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I)
過了兩個星期,秦招跟楚暮才再次談話。上課時他們坐不同位置,身邊各有朋友,一下課便作鳥獸散。楚暮在秦招專注地看著外面s上的powerpoint時,曾打量過他的樣子;秦招在楚暮趁兩堂課之間的小休時段、跟身邊朋友聊天時,曾看過楚暮臉上的表情。有時秦招剛與旁邊人應(yīng)酬幾句,已見楚暮離開課室,也沒有意欲要去追上他的步伐。有時楚暮的目光跟住離開課室的秦招的背影,直至秦招關(guān)上門,才收回視線。這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事,因而沒有必要告訴對方。 對于關(guān)係不親密的人而言,若手上沒有公事,是不好去向?qū)Ψ脚收?,免得硬是談兩三句后就冷場。愈是親密,愈能說無聊話,說個屁也能由屁講到屎尿以至便秘或消化系統(tǒng)。 在圖書館門前,楚暮脅下夾著兩本書,背包掛在單邊肩上,正要拉開背包掏出雨傘,可不知是沒帶或是給墊到背包底,他把包里的東西翻來覆去幾次都找不到。正想將書緊抱懷中,當(dāng)個英勇的護(hù)書使者,半邊傘擋在他頭頂上,身邊就傳來秦招的聲音了。 「我為你打傘吧,你拿著這么多東西?!苟嘧匀?。 「多巧,那就麻煩你?!沟椭^,不自覺駝起背來,不好意思。 「你去哪?」這個時間,都五點(diǎn)了,九成要去搭校巴到山下火車處,乘車回家。 「我要……」回家,但今天是星期五,搞不好秦招也要回家,于是說:「去一下旺角的書店買書,然后才回家?!?/br> 「噢?!挂桥愕匠喝?,不自然,更何況等會兒約了吳先生在中環(huán)等。 「你呢?你回家?」最好是。不然兩人同路,路上又冷場。 「應(yīng)該是,我也不太……」要不要跟楚暮去書局逛?約了吳先生七點(diǎn)半,現(xiàn)在才五點(diǎn)。 「你到底要去哪?」 「我是七點(diǎn)半……」時約了人,但說:「……要回家。這中間有點(diǎn)時間,也不知要去哪。」 「哦?!鼓且桓?書局里有很多書,要帶起話題也不難。 「有車,快跑!」 秦招跑得特別快,直路上楚暮看著秦招的背影,松身的淡綠白雙色間條背心后襬隨風(fēng)揚(yáng)起,秦招潔白的皮膚在楚暮面前晃了晃。楚暮用手爬了爬自己前額的發(fā),一手的汗與雨。秦招回頭,見楚暮落后一大截,就抓著楚暮的胳膊,把他拉到身邊,攬著他的肩膀,因秦招跑得快,搖晃猛烈的雨傘無力為二人擋雨,好容易跑上校巴,坐下來,驚魂甫定,楚暮覺得臉上癢,以胳臂拭去臉上雨水,又撈起t恤下襬擦臉。 下到火車站分道揚(yáng)鑣?「幸好趕上車?!?/br> 到底要不要開口邀他去書局?「沒錯,多人極了,這時間……大家都是要去乘車回家的?!顾緛硪彩?。 人總是要回家的。但為什么他對家沒有依戀?「對,回家吃飯。」 meimei要上學(xué),是不會做飯,又只懂做簡單的炒飯,父母都要當(dāng)夜班。今晚是誰做飯?「不知道阿媽今晚弄什么菜呢?!?/br> 吳先生說在某高級酒店訂了兩個setdinner,食雞燉翅,燜鮑魚,是幾多頭的鮑魚?「我媽不做飯的,工人會做。我不愛吃太濃味的東西,清淡簡單就好了。」 看來還是去買燒味飯。叉燒油雞飯今天會做特價嗎?「我媽也不會做太濃味的東西,今晚有魚rou蒸釀豆腐……」就好了。 上次去另一間酒家食飯,吳先生點(diǎn)了一條鮮紅的清蒸東星斑,今次也有嗎?「我不太愛吃魚?!?/br> 楚暮嗯了一聲,自背包翻出手機(jī)時,秦招看入他的背包,說了句:「那部ipad好用嗎?是最新出的款式,功能最多,價錢也算便宜?!?/br> 楚暮笑著,又嗯了一聲,不自在的聳了聳肩,略過旁邊雨水淅瀝的車窗,但見窗外景色被一條條闊麪似的雨痕模糊成一大坨雜色。 「我……對電子產(chǎn)品那些東西……不太熟悉。還用得不好?!顾趺磫柶饋砹? 「不曉用的話,帶回來,我教你一把?!惯@兩星期以來上課,怎么都不見他用那ipad? 「也不用,不好意思麻煩你,功能那些……我看說明書學(xué)一下就行了?!挂亲屒卣兄浪麑pad轉(zhuǎn)贈他人,會怎么說? 「其實(shí)不難用,ipad都是用來玩,看reading、打機(jī),拍照,聽音樂,也可以用來寫筆記?!顾趺床幌駝e的人,一收到高價電子產(chǎn)品就高興地使用? 「我慣了手寫筆記,而且現(xiàn)在用的筆記本還有很多頁數(shù),等用完后,我再帶ipad?!?