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順神祇天喜到命克禮義紅鸞照臨
民間不是有這樣的傳說嘛。 從前有戶貧苦人家,院子和茅屋加在一起都不超過十步。那家的姎婦是個秀才,寒窗苦讀,要進京考功名,平日里是年輕相公耕地紡織,供養(yǎng)著她。后來那家人遭遇了產(chǎn)厄,姎婦在院里的柳樹底下折騰一天一夜,孩子就是生不下來,把其她村民急得團團轉(zhuǎn)。秀才相公覺得一定是屋子太小,自己身上太臟,玷污了降神的尊所,所以將腰帶系在桌角,盤腿坐在地上吊死了。死去以后,他的魂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院落上空見到了慈姆座下二龍王,便上前哭求龍王姊妹救生。龍王姊妹正因院子里有陽穢阻礙,沒地方落腳而著急,往下打眼,見污穢之氣漸漸散去,這才摁落云頭,馳降而下。 見姎婦誕下千金,母女平安,官府送來一頭豬、兩壺酒和一名仆侍。他心滿意足,正要離去,龍王姊妹將他喚住,說他的品德甚備,節(jié)孝忠義,愿意帶他去修行,等三年之后,忘卻前塵往事,再重新投胎到這家。年輕相公千恩萬謝,跟隨龍王姊妹去了。后來千金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生得粉雕玉琢,聰慧極了,她的秀才娘一鳴驚人,連中三元,官封殿閣大學(xué)士,抬聘榮國婦幼男為夫。那之后又過了一年,大學(xué)士再度有娠,喜得一男。這個男孩兒一降生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母父疼寵,奶奶嬌慣,姊妹維護,十七歲時配了個極有德行的姎婦,一舉得女,就連素來嚴(yán)苛的丈母都對他青眼相加,百般憐愛。 “是嗎?”太皇太夫一怔,“照林公子這么說來,先帝潛邸時的側(cè)夫沉姓倒不是畏罪自戕,反而像是深明大義,自愿往見神明,為先帝祈福,確實應(yīng)該追贈太夫?!?/br> “太皇太夫明鑒。”林雁微笑著欠身,見齊姓還在思量,不由瞥一眼北宮的方向,低聲道“太皇太夫也不希望總有如函谷郡公這般心思險惡之人,將先帝難產(chǎn)之事翻出來大做文章吧?” 函谷郡公一事,齊姓至今心有余悸,他自然不希望如此。那個姬巽一死,算是渾身輕松了,受到牽連的只會是定王。定王自幼是他捧在懷里長大的,貓一樣的小身板兒,屁顛顛跟在三殿下身后,調(diào)臉又去追攆太皇,從小角落里撲出來,猝不及防嚇人一跳。妍妍是宮里最單純、最可愛的孩子,差點被姬巽給害死了。 只要一提到兇逆案,太皇太夫就很好拿捏,忙不迭地找機會想要稟明陛下,追贈沉姓為太夫。沉姓是陛下的生父,死人不會有什么威脅,只是這樣一來,董太夫就顯得不那么尊貴,待他入主中宮,娘和宋司直那邊也可以將董家的人盡數(shù)裁撤。 ——后宮終于是陛下的后宮了。 糊弄完太皇太夫,林雁走出宮門,神清氣爽。他抬手摘下一朵臘梅,在鼻端輕嗅,冷香襲人,沁入心脾。余光瞥見挺秀的身影步履輕捷,向陽而來,不曾經(jīng)由通稟,已到了切近。 