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鳳隨鴉中】
關內(nèi)侯在陛下的跟前得臉,錫林在官家男眷的圈子里就有地位,更別說侯姎在新婚第二天還交割了一筆豐厚的財產(chǎn)給他。騎縫加蓋官印的紅契是什么概念?不沖著家族、不沖著姑嫜,就是給齊錫林這個人。哪怕日后侯姎亡在陣前,殃榜貼得滿大街都是,錫林的日子也能過得下去。誰都不能奪走關內(nèi)侯給他的財產(chǎn),除非他自己轉讓,那也得他帶著金章入宮,在地官書辦擬好白契,親自蓋印。 聽宮里的贊禮男官說,侯姎割給他的都是商鋪和房產(chǎn),每年的租銀加在一起得有千余兩。錫林是正三品誥命,每契價一兩,輸銀四分五厘,契稅上供國賦,在五十兩上下浮動,再加上他自己還有一百五十兩歲祿,這對深居內(nèi)宅的男眷來說實在不是小錢。命夫不論品級,都不可能有這么多俸祿,而皇室男子之中,也只有函谷郡公因受陛下憐愛,按著皇女的則例,領歲祿一千二百兩。 不然怎么說夫男外成于婦,榮悴隨焉。侯姎弟妹待得錫林好,這是喜事,可懷珪實在有些放心不下。嬸娘還是少年心性,叔叔要維持這么大一個家,生活總也不稱意,懷珪覺得叔叔對錫林懷有一種幽微的忌恨,就好像在他心里,錫林過得再好,都不能越過他去,否則就是不孝順,是吃里扒外,是對母家不盡心。 可說實話,錫林的婚事就是很不錯,嬸娘沒有看走眼。關內(nèi)侯的品行端正,情緒也穩(wěn)定——穩(wěn)定的低落怎么不算是穩(wěn)定呢?她厚待新婿,禮重大房,京師的男眷有目共睹,人人稱羨,錫林的生活其實很有保障,他的地位也穩(wěn)固。然而他越是想感到滿足,叔叔就越要潑他冷水,似乎只有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中危機四伏,巽叔叔這個做父親的才能向他傳授自己的經(jīng)驗,凸顯出自己的價值。盡管關內(nèi)侯的確沒有姎婦的樣子,對錫林也不感興趣,就算難得回家,也只是住書房,但在懷珪想來,這并不是什么值得著急的事。夫婿說白了是男子的事業(yè),錫林的第一要務是將侯府管理好,滿足侯姎后方勤務所需。正房同側室的職責是不一樣的,實話實說,哪怕侯姎壓根兒就不認識錫林,這也不影響他當好這個侯夫婿。 “方才巽叔叔說的,錫林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都說抬夫抬賢,為人正室,管理家宅,陪伴姎婦的時間本就沒那么多,何況照拂側室與棣華也是咱們職責所在,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再者說了,侯姎為人隨和,私德甚備,先前她沒有因為你而苛待邊先生,日后,她又如何會因為邊先生而苛待你呢?” 許懷珪與齊寅并肩行過花蔭小道,柔聲安慰他道“娘們看上去個個都精明,其實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犯愣,你要體諒侯姎這多年風雨飄搖,不習慣與人親近也是有的,她還不能適應安穩(wěn)的生活呢。她既給你產(chǎn)業(yè),你就收著,總也要在平日里回饋她,莫非她不吃喝,也沒有喜歡的東西么?往以后說,若再有個一女半男,那也都是留給孩子的?!?/br> 年輕的公子沒有見識,未免將這份紅契看得太有分量,然而懷珪想來,還是巽叔叔此前的話透徹?;蛟S關內(nèi)侯自己并沒有那樣縝密的心思,但錫林已是她的產(chǎn)業(yè)了,陛下金口玉言的指婚,不允許和離,不允許改配,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不管埋在哪兒,都是侯府的尸骨。這種財物交割對侯姎來說無非是左手換右手,無虧可吃的,只有天真爛漫的少男會感動得痛哭流涕,像獻神一般自己爬上她的靈龕,成為她的犧牲。 “姐夫說得倒是。又不是娘們成日在外頭,便是想揮霍,我也得有地兒花錢才行?!饼R寅嘆了口氣,在納涼亭榭中坐下,輕輕捶著腿,嘆道“可是爹說得也沒錯,她和邊先生有個男兒,她們先是一家子,然后才輪到我。那孩子原本沒指望,前天進宮謝恩,路過太常寺,娘娘說宗正府擬了三個名字,給她選。她選了鵠字,那位娘娘便說她的兒沒有死,只是流落在外。到家以后她大哭一場,直奔存英堂,和邊先生張羅著尋親之事,結果爭執(zhí)起來,吵得驚天動地?!?/br> 齊寅這么一說,許懷珪倒難得有些羨慕。邊先生不僅和關內(nèi)侯吵架,還能吵出那么大動靜,這說明侯姎重視他,而他自己也居之不疑。入府那么多年,懷珪從來就不敢和四殿下起爭執(zhí),凡她嘴里說出來的,那就是板上釘釘,不容違逆,從來都沒有過什么有商有量的時候。開心的時候不是沒有,但總是思慮與斟酌更多,心里繃著弦,尤其是在招來蓮兒之后。其實許懷珪始終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殿下對巳蓮并沒有那么喜歡,她只是更討厭失望和沮喪的情緒,所以裝也裝成百般疼愛的模樣。懷珪不由自主地出了會兒神,才問道“邊先生與侯姎有什么分歧呢?” “侯姎派遣人馬從托溫城往南搜尋,每月傳信,匯報進展。她的意思是如果一年找不到,就找三年,三年找不到,就找五年,十年、二十年,總之公子沒有死,就一定能找回來。但邊先生希望她定個期限,就算公子活著,也有找不回來的可能?!?/br> “受拘于懸而未決的往事,未嘗就比百念皆灰來得輕松?;蛟S確實不該懷揣太大的希望,做過于長遠的計劃。”許懷珪心底對茂松將軍的遺孤肅然起敬。關內(nèi)侯如今位高權重,已很少有人會真的為她考慮,只不過是揣摩她的想法,逢迎獻媚,討她歡心。邊先生敢把這話說出來,就十分可貴。他沒能護住公子的周全,侯姎內(nèi)心不可能全無芥蒂,如今在京師,他雖不能自主,但也沒有因為害怕被厭棄就一味地順奉、附和。有時人的愿景與希冀就像頑疾,再三動刀,無濟于事,若是這孩子活著,就只能給母親帶來無窮盡的痛苦,那倒不如死了,干脆利落,一了百了。 “這樣的話,邊先生能說,我說不合適——而且我哪敢說話?邊先生本就不喜歡我。她們吵架的動靜很大,我坐立難安,又不能假裝聽不見,還是得去勸,可真到了地方卻不敢插嘴。侯姎放下臉還是挺嚇人的,皺著眉睙眼望我,怕得我差點兒就下堂跪著去了?!饼R寅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低垂著眉梢望向天際。穹頂錯漏百出,金色的流光倒淌,他的視線像溯游的魚兒洇渡河灘,磕磕絆絆,水波流轉,“但其實,我覺得她人很好呀,對我也不差。有時我期待她回來,想見見她,跟她說話,希望今天能比昨天更親近些。有時又盼她不回來,省得她往那兒一坐我就害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都快不敢呼吸了。我才過門三天,姐夫,以后我該怎么辦?。俊?/br> “她們都經(jīng)歷了很大的變故,我料想也不是沖著你,實在是沒心情,她也說了,不是嗎?”懷珪連忙安慰,“這些都不妨事。該你做的事你做,話說到了就行,其余時候,既然她不在家,你也就做點想做的。你的歲數(shù)比她、比邊先生都小,她們不會苛責你,也沒那個功夫。以后都會好的,不必要急于一時?!?/br> 這么一想,好像的確沒什么大事。邊先生不喜歡他,那他就不往存英堂那邊去,反正邊先生平時也不在府里閑逛。侯姎要是在府里用飯呢,就先服侍她,她是不在主院過夜的,不回營里也是回書房。要是她干脆連飯都不在家用,那齊寅就和梅嬰雪胎一起吃,他現(xiàn)在有錢了,想吃什么大可以去廚房點菜——侯姎給他錢,莫非是讓他保持安靜的意思么?大事小事不要請示,想買什么自己決定,沒動靜就行。 