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IV)
「我太久沒有看海了?!钩赫f。 這時候,沙灘人很少。他們自入口步下不多過十級的石梯,愈靠近沙灘的階梯,便愈鋪得多沙子。沙不幼滑,倒像是磨幼了的泥土,秦招恍悠悠想起他家對馬大馬路的地盤。每日,工人站在起重機吊臂頂端一個載人的小匣子,上到十幾層樓的高度做事。營建中的大廈有了雛型,外面罩著綠色的尼龍網(wǎng),網(wǎng)底下是一根根竹條搭成的棚架,像人皮rou下的森森白骨,粗幼不一,復雜繁多。秦招自出世起就住在各種房屋里,卻從不懂得建一座樓要花多少工序。 大廈是用來居住的。學校是用來上課的。醫(yī)院是出生時住的一個臨時落腳點。酒吧是用來勾搭人與被人勾搭的。茶座是用來作驗貨的場所。酒店是用來接客的。 具體要如何建一間屋、一座大廈,秦招無必要知道。不知是那班工人手腳慢或怎樣,秦招每朝早看那營建中的大廈,也察覺不出任何變化??墒牵晳T去看,看這個他不太關(guān)心,但又不習慣不看的物體,他對它沒有任何感情與責任,有時幻想它建成后會變成怎么個樣子。外墻是香檳色的嗎?它名叫「逸情居」,會是浪漫的玫瑰紅嗎?住進去的人會因為它名字屘逸情居。而選擇了它? 秦招知道不會,正如他的客人不會因他叫小宋子張steve或王仔阿明,才挑中他。那么,日后人住進逸情居,或許會是看中它的年輕貌美,正如客人之看中秦招。 初行幾步路,沙子確很粗糙,但多走十步去到沙灘中間,忽地沙子松軟得像厚而輕的海綿,一腳踩下去半只腳掌便陷入去了,秦招險些跌倒,他張開兩臂平衡住了,斜肩袋移至他身前晃盪,肩帶掛在他頸后,脖子承受袋的全部重量,幸而袋里沒重物。 楚暮在亂中揪著秦招的手臂,朝他露齒一笑,陽光底下,白如銀碎。楚暮放開秦招,脫下拖鞋,右手勾著一對黑拖鞋,左手依舊托著秦招送他的那份生日禮物,走在前方。 他們經(jīng)過一群玩沙灘排球的年輕人,大概是中學生,有外籍人有本地人,玩在一團,尖叫連連。他們經(jīng)過一個三人家庭,外籍工人牽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在近岸處堆泥沙,孩子用膠製的小耙挖著濕軟的泥沙,一見到沙堆里埋著貝殼,便用那胖蚯蚓似的小手指摳,摳出來發(fā)現(xiàn)是蜆殼,也照樣嘰咕笑起來,與工人分享喜悅。孩子的父母坐在不遠處,都穿上泳裝,懶洋洋地曬太陽。他們經(jīng)過救生員看臺,螺旋狀的灰白梯級通向一座高約一層樓的看臺,間中有白鳥停留在看臺的上端,不知是什么品種的鳥,不知停留幾耐,又飛走了。 秦招跟在楚暮后面,一直行了十分鐘,幾乎行到去沙灘的盡頭,那時楚暮背部濕出一塊灰黑色的汗印,那一塊布料就緊緊貼在他的背部,頸背的汗灌得t恤的后領(lǐng)濕了一片。楚暮回過頭來,說:「就這里,好嗎?」 秦招不語,這處是沙灘盡頭,后面介乎沙子與泥土的地方種了幾棵大樹,樹冠密如穿了綠色長裙女子的裙襬,恰好投在沙的后方形成一處深啡色的影子。 「可以,但坐后一點?!?/br> 「你真怕太陽曬?!钩簱u了搖頭,還是依了秦招。兩人走到樹蔭下。楚暮先是坐在沙上,呼了一口氣,雙頰紅得像黃昏時的彩霞,他摘下眼鏡,低頭用t恤抹了抹鏡片沾上的汗水,幾條汗水在他額角至下巴處形成帶弧度的痕跡,顯得他一張臉像一隻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鮮蘋果。楚暮垂著眼抹完眼鏡,將之舉高,揚起臉看鏡片是否乾凈,又草草多擦幾下,直至鏡片映出光澤來,才半合上眼,戴上眼鏡。他把頭抬得老高,對仍站著的秦招說:「還不坐?」 秦招正用紙巾仔細印去臉上的汗,感到臉頰熱得快要燒起來,因穿著黑色運動涼鞋,剛才便吸了不少陽光的熱力,走在沙灘上便如同行在炒紅的鐵砂上,刺得近乎辣,尤其難受的是沙子入了鞋,與腳板底磨擦,他一身皮膚養(yǎng)得嫩,疑心沙子會否刮傷他的腳??扇粝癯耗前忝摿诵?,便等于走鐵板路,故他忍著不脫鞋,每行一步就像受刑?,F(xiàn)下他一手抽著剛才吃剩的一袋零食,緊了緊斜揹袋的肩帶,躊躇不已。 「你不坐?坐吧,這里不熱,又有樹影。」