是很年少的皇帝,行走時,關(guān)節(jié)中猶然雜糅著些許不自知的活躍,日光濃烈地追隨著她的腳步,最終在林雁身前駐足。 上次大閱時重逢,覺得皇帝身板小小的,還是小姑娘。如今想來,怕是因著大司馬伴駕,在旁襯托的緣故。她一身紫綺錦緣袍,肩胛處已能撐起來,朱色絲錦的長褲仔仔細細掖在靴邦里,外罩赤色紗衣,系著絨面向里的皮革悍腰,林雁足愣了兩秒才想起來要行禮。 “聽說哥哥覲見太皇太夫,孤方才還在想,會不會遇上,沒想到這就碰見了?!奔К搵S伸手將他扶起來。 老帝師的長女是相府司隸,姬瑩婼擇定她的幼孫作為中宮。年十九,單字名雁,字回上。 “陛下?!绷盅銣伛Z地垂著頭,搭住少帝的掌心,緩緩起身。 “你著急回去嗎?不著急就陪孤走一走。”姬瑩婼揮手屏退左右,夏舜華領(lǐng)著世夫在三步遠的位置跟著。眼瞧著入了年界,朝廷也已放了長假,文武百官紛紛送印返鄉(xiāng),由家在京師的官員輪值。官署一下子空了,案頭卷子應(yīng)結(jié)盡結(jié),姬瑩婼難得覺得閑下來很難受。 聽說最近七皇姨正帶著肅使閑逛,肅骨介貴女學(xué)說官話,四處賣弄,在街上逢人就打招呼。宋司直領(lǐng)著千金們游山玩水,鑿冰釣蝦。云麾將軍已攜全家返鄉(xiāng),正往淮南去。兩位世女表妹想做八破圖,四皇姨舍不得她藏的真跡,找了幾個畫師,天天夜里點燈熬油地抄書摹畫。北堂小姨已能下地,常在二進院里指點年輕軍娘習(xí)武。人人都有事干,她沒什么事干,在弘涎殿玩了兩天泥巴,捏了兩只茶杯,一只小烏龜首飾盒,一朵小花。 “近來二姊有娠,她的夫侍們想出去蕩穢,到底也不方便拋頭露面地做勞役,于是去三圣廟干點農(nóng)活,仆也想去盡一盡心,恐怕不能陪伴陛下太久?!绷盅阕旖菐?,不管行路還是說話都不卑不亢。 “怎么,你也聽說了?” 龍王蕩穢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母親遭遇產(chǎn)厄,并不是孩子的錯,是男子污濁,陽穢侵入母體引發(fā)難產(chǎn),又阻礙神明道路,以至于慈姆無處施救。一時之間,凡遭遇產(chǎn)厄的人家,生父自縊很成風(fēng)氣。 姬瑩婼前些日子才看了京兆尹的奏本,說是‘民間風(fēng)俗,姎婦一旦有娠,家中的男子實不能整日享清閑,得出去幫工、干活,越辛苦越好,出汗越多越好,一天結(jié)束以后,用水將身上沖淋干凈,把男子的晦氣都沖掉,不帶回家里去,這樣家主生產(chǎn)的時候就會順利。臣覺得有理,所以鼓勵。后來民男們之間又傳說,誰干活干得最利索,翻地最快、繡花最好,誰就是坊間最幸福的男子,經(jīng)常有翁公帶著女婿和孫男一起服勞役,明明家主都還沒有懷孕,就搶著干活。城北的小拱橋雖然提前完工了,但那些姎婦有娠的夫侍,每天都得服侍好了姎婦才來,經(jīng)常搶不到活,就又哭又鬧地不肯走,告到衙門來。臣不知道如何定奪,只好安排他們割豬草,去三圣廟喂豬,給郵驛軍娘們縫補衣衫鞋襪,請陛下裁奪。’姬瑩婼叼了半天筆桿子,絞盡腦汁地思忖,回復(fù)道‘知道了,縫完洗一下再穿?!?