說話的間隙,侍人來報,說堂屋里將要散了,侯姎準備著動身回去,車馬已備下了,請大相公。齊寅緩緩吸了口氣,本來覺得自己會有點不舍得,可是想到在侯府住得很舒坦,沒有人管他,于是又舍得了,這口氣也就沒嘆出來,只是說知道了,就來,遂同許懷珪告別,懷珪亦起身將他往外送了送。 私巷內(nèi)停著皂金緣的馬車,齊蘭芳一手盤著翠玉十八子手釧,另一手背在身后,與北堂岑并肩而行,低聲道“陛下雖有此意,卻也附加了嚴苛的條件,賢媳你得做好準備。陛下大抵會要求你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清剿余孽,速戰(zhàn)速決,攻取聚金山。戰(zhàn)線不可能拉得太長,白家的估計是三個月左右,最長也不會超過半年。” “那就按一個月的期限來排演。”北堂岑往西邊虛指一下,道“屏山闊大,場地平坦規(guī)整,我問陛下要來了青磐校場,最近會將大營搬過去?!?/br> “怪道賢媳今天有空陪著我兒回門,原是中軍挪地方,沒處去了?!饼R蘭芳臉上滿是了然的笑意,既說完了正事,一瞥眼瞧見府門前的錫林,便將他喚到身邊?!拔覂河泻願氝@么個倚靠,我是十分放心的?,F(xiàn)在是你立業(yè)的時候,不著家也是尋常。錫林也得警醒,經(jīng)管好內(nèi)宅,守好家業(yè),是吧?”她托住北堂岑的腕子,在她手背拍了拍,將錫林的右手遞入她的掌心,輕輕合住,說“我希望你能得償所愿,小岑。屆時再帶著錫林回家來,婆母給備酒。” “借您的吉言,一定?!?/br> 齊寅感到侯姎牽著他的那只手逐漸收緊了力道,心中驀地升起一股羞赧,這時才真的有種配作人夫的感覺。他亦步亦趨地跟在侯姎身后,走到馬車前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娘,揮了揮手。北堂岑打起車簾,齊寅先上了車,聽見侯姎同娘辭別。迎來送往是卿娘們之間的禮數(shù),齊寅只是安靜地坐著,低著頭,兩手在衣角上捏。過了片刻,北堂岑上了車,說“走吧?!?/br> 微風吹起車簾,娘的身影從余光里悉數(shù)掠過。車輪軋過青磚,留下逐漸淺淡的兩道車轍,齊寅臉上的神情還有些迷蒙,像是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剛才聽見娘說侯姎最近沒處去,料想著是要在院里吃晚飯的,如今已是申時了。軍娘平日里到點用飯,一刻不能耽誤,齊寅偷看了關內(nèi)侯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侯姎今晚想吃什么?” 之前吵架,不知不覺地漲了調(diào)門兒,邊巒同她相處的時間久,不覺得有什么,倒是齊寅,和她不熟悉,當時北堂岑就瞥見他一哆嗦,悄悄邁著很小的步子往后挪,至今好像也還有點怕?!拔也惶?,你想吃什么,看著安排?!彼f罷,齊寅低聲答‘是’,頷首的模樣很乖覺,眼睛眨個不停。 “我聽說你剛過門第二天,就在家受委屈了?!北碧冕例R寅為何膽小如同驚弓之鳥,他剛入府就挨了殺威棒,畏怯也是難免,何況北堂岑最終給出的處理也多少有些不公義,她有些心虛地別開目光,說“其實理應我親口給你個交代,沒抽出空來。他的性子不好,還請你多擔待?!?/br> 齊寅過了門是做大房的,他是內(nèi)宅的男主人,邊巒一直沒去拜他,他于是放低姿態(tài),主動去存英堂見了邊巒,結果被懟了兩句,顏面掃地,灰頭土臉地落荒而逃。聽說是低著頭、濕著眼框走的,一路上直撇嘴,用絹帕擦眼淚。 齊寅剛到陌生的地方,身邊沒有熟悉的人,其實是很想同邊巒交好的。前者斟字酌句地寒暄,卻把邊巒給惹毛了,讓他有事就說,不要沒話找話。齊寅被他忽然冷下去的語調(diào)給嚇住,想起往后還有那么多年的日子要過,又不想得罪他,于是再次伏低姿態(tài)退讓,讓雪胎拿褥子來,他要行禮,還說‘邊哥哥的年紀長,陪侯姎的時間長,哥哥若不嫌棄,仆家情愿在此相陪,伏侍哥哥吃飯穿衣、梳頭洗臉。