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II)
「哥哥,你還不快去洗澡?看你打大赤膊,一腳都是沙,臟死了。」楚母自廚房探頭出來,望向光著腳,只穿著一條短褲、坐在沙發(fā)看電視的楚暮。楚母多稱楚暮為哥哥,叫楚暮的meimei為「大妹」,么弟則是「細佬」。 「等一陣啦,剛吃完飯回來,不想這么快沖涼,肚子還脹著?!?/br> 「脹你個頭!看你的肚比你爸年輕時還平!」 「但我感覺好脹嘛!」 「你看你,一腳都是沙,把地板都弄臟!還有這盒子,」楚母忍不住自廚房走出來,用食指尖推了推桌上沾滿沙子的、那盒秦招送給楚暮而楚暮認為是朱古力的盒子,她說:「活像是堆填區(qū)出來的樣子!」 「吁!這是別人送我的禮物,就是那個秦招?!?/br> 「什么?這名字聽來有點熟?!?/br> 「呢——那個秦招,我的小學同學,以前我常帶回家的,你還說他長得像個娃娃?!?/br> 「我想起來了,后來他跟你升上不同的中學,不是嗎?」 「我在大學又碰見他,跟我讀同一個系?!?/br> 「這世界還真小。別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秦招長大了會否不如他小時候的樣子?」 「哈哈,這你倒猜錯,他還是老樣子?!钩毫嗥鸷凶?,在手里拋了一下,說:「我猜這盒是雙層朱古力。但這下一拿上手,」他像舉啞鈴般托了托盒子,心生疑竇:「要說是朱古力又好似太重了一點?!?/br> 正想拆開來滿足好奇心,楚母一掌打上他的手臂,怒斥:「限你五秒內(nèi)去廁所沖涼,然后拿地拖出來,將地板的沙一粒粒抹走!半小時后再讓我看見家里有一粒沙,我便要你伏在地上一顆顆的給我吃進肚里!」 「要不要這么狠啊你?!钩簾o奈低嘆。反正禮物又沒有腳,不會自己跑掉,半小時后、一日后、十日后才拆開,也沒分別,不急在一時。以他們兩人微薄的交情,想必秦招也不會送他貴重物品。事實上,楚暮對這份禮物是頗失望的:他以為秦招會記得他倆兒時不是交換生日卡,就是交換信件,不然就是食物。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對方?jīng)]有太多零用錢,又想在生日時收到些什么東西,便象徵式交換一些手製或廉價的禮物。楚暮是個念舊的人,那些手製的幼稚禮物都收入一個盒里,只是一時忘了丟在屋里哪個角落,但有心要找出來,一定找得到。這怪不得他,再念舊的人也不會時時翻看舊物。 他已忘了對上一次翻看那堆禮物是幾時。只是,當他每次收抬東西、考慮要不要捨棄某些舊物時,總是不捨得丟掉那一個盒,彷彿丟掉它就等于丟去一段過去,心里空了一塊。為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完整,他選擇容納那一個盒子——一個連他都忘記內(nèi)容的盒子——因為它有存在的必要。 有一些事物的本質(zhì)不重要,但必須有這么一塊東西在這里。例如楚暮曾有過一把兒時的玩具手槍,總是捨不得丟掉,直至某年大掃除,母親偷偷丟去那把手槍,而楚暮隔了幾個月之后才知道。母親講一句「屋企無位」,就丟了他的東西,說:「反正你都不著緊它。你說,你要是緊張那把手槍,怎會事隔幾個月才發(fā)現(xiàn)它不在?所以我只是幫你清理一件你既想不起、又用不上的多馀垃圾?!?/br> 它不是垃圾——楚暮心想,卻無法說任何話反駁母親的話。 是雞肋嗎?然而,人不會為一塊雞肋而介懷至此。楚暮間時就愛幻想曾經(jīng)有過的那柄手槍:大小、顏色、形狀、功能、子彈。每想完一次,腦里的手槍就愈具體,比起手里撮著那把手槍還要實在。因此,楚暮失去了手槍的實體,反而使他真正地重新再擁有那把手槍,甚至與之同生共死:在他死之前,都不可能再失去腦里的這把手槍。 因為,思念。 失去能帶來真正的擁有。物的價值不在于製造它的物料的價值,而是在于某一個人為某物所付出過的思念與時間。 一個有錢佬叫下屬去名店買回來、幾萬元一個的名牌手袋,還不及一個男人花一個下午的時間,為老婆所熬的一窩雞湯,縱使前者的價值足以熬出幾百窩雞湯。故此,楚暮下意識排斥價格昂貴的禮物。 金錢所能解決的問題,不是問題;金錢所能買來的禮物,不是真心的禮物。因此,愈是富有的人,反而愈不懂得送禮物,他們誤以為買來最貴或最罕有的東西,就是好禮物,因為他們以效率為先,量化地衡量一件物的價值。感情、心思、思念,這些無形又無法量化的東西,遂無法進入他們腦里。 洗澡加抹地后,楚暮已累得直打呵欠,打算第二日才拆開那盒禮物。可是弟妹興奮地捧著禮物,爭論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年幼的弟弟禁不得被meimei氣,大吵大鬧,硬是要楚暮拆禮物。楚暮重重嘆一口氣,兩條手臂被弟妹一人一邊地扯著搖著,生起欲嘔的感覺,才說:「好啦好啦,我拆就是了。」 