/br> “是。仆剛才還告訴了太皇太夫?!绷盅愕男θ菔諗肯氯ヒ凰?,眼中涌動著某種諱莫如深的不安,接著道“想必不日之后,太皇太夫就會為沉姓請封,追贈太夫——陛下,仆做得對嗎?” 這對她來說是好事,她實不想聽見難產(chǎn)是因為孩子克母,沉姓雖早就死了,做女兒的把生父立成眾矢之的似乎也不合適,她是皇帝,是道德上的完人,不能像四皇姨一樣二皮臉,上下嘴皮子一碰,胡亂推諉。不若還是追封吧,屆時宗正府上疏,朝中大臣吵個兩三天的嘴,把能潑的臟水都潑干凈,皇家厚德,天女仁愛,盡管是沉姓的錯,但他有贖罪之心,往見神明,還是應(yīng)當(dāng)寬以待人,給足他死后哀榮。何況姬瑩婼也十分鼓勵民男在家主有娠期間外出服勞役,做些修橋補路、開荒屯墾的工作,蕩滌一下身上的污濁之氣。 “為什么這么說?龍王蕩穢的故事,回上哥哥不相信么?” “并非如此?!绷盅阆袷强床欢俚蹖徱暤哪抗?,只是垂下眼簾,道“還沒有正式冊封,仆自知僭越。仆只是不想再聽說陛下為幽情所困,被外界苦苦催逼,仆一刻都不能再忍耐?!?/br> “哥哥。”姬瑩婼捏了捏他的指尖,笑道“我也很愛慕哥哥?!?/br> 宮內(nèi)的景色在這一夕之間變得格外驚心動魄。林雁怔怔地望著少帝,睫毛顫動不息,很久才回神,匆匆垂下眼簾,整衣斂容。這實在怪不得他不知趨奉,說到底,他是中宮,他得循規(guī)。姬瑩婼慢悠悠地走,彎身拾起一根長草,將另一頭遞過去。林雁微笑地望著她,眼風(fēng)如醉,捏住草尖,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地跟隨著。 “哥哥以后會與我住在長秋宮?!奔К搵S回過身,抬手接連指了兩個方位“溫飭殿金侍郎,天祿殿嚴(yán)侍郎。芳林園——”她口吻一頓,說“這個名字不好,沖撞了哥哥,對不對?改叫青溪宮好了。孤準(zhǔn)備讓薩拉安追的幼男住在那里?!?/br> 簡直像只耀武揚威的小彩鷸,褪卻灰撲撲的絨毛,開始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筑巢,組建自己的家庭了。林雁掩著唇輕笑,將頭點了點。 路過云龍門時,林雁遙遙望向迎春殿,說“陛下。仆第一次見到陛下,就是在那兒,陛下還記得嗎?” 那年北堂小姨請旨掛帥,遠征天樞,闊海親王總領(lǐng)兵馬,四皇姨別駕隨行,皇姥姥親自祝酒為之踐行。 “是春宴嗎?”姬瑩婼依稀有個印象,好像是有過這么回事兒,“我記不太清楚了,哥哥呢?” “仆還記得?!绷盅阈Φ馈氨菹履悄赀€是世女,小小的個頭兒,把一幅紅帔巾舉在手里,滿宮亂跑。后來紅紗掛在了宮門的牌匾上,陛下仰著臉看著。仆還以為是不小心勾上的,說找個世夫來,用竹竿將帔巾挑下來。結(jié)果陛下您就搖頭,說試了好多次才把紗紗掛在匾額上,要等先帝來看。” “然后呢?” “然后仆陪著陛下等待了一會兒,先帝從迎春殿里出來尋找陛下。仆記得先帝很高,卻瘦,皮膚白白的,頭上還戴著柳條編織的花冠。先帝把陛下抱起來,還管陛下叫‘小瑩玉’?!