只求哥哥的提點,往后齊心侍奉姎婦?!?/br> 連北堂岑都聽出來,這原就是兩句客氣話,齊寅已很給她面子了,言語間對邊巒是很尊重的。如果是正常男子,這種時候就會起身辭謝,不讓大房行禮,說些什么諸如:‘枉受一句哥哥,若是先生不棄仆家寒微的出身,往后凡事還請先生指示’之類的——不過邊巒沒有,他只是原地坐著,微微歪著腦袋斜睨著齊寅。半晌,被氣得笑了,將褥子往齊寅跟前一踢,說‘行,隨你?!?/br> 齊寅愣在原地,很是下不來臺。北堂岑聽了長仆的耳報神,說侯夫婿從臉頰紅到了耳朵根,他于是出來說話,對邊先生道‘而今齊先生是侯夫婿,是大房,因著尊敬您,才來拜您,與您一敘兄弟情分,并沒有別的意思’,誰料邊先生起身走了,把侯夫婿一個人晾在屋里。 侯府上下將近四百口人,若失了規(guī)矩,往后也不好管。北堂岑想著邊巒橫豎不愛出門,就吩咐長仆,讓他對外就說邊先生抱病,跟前留兩個伺候的,其余人都不要去存英堂,讓他一個人靜靜。那長仆聽罷似乎還很感動,覺得她這是給侯夫婿做主。氣氛都哄托到這里了,北堂岑也只好應下,說‘小懲大戒即可,凡事不要虧了他,否則顯得侯夫婿不能容人,落得不賢的名聲反而不好?!?/br>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某些時候,北堂岑確實能理解邊巒對齊寅——毋寧說,是對‘禮’的抵觸。正是這些居住在京師王城,用厚重的金磚與權柄壘就高墻的貴胄,強迫人們浸入世流,硬把魚rou分出三六九等。可是那些布棋的方略、博弈的規(guī)則、入局的資格無論如何都不必要同她們說,因為她們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見識過殘肢差互的修羅戰(zhàn)場和攀附在渾濁眼球上的飛蠅,哪怕此人再是武德充沛、寒暑不懼,也會就此陷于邪摧六經(jīng),痛貫八脈的煉獄之中。百病彼此侵軋,揮刀如燃命火,經(jīng)脈骨血盡凋敝,飛鴻踏雪泥。 這種時候,還要她們登臺唱什么大戲呢? 邊巒說,當時他認為很可笑,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之后,他居然坐在一間挺像樣的房子里,陪著貴胄公子過家家,假扮他姎婦的前夫。邊巒覺得自己裝模作樣、正經(jīng)八百的,簡直像個人一樣,所以樂出來了,樂著樂著又很有些著惱,對齊寅口吐惡言,說‘你趁早省了這份心,愛干嘛干嘛去吧。你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一樣?!?/br> 確實不一樣,齊寅的命挺好的,順風順水,讓人羨慕。北堂岑沒有深究邊巒的弦外之音,只是讓他不要苛責齊寅。都多大的人了,比人家年長七歲,擠兌得人家直哭,這像話嗎?回頭上朝時候看見他表姐和他娘,怎么交代?良心上根本過不去。若實在不喜歡他,懶得寒暄,不理睬就得了,這樣的話還能為自己辯解,說只是性格內(nèi)向,不是沒有禮貌。 “仆知道的。那天仆家確也有點委屈,但后來想想,覺得自己實在不必如此驕矜。邊先生還未能適應京師的生活,又實在真心愛重侯姎。原也是我占了他的,仆家對此百口莫辯,只盼著日久天長,能向邊先生證明,仆與他,想要侍奉侯姎的心是一樣的?!?/br> 齊寅的語氣聽著簡直像真心的一樣,分明受了邊巒的氣,還將他捧得高高的。為了加入這個家,更是屢次三番交遞投名狀,見縫插針地向她表忠心。真不愧是京師上都,天女腳下,連男子說起話來都一套一套的,快有點兒朝堂上那幫權臣你施以暗箭,我報以明槍的意味了?!澳悴煌嬢^,我已很欣慰,人世多錯迕,一些既已發(fā)生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北碧冕沉她R寅一眼,臉上露出些笑意,倒不像邊巒那樣覺得自己受到冒犯,只是無所謂地揚了揚眉稍,對此不置可否,轉而挑開車簾觀賞街景。 