他小聲咕噥:「不過是一盒朱古力,這格局……大不了就是一盒餅……」 撕開表層尚有沙粒觸感的淺綠色花紙,見到花紙底下一片銀白色,楚暮不動聲息地想,哪一隻牌子的食物是白色盒子的?再剝開一大半張花紙,中間有一塊壓成扁梯形的黑色,這時meimei緊握著楚暮的衣袖,用力晃了一下,雙眼瞪大若銅鈴,眼球也幾乎要掉出來。 楚暮屏住氣,極其緩慢地拆開馀下的花紙,一隻白色紙盒便放在兄弟妹三人面前的矮飯桌上,在盒的側(cè)邊位中央的地方,寫著一個黑色字體的英文字: ipad 「這是那個ipad嗎?」 「我怎知是哪個ipad?!钩捍羧裟倦u,重復meimei的問題。 「ipad?就是那個用手指在上面不斷地掃,就會有很多新畫面出來的那個?還可以用來打機跟拍照!」弟弟一把撲上去攬著這白盒子,之所以興奮,是因為他不知道ipad的價值,因而一看見這件新奇的玩意便開心。 已通人事的meimei看了楚暮一眼,細聲問:「你那個朋友不是多年沒聯(lián)絡的嗎?」 「……是的?!?/br> 「一部ipad可不便宜?!?/br> 「……是的?!?/br> 「你那朋友再有錢,也不至于要送ipad?!?/br> 「……是的?!?/br> 一部ipad猶如一帖興奮劑,使原來疲累到上下眼瞼合在一起的楚暮也精神百倍。他把ipad放在遠遠的書桌,縱使將之摒棄出自己的視線以外,然而一想起那個無情冷硬的白色盒子,就不禁一陣心焦,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結(jié)果眼光還是飄到桌上那大冰塊似的盒子。 剛才弟弟鬧著要楚暮拆開那盒ipad,可是楚暮一見到面色凝重的家人,還是拆不下手。父母大惑不解,meimei皺眉問楚暮要送什么東西回禮。楚暮搖搖頭說:「我只送了秦招一封手寫的信?!?/br> 「都寫了什么?」 楚暮沒有回答。 這隻白盒子白得一塵不染。新得幾乎是神圣的,彷彿一不小心在上頭用鉛筆劃了一下后,也要立即取來橡皮擦,仔細擦去那污穢的筆跡。甚至于將之放上書桌之前,還得神經(jīng)兮兮地拿抹布抹乾凈桌面,以防桌上有什么臟東西附在這隻白紙盒上。它是一枚不會真的爆發(fā)的炸彈,硬是頂在楚暮心頭,使他行不安、坐不下,不時要轉(zhuǎn)頭察看那隻盒子是否潔凈如初?會否有別的人覬覦這盒子? 楚暮拿起一管油性黑色水筆,告訴自己要在這一隻屬于自己的盒子上畫下一個標記,他知道自己只要下得了手,這隻盒子以及里面的物件就會真正屬于他。原理等同一隻狗在一間房的四個角落撒尿,這房間就成了牠的地盤??墒?,在筆頭觸及白紙盒的表面之前,臺燈那柔和淡橘的光投在紙盒上,或許本已帶有極輕量閃粉的白紙盒看來竟如夕陽下的海洋般,金光粼粼,一種圣潔的光華使他手震,黑色粗筆險些真的畫到盒上,可他敏捷地遞起手,保住紙盒的貞潔,一背子熱出汗來,虛喘一口氣。 他是一個成年人,知道這隻白紙盒不是普通的白紙盒;這部ipad薄餅一樣卻能轉(zhuǎn)出比萬花筒還豐富的影像來,它也并不只是一件孩子可用的小玩意。若這東西是他出于慾望,用幾個月的時間儲錢,上網(wǎng)比較過各類model后才下定決心要去買,那他會毫不猶豫地拆開這紙盒,擁緊這部冰冷的電子機器,用體熱溫暖它。 但因為這隻盒子是apple出品,注定它不可能是一只隨隨便便的白色盒子。楚暮不知道盒子里的間隔如何,卻不敢擅自打開這一個彷彿有生命力、這個彷彿他的生命所無法悅納的盒子…… 他心虛。 面對這隻幾千元的紙盒,他因思及昨晚自己寫下的那封信而自卑。無論寫幾多封信,無論他單方面訴說感情有多熾烈,結(jié)果只是他無法擲出幾千元去買這樣的一種白盒子回來。面對金錢,人往往無力,便要生起一種憎恨金錢的想法,催眠自己:物質(zhì)是低等的,人人只要手里有個錢都能買回來。事實上,自己手里卻永遠沒有那個錢——錢,看似簡單,去工作就有錢了,問題在于夠與不夠。 而億萬富翁與街邊乞丐的共通點在于:手上的錢永遠不夠用。 楚暮蓋上水筆。 翌日,他央母親拿來一個淺綠色環(huán)保袋,將這隻白盒子放進去,跟母親一起去了阿姨的家。阿姨是母親最小的meimei,嫁了一個周身是病又粗暴的老頭子,日子過得苦,只靠綜援度日。表妹與兩個表弟都上了小學,家里還沒有一部電腦,很多時做功課都不方便。楚暮當然知道一部ipad無法頂替電腦,可是,除了送給他們之外,他又想不起可以送給誰。 阿姨打開袋時,一看,忙說不能送這么貴重的禮物。 「我只是借花敬佛?!?/br> 「那怎行?對方送這么貴重的東西給你,你怎可以不珍惜?他一定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br> 「阿姨,就是因為他沒當我是好朋友,才送這個給我,」屋內(nèi)眾人聽見楚暮的話,都顯出一種疑惑的目光,楚暮趕緊說:「我沒有不珍惜這份禮物。.所以我特地送給你們,等你們代我去珍惜?!?/br> 最后,楚暮將這份無法拆完的禮物送給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