绷盅阌靡滦鋼踔瑥那敖蟮鸟籽灷锶〕鲆粭l帔巾。縱使小心存放,這么多年過去,也難免有些褪色。他將帔巾雙手遞還,道“陛下?!?/br> “這為什么會在你那里?”姬瑩婼實際上已不記得了,將帔巾接在手里,翻看一陣,心頭又涌上熟悉的感覺。林雁難得紅了耳尖,低聲道“是先帝給仆的。” 當(dāng)時先帝和太姥姥開玩笑,說姈兒只比她小一歲,都有娠幾個月了,和大房感情甚篤,跟三姊一樣生性是個不愛戲水的鴛鴦,哪還有余地了,別聽四姊在那兒亂配。雁奴橫豎是她家的人,日后配給她的小瑩玉不是很好嗎?她不嫌雁奴比婼娘大,男大三,抱金磚嘛。太姥姥當(dāng)時還沒考慮此事,只是笑,說也行吧,既然殿下不嫌雁奴歲數(shù)大,那老婦也不嫌世女歲數(shù)小。先帝點指她,說‘哦,老恩師,那咱們可說定了,我這里可有信物。’說罷,便將那紅帔巾往他腕子上一系,還讓他叫聲丈母來聽聽。林雁當(dāng)時羞得直往太姥姥身后躲,太姥姥笑著摸他腦袋,說‘雁奴叫丈母的日子還在后頭,殿下先改口喚老婦一聲親家姥姥吧?’ 現(xiàn)在想來,是先帝恐怕自己江河日下,撐不了那樣多年,所以一早就為陛下的日后打算。林雁多多少少還記得先帝的音容,這么回憶起來,真像是春日里的紙鳶,倏忽的一陣疾風(fēng),便折落了。 “回上哥哥記得當(dāng)年的事,不會覺得我變得十分陌生嗎?”姬瑩婼摩挲著帔巾一角小小的繡樣,瓊花潔白可愛,歲久木大而花繁,為瓊海獨有。這從前是闊海親王的帔巾。記憶斑駁無狀,她或許曾經(jīng)爬上闊海的脊背,攀扯她的衣飾,闊海于是將帔巾解下,給她玩耍。姬瑩婼記不清楚了。 三皇姨留給她最后的印象只有那兩盞熄滅的燈燭,母親冰冷的指尖從她掌心滑落,她透過林老帝師微微顫抖的指縫,看見闊海親王朝北堂小姨走過去,一縷紅線順著劍鋒纏上小姨的脖頸,闊海用引誘的語氣催逼小姨就死,小姨挑滅了宮室內(nèi)的燈燭。她聽見小姨在低聲數(shù)秒,金屬碰撞的鏗鏘之聲不絕于耳,林老帝師于是摟住她,在她耳邊低聲唱歌。姬瑩婼沒有辦法想象四皇姨口中那親和的三姊,她是被皇姨苦苦相逼,才終于放下執(zhí)念。閑來無事翻閱宮闈著錄,姬瑩婼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不止母皇最愛吃的青雞?,就連煨豬肚的胡椒和椰酒,都是瓊國封地的特產(chǎn)?;蛟S在她很幼的時候,闊海和母皇也曾經(jīng)姊妹相親。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 “大人虎變,卿娘豹變。至于皇帝嘛,仆不敢妄言?!绷盅愦_未聽出少帝的弦外之音,少帝也不想他聽出來,遂只是笑,“既然是母皇送給哥哥的,就還是哥哥收著吧。”說著,姬瑩婼將縐紗披帛展開,搭在林雁肩頭,細細調(diào)整著點綴其上的金珠與琉璃??撮L度和裝飾,這確實不是世夫們的穿戴,估摸著就是卿娘們盛典時候的披紅。穿袿袍的武婦尤其愛戴,繞到背后,往前胸一綁,就能將寬大的衣袖給勒住,再往出扽一扽,既不失體面,還不會礙手礙腳地妨事,渾然是當(dāng)作襻膊在使用。