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已經(jīng)請人幫你把住院程序辦好了?！拐驹卺t(yī)院大廳的阿輝慢慢的走近我，手上提著我的衣物，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謝謝。」我伸手準(zhǔn)備接過那兩袋衣服，但他卻有些惶恐的抓緊著我的行李，不愿放手。

    「我……幫你拿吧?！?/br>
    我松開了與他僵持的手，走在他的身后，讓他帶領(lǐng)著我前往新的病房。

    阿輝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每一次經(jīng)過轉(zhuǎn)角時我都想看清楚他的表情，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都無法看見，因為阿輝一直低著頭。

    而我的情緒也因為他的低落而染上了一層淡薄的灰色。

    新的病房看不到海，照顧我的護(hù)士也不是宣，與之前相同的是那純白色的窗簾和有些斑剝的天花板。

    我的眼神注視著病床旁小桌子上的幾幅畫和一個小箱子，阿輝似乎是意會了我的視線。

    「那些是從你原本的房間拿來的?！顾弥行┥硢〉穆曇粽f著，隨后從背包里拿出了一疊有些厚重的紙，「還有這些也是?！?/br>
    我接過那些寫著文字的紙，和他說了聲謝謝。

    阿輝的手在顫抖，我知道。

    阿輝的肩膀在顫抖，我知道。

    阿輝在哭，我也知道。

    大概，在我不在的這段期間，他看完了這些信。

    寫給家人的、寫給愛人的、寫給朋友的還有寫給我自己的，這些信。

    輝：

    小時候你常說我的畫很漂亮，說長大后要和我一樣當(dāng)一個很厲害的畫家，我總是一邊拿著畫筆一邊對你承諾以后我一定會敎你。

    沒有按照約定敎你畫畫，對不起。

    還記得嗎？你國小的時候很喜歡翻我的相冊，然后指著那些照片大聲的說著長大后你要去很多地方玩很多次、一百次、一萬次，我當(dāng)時回答你不管你想去哪我都會陪你，不管是一百次還是一萬次。

    沒有按照約定陪你環(huán)游世界，對不起。

    還記得嗎？某次我生日的時候把我的三個愿望送給了你，你說你的第一個愿望是買一架飛機，然后帶著全家的人一起出去玩，第二個愿望我忘記了，也許是希望成為卡通里的英雄吧！

    你的第三個愿望，還記得嗎？當(dāng)時mama告訴你第三個愿望要許在心里才會實現(xiàn)，但你還是偷偷告訴我了，你說你希望以后的每一次生日爸爸、mama還有我都在。

    無法陪你過每次生日，對不起。

    在你十一歲生日的那天，我人在醫(yī)院里，你帶著一個小蛋糕走進(jìn)我的病房，你開心的和我分享著蛋糕，開心的在我的病房里睡著，然后在深夜里默默的哭著。

    當(dāng)時我沒有睡著，所以我知道。

    對不起，我是一個不爭氣的哥哥，只能這樣靜靜聽著你哭，靜靜的聽著你喊爸爸mama。

    對不起，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哥哥，只能躺在病床上緊閉著雙眼，假裝我睡著了。

    對不起，我是一個自私的哥哥，無法為你做什么，也無法將南讓給你。

    但我希望你永遠(yuǎn)記得，你有一個愛你的哥哥，就算那個哥哥毀了很多承諾、缺乏勇氣還很自私自利。

    ※

    「你永遠(yuǎn)的哥哥，許廷凱?！刮夷弥欠鈱懡o阿輝的信，慢慢地唸完信里的一字一句后我將那張紙對折，隨后走到阿輝的身前將那封信遞給他。

    「對不起……」我輕輕的拍著他的頭，聽著他不曾停過的道歉，抬頭看著天花板用力的深呼吸了一下。

    那天夜晚，我和阿輝聊了很多關(guān)于以前的回憶，那是第一次我覺得我觸及到了他的內(nèi)心。

    他說，自從我病發(fā)以后，客廳的電燈就不曾再亮過了。

    我問他為什么，他笑而不答，但那充滿著寂寞的微笑彷彿解釋了一切。

    「每次看到外公的時候，他的第一句話都是問你的近況如何，關(guān)于我的，他不曾問過?！?/br>
    「現(xiàn)在敎我的老師正好是你之前的班級導(dǎo)師，他總是夸讚著你有多優(yōu)秀，藉此嘲諷我的成績。」

    「走廊的墻壁上掛的全是你的畫，從國小到國中都有?！?/br>
    「你種的那盆雛菊已經(jīng)不在了，因為爸爸去年請人在院子里種了一整片的雛菊?！?/br>
    「我們一起養(yǎng)的那隻黃金獵犬上個月因為胃痙攣死了，牠被埋在院子里的那片雛菊下?！?/br>
    「爸爸說下禮拜會把倉庫里的獎盃全拿出來，全部擦亮后一一擺在客廳里，也許那天過后客廳的燈就會亮起了吧！到時候……」