街市繁華,人潮熙攘,真好。不管欣賞多少回,北堂岑都感到震撼心靈:平凡者的平凡振聾發(fā)聵。 歲月如此洶涌、江湖如此澎湃、人間如此浩渺,多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正大光明、昂首挺胸地活在世間,窮盡一生也不曾觸碰過刀兵,更別提奪去她人的性命。這不奇怪,因為生命本身就是意義,重量絕非等而下之,所有人都應有充分的理由活著,好好活著,在星辰澌泯之前擁抱塵世的幸福。只因大地有載物之厚;只因上天有好生之德。 除卻震撼以外,更有種回天乏術的無力攫住北堂岑的心志。在從軍之前,她們之中又有誰不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育女養(yǎng)兒,牧牛放馬,平靜地享受生命,像接受創(chuàng)口一樣接受自己,庸常的生活之中亦有生趣長存——可上天既然有好生之德,卻為何沒有留出哪怕一線生機給她的雙親、同袍與兒男?余生未幾而險傾,九死之癥候如羅如網(wǎng)。 身上的衣料倏忽一動,是被人不小心壓住。北堂岑放下車簾,回身時望見齊寅正專注地順著她的目光往外觀瞧,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光影悉數(shù)掠過眼瞳,像是感受到她的視線,齊寅側過腦袋與她對視,神情懵懂,對危險渾然不覺。 脈象微弱空泛,筋骨柔如草莖。北堂岑伸出手,思忖片刻,最終選擇迭起雙指,貼上齊寅的脖頸,蹭了蹭。她不敢用沾滿鮮血的掌心觸碰這樣羸弱而纖細的肢體,早已數(shù)不清的命火如流沙般過于她的指隙,她從很早之前就習于跟人保持距離了。 盡管能夠理解邊巒,北堂岑卻并不贊同。她覺得齊寅很好,乖乖的,傻傻的,膽子小小的,成日不知道想什么,在乎的也只是她們眼中細枝末節(jié)的事,施盡解數(shù)、不遺余力地扮好陛下分配給他的角色,在自己的位置上認真生活。這恰恰是未經(jīng)沉痛、不受加害的表現(xiàn),為什么要討厭他呢?在陣前奮力搏殺,rou薄骨并,難道不就是為了讓苦難的含義離世人遠去么? 眾生無辜,不應苛責,像齊寅這樣柔弱的生命閑為自在,壽補蹉跎,心堂總也還是干爽的;而她渾身透濕,腥風血雨兜頭蓋臉,已經(jīng)沒什么可失去的了。國土數(shù)亂,災害頻起;多諸衰惱,怖懼逼繞;地獄無間,她當先入;向里向外,逢祖殺祖;憂悒盡除,悲戀俱忘;悉得受樂,俱同生訖;罪苦眾生,始得解脫。 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外部威脅的盛世,手足相抵,生死與共,以血rou之軀阻擋一切兵厄。她是認同陛下的。 “直呼全名不大禮貌,以姓相稱乏于尊重,你有表字么?”北堂岑收回手。 “嗯?!饼R寅點頭。關內(nèi)侯的動作輕微,嫌于曖昧,讓他感覺癢癢的,此刻故而臉色微紅,窘迫不安,很是可愛,說“仆家表字錫林。” 當時看胎象,覺得是個千金,蘭芳卿娘遂為他取名齊姜,謂之生者尤良,通達神明。結果生下來是個男孩兒,無奈便擇取了‘錫林’作為表字?!兜冂R》中記載勘礦之法,山上有蔥,下有銀;山上有姜,下有銅錫;山有寶玉,木旁枝下垂,謂之寶苗。既已有了錫林,又何愁生不出小姜? “錫林?!北碧冕藘杀椋c頭。她能看出來,比起朝夕相處的父親,錫林更眷戀母親,提起表字,眉眼中全然是孺慕之情。蘭芳卿娘的家庭內(nèi)嫌雪深厚,那函谷郡公確也不好相與,行事做派是將母親、姊妹作為人上人的惡習學了個十足,北堂岑實在不愿跟他打交道。 聽說陛下奏請莊宗禪位的那天,是函谷郡公幫助自己這二姊取得了后宮的控制權。