林雁卻沒想到少帝會待他如此溫柔,簡直就像琴瑟和鳴的尋常妻夫一般,他不由低下頭,望著少帝腴潤的雙手。勾連的筋骨與大行皇帝并無二樣,只是露在外頭的那截腕子豐碩得多,戴著銀鍍金點翠的十八子手串,墜角刻‘福’‘壽’二字。 從小到大,陛下身上拖拖掛掛的首飾就不少,叮當(dāng)直響。太皇生怕留不住她,命匠人給她打了金項圈,金鐲子,再加上親王和朝臣們送的,從頭到腳戴了一身。陛下十二歲時才終于開始系革帶,之前太皇都說小孩子沒有腰,是因著要聽政了,才不得不穿戴齊整。林雁撫上少帝的手背,輕輕握住,低聲道“仆會為陛下治理好后宮的,仆一定不辜負(fù)先帝與陛下的恩遇?!?/br> 林回上的五官都生得恰到好處,眉眼雖淺淡,瞳仁卻是烏云一般的深沉,鼻梁挺拔且窄,唇也就不顯得單薄。他連額發(fā)都是緊襯利落,層迭的遠山。姬瑩婼對回上忽而生出某種奇怪的感知,他的皮膚在冬日暖陽的映照之下灼灼耀目,秋蘭木樨,微風(fēng)拂面,鹿鳴呦呦。半晌,姬瑩婼笑起來,眉睫彎彎,點頭道“孤知道了?!?/br> 直到出了宮,林雁的心跳都仍然沒有平復(fù)。他好喜歡陛下,喜歡得魂魄驚悸,心猿意馬,平時總是寂靜如眠的心聲此刻時而自語,時而大叫,簡直快要瘋魔。他撫摸著那條帔巾,唇角含著笑意,靠在車廂中。侍兒挑起車簾,輕聲提醒他,快到三圣廟了。林雁應(yīng)一聲,坐起身子,復(fù)又想了想,還是將披帛摘下來,整齊地迭放在身邊。 每過五日,他都會到三圣廟布施,親手做一些翻曬藥材的活,一是為了日后的姎婦行善積德,二也是圖個賢惠的名聲。山間的清風(fēng)宛若漣漪,林雁戴上帷帽,將自己從頭到腳遮蔽起來,抬步進了山門。 一抬眼就是熟悉的人。院墻之下,宋司直坐在三條腿的靠椅上,茶爐里煮著河蝦。這樣冷天,她頭戴漉酒巾,素色小褂,著袴褶,鶴氅松松垮垮地系著,蒲扇插在身背后,下巴墊在椅背上,給兩位千金扒蝦。在外盛名豪奢,叫人聞風(fēng)喪膽,私底下卻是溫柔慈愛的母親。宋珩剔除蝦線,沾了一點點醬油,喂到小女兒嘴里,問“好吃嗎?” “好吃!” 另一個高舉兩手,興奮道“甜甜的?!?/br> 往昔的假面已然不復(fù),宋司直臉上露出真正的笑容。用竹夾從茶爐中又捻出兩只,放在碗里晾著。桌面上慢條斯理爬過背甲花青的小烏龜,那是她兩個女兒的小玩伴,宋珩也沒有把它忘記,俯身用長筷在竹簍中翻找,拎著蝦須提出一只最小的,放在桌面上,壓去了蝦頭,喂給小龜。 “貴人回來了?”宋珩往長女碗中添了些熱騰騰的茶湯,舀了一勺飯,蓋上蝦rou,喂到她嘴邊,低聲道“最后一口。今天不剩飯,好不好?” “我還以為宋大人出去了。”林雁從石磨上拿起竹篩,里頭是尚未淘洗的白豆蔻。他倚靠著廊檐坐下,和宋司直離得已不能再遠?!叭タ葱÷梗吹搅司突貋砹?。”宋珩望向林雁的那一眼著實意味深長。 “貴人眉眼含笑,應(yīng)該是見到陛下了。我——哦,不對。臣,稱臣體面?!彼龑⒉锠t蓋上,燜煮一會兒,扶著椅背轉(zhuǎn)向林雁。一條椅腿支著,輕巧地旋轉(zhuǎn)半圈,落在地上,悄無聲息?!俺几刚趲坷锍?jīng),還等著貴人能夠為他答疑解惑。