    阿輝突然停止了說話，他有些猶豫的看了我一眼說：「到時候，你就會回來的，對吧？」

    「不知道呢，也許會，也許……永遠(yuǎn)不會。」

    「為什么會做這個決定？你之前不是都拒絕了嗎？為什么會突然……」

    「你覺得，我的選擇是對的嗎？」我打斷了阿輝有些激動的情緒，而面對我的提問，他變得沉默，「回答不出來，對吧？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莊醫(yī)生喔，而他給了我答案?！?/br>
    「『只有選擇與否，沒有對或錯?！凰沁@么告訴我的?！?/br>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選擇，也沒有絕對的對與錯，黑和白是無法說分開就分開的，正因為如此，才有了選擇。

    并不是去選擇絕對，而是照著自己的想法隨心所欲的走下去。

    「為什么在決定之前不和大家討論一下？」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思考，那么就算那樣是錯的，我也會覺得是正確的。如果依循著心里那條對的路走，我想，就算失敗了也不會后悔的喔！」語畢，我望向阿輝，而他則是以一張有些疑惑的面容面對著我，我拍著他的頭說：「現(xiàn)在的你也許無法理解，但也許在某天的某個地點，你會突然頓悟這一點喔！」

    「那……你告訴薇涵了嗎？」

    「我沒有告訴她，而她也來不及知道了，現(xiàn)在的她應(yīng)該在火車上期待著與父母的相見吧！」

    聽完我的回答后，阿輝的表情變得有些嚴(yán)肅，大概是我的回答讓他感到不滿意吧！

    「如果……手術(shù)失敗了怎么辦？」他用著尚未變聲的嗓音訴說著他的疑惑，而那樣的問題也敲擊著我的內(nèi)心。

    因為他說出的我的害怕，不偏不倚。

    如果，手術(shù)失敗了，該怎么辦？

    「順其自然吧?！刮夜首鳛⒚摰恼f著。

    「該怎么順其自然？」阿輝憤怒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如果手術(shù)真的失敗了，不要說是薇涵，連我都無法順其自然的你知道嗎！」

    「我除了這么做也沒有辦法了?。∥蚁胍钪?，所以我選擇賭一把啊！趁我手中還握有籌碼之前，賭一把??！」也許是阿輝的憤怒從字里行間傳染了給我，我難得地朝他大吼了一次，而我看的出來阿輝因此而有些驚訝，甚至是害怕。

    但那樣的嘶吼，卻是我最真實的心情。

    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會結(jié)束，比如說，我不可能一直活著，這我自己當(dāng)然知道，甚至我每天都會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的被剝奪。但是，在心里的某個角落，有著即使會失去一切也不想讓生命結(jié)束的欲望，而為了滿足這樣的欲望，我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之后，他不再說任何一句話，但他始終沒有離開過病房，那天晚上，他就這樣靜靜的坐在沙發(fā)上，既沒有打開電視看萬年不變的頻道，也沒有拿出包包里的小說閱讀，他就只是這樣靜靜的坐著。

    隔天早上我醒來后，他已經(jīng)離開了房間，我起身走向洗手間后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一張小字條。

    『我去買早餐?！患垪l上寫著。

    我拿著那張字條躺回了病床，茫然的看向窗外后，我再次意識到我所處的所在是一個新的病房，因為那片海已經(jīng)不在了。

    此時，我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廷凱，還好嗎？」那是修寧的聲音，我認(rèn)得。

    「還好?！刮一仡^望向她后，發(fā)現(xiàn)她站在離我有些距離的椅子旁，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眼睛佈滿著血絲，臉色不是很好。

    「昨天……佳宣告訴我你要動手術(shù)了?！顾穆曇艉茌p，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為什么要做這個決定呢？因為徐薇涵嗎？」

    她拉開了那張椅子，慢慢地將包包放在地上，她的動作很輕，一點聲音都沒有。

    就像她的哭泣一樣，安靜的不被任何人察覺。

    「不是特別為了誰，只是想這么做。」

    「你不是對麻醉過敏嗎？你知不知道你會因此而休克？」她用力的握緊雙手，放在大腿上的拳頭因此而有些顫抖，她有些吃力的問我：「這對你而言是自殺你知道嗎？」

    「可是不賭一把的話……」我努力的扯出一道笑容，「我就註定會死啊?！?/br>
    語畢的剎那間我看見了她的詫異，大概，是因為「死」這個字。

    我們都很明白，死亡是多么的讓人畏懼與讓人痛苦，因為有這樣的情緒的人不單單只有面對死亡的人，與死亡擦肩而過的人也是。

    再加上，我說了這樣無法讓她反駁的話。

    因為「註定」，所以我沒有退路，修寧也明白這句話的涵義，所以她才無從反駁我，真正能改變現(xiàn)狀的只剩下動手術(shù)這個選擇，就算它極有可能是死路一條我還是必須去走。

    想要與命運對抗。

    想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