他召見北宮守將等夫婿兒男,謂曰‘皇姊逐君側之惡人,城中人荒馬亂,吾婦杳無音信,倘若罹此大難,吾家蕩然不復矣。汝等不過吾舊時宮仆爾,吾將相隨九泉,汝等豈宜有婦?’遂殺校尉數(shù)十,大開城門,將他二姊迎進北宮——彼時的齊蘭芳正在府上聽著曲兒、叼著青團養(yǎng)胎,她臨盆在即,一早起來,看見街上都是親王府兵,便曉得她這好夫婿實在雷厲風行,什么該惹的、不該惹的禍統(tǒng)統(tǒng)都惹了。反正她也無所謂,肚里揣個孩子在鬼門關前徘徊八個月,還差留個‘到此一游’的題跋嗎? 好在姐弟情深,經(jīng)過此事,陛下仍然十分疼愛函谷郡公,愿意提攜他。他既是男子,便重用他的婦家,給他的兒子挑個立下了軍功、掌握著事權的姎婦,凡事也好商量。正因得到的是寵信與嘉獎,郡公才會滋生出熱望和野心。北堂岑又不傻,將軍飲馬強摁頭,不喝也得嗆兩口,郡公的心野不野跟她何干?天下都是人jiejie的,與其為難錫林,逼迫得他摧眉折腰、愁容滿面,倒還不如她自己識相。陛下也教過她,御下之道,一是同甘共苦,二是想人所想。待下屬尚且如此,何況夫侍呢? “回了趟家,見了母父,錫林就沒什么要跟我說的么?” 關內(nèi)侯突如其來的發(fā)問讓齊寅一怔。倒不是他有什么話要說,而是他父親有話要他對關內(nèi)侯說。在齊寅的理解中,侯姎割了產(chǎn)業(yè)給他,他是該回饋侯姎的,即便在物質上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侯姎最近心結沉重,他總該努努力,不說為侯姎排憂解難,讓侯姎心情愉快些也是好的。父親卻讓他向侯姎伸手,為他許家的表親姊妹要個一官半職——說實話,這不丟人,男子嘛,配作人夫都是如此的。依傍著家主,靠自己的榮寵讓姎婦愛屋及烏,提攜親族姊妹,標榜門楣。這是男子的分內(nèi)之事與求存之道,是男子的事業(yè)??蓡栴}就在于侯姎不喜歡他,至今也不曾在他屋里過夜,他甚至都仍是公子之身,還不是相公。 見錫林不說話,北堂岑揉了揉額角,試探著問道“姑嫜…也沒有嘛?” “侯姎?!饼R寅實在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覺心血凸凸上涌,不安極了。車廂內(nèi)的空間狹小,齊寅委身跪地,放低姿態(tài),扶著北堂岑的腿面,仰臉瞧著她?!拔揖褪菃枂?。”北堂岑合上他的手背,輕輕拍了拍,安撫道“有些事雖是借你的口跟我說,但實際上同你我都沒有關系,何必藏著掖著?!?/br> 齊寅思忖片刻,徐徐道“入府以來諸事散亂,仆家未能替侯姎分憂,實在自慚形穢。侯姎問了,仆雖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斗膽一說?!彼麑嵲谟X得沒臉,于是別開眼睫,低聲道“仆在許家行二的表姑母,膝下有一女玨娘……” “司牧麾下有內(nèi)外坊監(jiān)使,收馬糞積錢,俸入最優(yōu),而今正缺一個副判官。這是肥差,我可以保她?!北碧冕挷徽f答應下來,好像是早已綢繆好了,只等他開口一般,齊寅訝于侯姎的爽快,連個謝字都忘說。 方才父親將此事交付他,他覺得這實在難于登天,且不說能不能辦好,什么時候辦都是個問題,若非這幾天搬大營,平日他壓根兒見不到侯姎。而且玨娘實在不是個知道上進的,她家世富貴,父親縱容溺愛,養(yǎng)得性情奢侈,風流自喜,一應經(jīng)濟世事全然不知,‘膽小怕事’竟也是她的可取之處了。齊寅想要推辭,卻被父親嚴辭指責,姐夫亦低頭求他,說只略試一試便好,謀事在人,成與不成都沒關系,他最終也只能應下。 這實在是意外之喜,齊寅目光中難以置信的神色逐漸退去,依戀和仰慕便浸染他的瞳仁?;秀敝?,齊寅生出一股錯覺,就好像只要有侯姎在,什么風風雨雨,都不會澆落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