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III)
「手機(jī)無電了!」秦招訝然大叫,像見到怪獸在眼前經(jīng)過了般,覺得難以接受。秦招有個習(xí)慣,每隔幾分鐘就要掏出手機(jī)看看。所謂「看看」不一定等于真正的「看」,因?yàn)橛袝r他按過幾個手機(jī)鍵后,放好手機(jī),就忘了前一刻他用手機(jī)來做過什么。想要看時間,但只是看著手機(jī)的某一點(diǎn),就把手機(jī)放回原處,而絲毫沒有看見過手機(jī)上顯示的時間。 從這個角度而言,很難界定手機(jī)是有用或無用。可他只知道,他一旦缺乏了手機(jī),心里就像有千萬隻蟻蟲咬著跳著,咬出一個破洞來,空氣穿梭于心里的那個洞,使他處身在人群中時,生出莫名的恐懼,好似處在大海的溺水者沒有浮木,一擁抱,就只有無際的海水,可是無論擁抱多少次,海水還是自他手臂間溢出,回歸到那淹埋他的大海里。他無法捉住什么,去證明自己的什么。 然后,他慢慢忘記自己為何要證明他是什么或他有什么。然后,他慢慢學(xué)會用「他有什么」來證明「他是什么」。他有最新型號的手機(jī),所以是個時下年輕人,他的手機(jī)不會用多過三個月的;他沒一件物品用多過一個季節(jié)。他不斷買新的回來,使新的變成舊的,使舊的變成垃圾,再將新的買回來。他不以為自己是卑劣的,相反,若是缺了他這種人,社會就無法運(yùn)作如常,因無法推陳出新。 推陳出新才能保留一個社會的活力。他們到了一個時代,那是一個無法將一張舊棉被反覆修補(bǔ)或典當(dāng)再用上十多年的時代。那是一個物品以被丟掉為前提而被製造出來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創(chuàng)造,只有製造的時代。那是一個人人都自以為是、傲慢地認(rèn)定自己已走在古人無法追上、而后人也無以超越的尖端的時代。人人無病呻吟著太陽底下無新事,用化妝品往臉上撲出一分自戀的滄桑。那是一個人人不會回望的時代。那是一個只有進(jìn)步才為人讚賞的時代。那是一個自製懷舊——去懷念那些被自己一一拋棄或謀殺的物品——換言之是殺戮之后卻又去哀悼——的時代。 不能使用手機(jī)的這個事實(shí)使秦招爆了一串粗話。 「什么?真沒電了?」楚暮也瞪大雙眼,取回自己的手機(jī),胡亂按了幾個掣,手機(jī)卻死尸似的一聲不吭。他氣呼呼地把手機(jī)塞回去自己褲袋,嘆了一口氣:「算了。」 楚暮沒說的是他自昨天后,就沒心情做任何事??磿嫌X得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聚在寸方之地的飛蟻,深棕色而油亮的身體蠕動或相交,薄如蟬翼卻染上一種骯臟瓦色的飛翅在他眼前拍動,卻似受了傷般,飛不起,困在原處??词謾C(jī),又覺螢?zāi)坏墓庥采倘腚p目,腦里一陣嗡嗡聲的,鑽得他痛而煩,乾脆不看手機(jī)不上網(wǎng)不看書。一食完飯就爬上床,雙手疊在腦后,看著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他是睡上層床的,弟弟睡下層,故他這話不夸張,手也不用伸直就能碰到天花板的灰,稍一用力,白色的灰碎便跌落到他頭臉。 他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天花板。因?yàn)樗恢痹谒媲?,而他知道它不會有一天忽然倒下來,便以為它一直會留在原來的地方,不加察看,也不加珍惜。去珍惜一面灰白而充滿坑洞的天花板,是一件愚蠢的事。