楚暮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甩甩手上的沙,吐舌:「忘了這里是沙灘,弄得一掌都是。」又隨便在褲上擦幾下。楚暮穿的是短褲,一坐到沙上,兩條腿都沾染碎如粉末的沙,還微張著腿,兩條腿便成人字形般躺在沙上,卻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秦招不想弄得一褲子沙,又沒想過會跟楚暮來沙灘,哪有鋪地下用的東西?這褲子這背心這鞋都不便宜,他不認為自己可以似楚暮一樣不在乎。楚暮身上的東西都便宜,或許加起來還不及一部miniipad的價錢,可因楚暮不知那是一盒miniipad,便只將那盒子放在沙上,還用惹了沙子的手去摸那盒子。不知若楚暮知道花紙底下是一盒ipad,他還能否瀟灑如此? 楚暮忽然理解秦招的難處。他雙手交叉揪著自己t恤下襬的左右兩角,往上一掀,露出一板胸膛,雙手一抽就脫了一件灰色t恤,鋪在沙上,跪起來整理衣角,鋪得平整了,才說:「墊著比較好,這樣不熱,又不會弄臟。你總不會介意我的t恤臟,難免是有汗,總好過坐得一褲子沙?!?/br> 「我……你不用這樣做。」秦招倒后悔先前太彆扭,現(xiàn)下要楚暮像遷就一個女朋友般來慣著他,他一時不敢對上楚暮的眼睛,終于還是坐下來,以免弄得場面更難看。秦招為了挽回一點面子,一咬牙脫下腳上的涼鞋,腳掌一踏上沙,發(fā)覺沙子還真不熱,只暖暖的,且幼而軟,他不禁用力踩了幾下,看腳掌能陷多深。這一片沙壓得平實了,就踩另一片。斜揹袋沒有解下來,抱在懷里,以免碰到半分沙子,一袋零食就被楚暮拿去,剛開了一包蝦條,楚暮一手抓起五六條就往口里塞。 「沒關(guān)係。你不慣,而且你小時候就姿整過人,有潔癖。我有一個學期坐你旁邊,有次我大傷風,包了十幾隻云吞往抽屜里跟課本塞成一堆,抽屜位置不夠,我就直接放到桌上。你就立刻移開你的桌子,跟我的相隔了一個方磚的距離,一過了小息,也不知你從哪里找來一個膠袋,叫我之后將紙巾團都丟進膠袋里,我說這不就手,你就幫我將那膠袋掛到桌邊的鐵勾子?!?/br> 「有這種事嗎?」秦招臉帶淺笑,被楚暮這樣一說,又好似記起來了。忽然覺得懷里的斜揹袋累贅,還是解下來,挑了一處較少雜物與垃圾的沙地,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你不怕弄臟嗎?」 「等回兒拍一拍就行,我回家會拿去洗洗?!?/br> 楚暮身子仰后,兩手撐在臀側(cè)邊,放遠目光,望著天空,不知在想什么。秦招卻打量著楚暮的身體。衣服底下楚暮的身材不健壯,但雙臂結(jié)實,小腹緊而平坦,兩邊腋下均有一撮黑毛,因浸了汗水,顯得亮而潤。秦招習慣處理身體的毛發(fā),尤其腋毛,因客人愛玩年輕男孩,多不喜見到毛發(fā)。 漸漸秦招處理毛發(fā)的次數(shù)愈來愈頻密,比如昨天剛剃過,不過一兩日見腋下長出毛刺,又要用剃刀再三剃凈,為衛(wèi)生計,每星期換一次刀片。有時明明毛發(fā)未長出,他心里不安,一陣焦躁,也偏要用剃刀一遍遍刮上手臂或皮膚薄的腋下,刮出血來也是常事。第一次見銀刀片沾血,他著魔似的用指頭揩上去,果然見指頭染上稀淡的血絲,一吮,除了有血的甜味,還感到一陣酸麻,原來是刀片刮傷了指頭,血像未乾的紅色水彩,暈染在食指頭上,幼細的指紋一條條往中心旋著,他數(shù)這旋渦是由多少根細紋捲成,未數(shù)完就感到頭暈。 他原來是怕血的。 以前秦招真想過去做激光脫毛,但他發(fā)現(xiàn)剃毛發(fā)也有其樂趣。每看著刀片上黏附黑色的毛發(fā),他會比較身體不同地方的毛發(fā)有何不同。手臂上的毛幼得呈棕色,像自一根毛冷分出來的十幾條幼線;腿毛短而硬;臉上的鬍子更細得像黑芝麻;腋下的毛長而鬈曲。他自卑于自己身體的光滑,每見到毛發(fā)旺盛的同年男子,既暗自嘲笑對方像只海膽,但又覺得自己矯揉得厲害。某次,有個客人要秦招連小腹至性器的毛都剃掉,他剃完后望入鏡子,明明浴室里沒有別人,他卻要伸手掩著光裸的下體,感受到裸體的羞恥,他慢慢蹲下來,雙臂環(huán)抱自己的身體,盡可能縮小、縮小,眼眶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