倒也不止他,其他善男也都想知道,龍女蕩穢的故事里,那些男子們最后都如何了?還望貴人能夠不吝賜教?!?/br> 頭頂就是三圣正統(tǒng),為了陛下能順心遂意而捏造變文,林雁實在做不到心懷坦蕩,被她盯得又有些著惱,不由皺眉道“宋司直何必提起這些事來羞臊我。” “臣豈敢?”宋珩裝模作樣地行過禮節(jié),笑道“既然有善因善果,就會有惡因惡報,有繁華摹寫,就應(yīng)有苦難描述,有敬神之姿,也當(dāng)有無理之態(tài)。臣只是想提醒貴人,世間男子大都易于折墮,縱有美好愿景,恐怕也只是供人瞻仰,更有甚者,愚蠢至極,頑劣不堪。貴人宣揚德音圣化,也合當(dāng)提點一二:諸惡莫作,否則報應(yīng)連環(huán)——給出男子為人處事的準(zhǔn)則,才更令人信服?!?/br> “司直的意思是?” “臣曾受林老帝師提攜,自然也當(dāng)為貴人盡心出力。林司隸到底上了歲數(shù),汝母又正是建立功業(yè)之時,未嘗得閑?!彼午駨淖郎夏闷鹨晦麜?,雙手奉上“這是林司隸放在臣這里的《閫閣男書集注》,臣已一一加以箋注。望貴人贊成內(nèi)政,垂范天下。陛下外有忠臣,內(nèi)有賢后,四海安得不太平?!?/br> 林雁從七歲那年就曉得自己不能像女子那樣建功立業(yè),他務(wù)必得遵循禮儀訓(xùn)導(dǎo),才能維護住自己日后在家宅的地位。太姥姥給他讀過真正的書,像教導(dǎo)家族中的女孩兒一樣教導(dǎo)他,他何嘗不知道宋司直給他的不是好東西。滿紙的溫良恭儉、忍辱含垢、婦尊夫卑,這是他幼時最抵觸的——而今卻不一樣。林雁瞥了宋珩一眼,將書稿接過。他跟坊間那些男子云泥之別。女男結(jié)合是天地萬物之本,婦夫人倫之始,只有婦義夫順,婦為夫綱才能達理之正。這是婚姻成家的常道,是風(fēng)俗之美的體現(xiàn),也是帝王治世馭民的手段。只有依條旌賞,依法究治,才能彰顯陛下明德之遠。 大閱當(dāng)晚,陛下的旨意便已示下:林姓誕秀高門,稟貞華胄,承顏養(yǎng)志,惠下肅躬,令德克全,徽章允稱,宜冊立為皇后。俾承光于軒曜,式正號于長秋。林雁原本以為陛下會選擇北堂鵠,可是卻沒有,在一眾輔政重臣的公子們之間,在林家同輩的兄弟們之間,陛下?lián)穸ㄋ麨榛屎螅p輕牽起他的衣袖,說‘孤記得你,你是回上哥哥?!?/br> “大人為我費心了。多謝大人?!?/br> “應(yīng)該的?!彼午窬椭浪难酃獠粫e。林雁臉上露出她想看見的神情,雜糅著對圣眷的渴慕以及對權(quán)柄的熱望。他會像一匹溫馴的小馬舔舐著陛下的掌心,為了討陛下的好,讓他做什么事都行,連天下男子的利益都敢于讓渡——不過也就這么回事兒,細細想來卻又沒什么特殊,沒逼的東西和世上任何生命都無有直接的聯(lián)系,只會自私自利,從來也不考慮別人。好在林公子是中宮,是皇后,否則就和她父親一樣,最大的價值只有死。 “不必客氣,貴人?!彼午裥那槭鏁车匦ζ饋恚斑@是臣分內(nèi)之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