可楚暮昨晚以一種崇敬之心,以手指描繪天花板上每一道近乎神圣的紋路,讓灰掉落在自己身上、入了他眼睛,勾起苦澀的刺痛,那時,他感到一種戶口帳目與食物均不能帶給他的滿足。 痛楚是生存的證明。他想,靈魂是不能察覺到痛楚的,故與痛楚相對的愉悅也不能為靈魂所感知。因此,人死后雖回歸到圣父的身邊——或許——卻已被剝奪了痛或樂的權(quán)利。若人死后下了地獄,久受痛楚的折磨,那種痛也會變?yōu)槁槟?,遇了火便像淋了溫水,遇了冰雹所受的震動還不如一場毛毛細(xì)雨所帶來的痕癢,那是另一種痛楚至極端的平靜。然則,無論那個跳軌女子最終的歸宿是天堂或地獄,也只有以永恆的平靜作為她的結(jié)局,她生前rou體被火車肢解時所感到的剎那間無法忍受、一次性的、沒可能外道的苦痛或極樂,是她存在的最后一次感知。 此后,一切歸于無。 楚暮感傷。他發(fā)覺人有的時候是真正無助的:當(dāng)文字、網(wǎng)絡(luò)、金錢、數(shù)字都無法入了人的心眼時,人所馀下的安慰要不是她與先前代代人所享過的虛無,要不就是現(xiàn)在楚暮用手指自天花板刮下來的。 那些灰。 「楚暮?楚暮?」 秦招見楚暮久久低頭不語,遂在他面前招招手,見他回神過來,才問他:接下來我們?nèi)ツ膬? 「哦、哦。去……」 秦招見楚暮沉吟不語,以為他想回家了。可是,楚暮即時回家,也是躺在床上咀嚼關(guān)于生死的無聊幻想,故他寧愿在街上游逛,身邊有一個活人。人對于人而言重要,陪伴的價值高貴不在于語言或聲色,也在于身邊某個人的存在——他那佔(zhàn)據(jù)空間的rou體、動態(tài)、氣味、呼吸吐息……無一不給以楚暮一個信息: 這里不只你一人。 此刻,楚暮不想秦招離開他。 「我們帶彼此去各自的中學(xué)看看?!?/br> 秦招與楚暮的學(xué)校均不在這區(qū),要乘搭十幾分鐘的輕鐵才能去到。待他們?nèi)ミ^各自的中學(xué)后,已是下午四點(diǎn)了。他們既無處可去,又不想就此回去,竟然去了看海。 「你平時常來黃金海岸看海嗎?」 「不常來?!?/br> 「那你又帶我來?」 「這很重要嗎——關(guān)于我平時有沒有來?!钩合?,他與秦招分別太多年,兩人之間除了小學(xué)時那么一點(diǎn)又遙遠(yuǎn)又渺小的記憶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牽連。大學(xué)。學(xué)系。人浮于事,每個人就像海面那一個個無依的、呆瓜一樣而有一根無形的線將它們一個個串連、束縛在某一片水域的—— 浮球。 鮮橙色。 浮球不遠(yuǎn)處是一條長長的膠索,色彩之所以斑斕,乃由于要警示游水客不能越過那道界,不然游得太遠(yuǎn),就危險。不知為什么他們這個社會常常保障人類,但人類總無法自危機(jī)與死亡之中脫離。大廈有保安,少女在后樓梯被暴徒壓在地上yin辱。酒店里有保安,少年少女逕自進(jìn)入升降機(jī)上了某一層某間房,被他們熟悉的人灌醉。街上有警察,大排檔里古惑仔互劈,斬死對家大佬就勝出游戲,生命力拼發(fā)出最閃亮的光輝,煙滅。因而,勝利等于死亡。 火車月臺有穿著淺黃色制服的職員,繁忙時段便一個個站立在黃?線后,一有車到,冷靜地?cái)r住急欲登車的乘客,說:「讓人下車,先讓乘客下車。」太整齊。不禮讓的人變得不得不禮讓,大家說,這叫文明,這叫秩序。少女卻自月臺跳出去,或許,來不及感受柔軟背脊下堅(jiān)硬的軌道與細(xì)碎的石子,就要跳人生最后一支佛朗明哥,有力纖瘦的手染上夕陽的血紅,蹦緊前臂,指向天空,旋著手腕:外張而折了一半的拇指,正直的食指,漸次傾斜向內(nèi)捲曲的中指無名指尾指,如一朵綻開了泰半的火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