邊去,將下巴擱在她肩頭,望著嚴雌道“別擔心,就算是天塌下來,人也得吃飯。去宋司直家里多吃兩口?!?/br> 正說著話,聽聞帳外有繡衣使者來稟,北堂岑撥開元卿,見兩名帳前吏請進太常寺執(zhí)事娘,遂起身相迎?!叭粚④娢溥\昌隆?!眻?zhí)事娘抱拳行鞠躬禮,北堂岑抬手攙扶,問候道“小娘娘躬安。”車騎、云麾二將依次還禮。 “小婦來傳太常寺奉上諭?!眻?zhí)事娘從袖中掏出一封黃蘗紙文書,捧與北堂岑。 柳葉蟠虺紋的砑花鋪滿紙幅,右上角有龜背紋樣,乃是太常寺親筆,述旨之后加蓋圣印。兩名帳前吏捧來銅盆細布,北堂岑盥手讀之,忽覺心跳匆遽,擂擊胸骨。 陛下將于本月望日親詣太廟致祭,降神釋奠,次日宗室行祭,再一日群臣告禮。旨喻文武官員齋戒五日,沐浴更衣;致齊于內(nèi),散齊于外;剔除身垢,澄清心志;嚴畏謹慎,精白一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