/br> 校巴由邵逸夫堂駛至大學(xué)行政樓,車門一開,車?yán)镆恍“肴讼萝嚕瑓s更多人蜂擁而上,沙丁魚一樣擠進(jìn)這狹小的校巴。幾個人站在秦招的座位旁,拿他的椅背當(dāng)扶手,秦招只好往內(nèi)挪移,讓一點(diǎn)位置給站立的人。楚暮難免貼著秦招的大腿外邊,素來一碰到別的人的體溫就一陣噁心,于是楚暮又拚命貼著車窗,幾乎手臂都要黏上去。 是以,他低頭翻看手機(jī),心里想將自己縮成一個球,想像外邊有一層堅固透明的薄膜包覆自己,免去一切別的人的碰觸、體溫、皮膚、力量。安心逃逸于手機(jī)屏幕后那小小的、沒有危險性的、可以掌控于手上的世界,有聲有色。 「對不起。」 「什么對不起?」 「我是不應(yīng)該在信上寫那些糟糕的東西?!?/br> 「哦,你是指你給我的那封信……」他怎么說起這個? 秦招也自斜揹袋掏出手機(jī),手背拂過袋中的暗格,想起那天他如何將信收入暗格,想起這兩星期以來每天那信都隔著斜揹袋碰觸自己的身體,他臉上一陣熱氣,薰得頭暈。他用手機(jī)查看email,沒有新的;用手機(jī)登入網(wǎng)上購物網(wǎng),今天有新貨,兩百元一件t恤,真便宜;用手機(jī)…… 「那封信你看了嗎?」 「當(dāng)然是看了?!褂檬謾C(jī)看這個看那個上這網(wǎng)上那網(wǎng),天文臺說今明兩天有狂風(fēng)暴雨,其實(shí)沒關(guān)係,這晚他和吳先生就要在酒店幽會。 「多奇怪。在生日前的那天,偏偏讓我看到那種事,然后我就不時夢見她?!?/br> 「噢,這多浪漫,還夢見他……」用手機(jī)登上周公解夢的網(wǎng)站,不知從何入手。 「夢里她總是穿著一身紅色長裙,很薄、很輕??床磺逅哪槪驗樗翘焯壡?,我只看了她一眼,對上她的眼睛,從她眼里我看見紅色。夕陽將紅色的殘暉投射到她全身上下,我已講不出那天她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br> 「你還有夢見她嗎?別人說日有所思,才會……」用手機(jī)登出那解夢網(wǎng)站。吳先生傳來短訊,打了許多不堪入目的下流字句,完全無法想像平日的吳先生是一個衣冠楚楚、事業(yè)有成、有兒有女的四十歲男人。 楚暮看著秦招。 秦招避開楚暮,意識到自己的心虛。 楚暮繼續(xù)看著秦招。 秦招硬著頭皮迎上楚暮的目光,卻發(fā)現(xiàn),楚暮斂下眼,托了托眼鏡,唇邊有一抹極淺的笑。 「沒關(guān)係。」楚暮說了句看似沒意義的話。他心里輕松,因他知道秦招既說出這答案,就意味他沒有看那封信。于是,楚暮原來對于秦招的愧疚就消失,又可以做個無事人,對秦招笑了一下。也許秦招看也沒看那封信,就將之丟掉或塞入抽屜深處,使楚暮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他終于堅信,秦招已不再是那一個秦招?,F(xiàn)在的秦招只是一個會買貴價電子產(chǎn)品、隨意送給任何一個人的那種人。他只是那種收到一封手寫的信,不屑地看一眼信封,也不會浪費(fèi)生命里的五分鐘去看信里文字的人。然而,楚暮想,他之后還是會寫信給秦招的。因為這個行為讓楚暮放下許多負(fù)擔(dān):無法言說的東西寫在信紙,將信交給人,將秘密交給一個最忠誠的人——一個沒心思探究你秘密的人,就是最好的守秘密之人。如此,那些只有說出來才可安心、而又不能教任何人知道的事,就可以交付給秦招。 楚暮對于秦招生起一種莫名的信任,這一種信任正建基于疏離。如果秦招是那種什么事都要管一頓或關(guān)懷備至的人,楚暮反而不會對他說任何事。因此,正由于秦招是一個不關(guān)心他的人,他才愿意與秦招維持一段不熱不冷不重要的關(guān)係。不重要才好。人生重要的事已經(jīng)太多,「重要」,在楚暮眼里,就是等同于「責(zé)任」,而他想做一團(tuán)棉絮,沒有意愿,沒有主見,隨風(fēng)飄蕩,就算被風(fēng)送到泥沼而死去,也只是風(fēng)的責(zé)任,而不是自己的責(zé)任。 換言之,楚暮根本不想為了「活著」而背負(fù)責(zé)任、而去掙扎、而去開創(chuàng)。他只是一只汲汲營營,為裹腹而工作、為工作而工作的工蜂,也不認(rèn)為這樣有何可悲。 何來可悲?沒有可悲,這是他的選擇。一個有能力去選擇不快樂的人,其實(shí)就是一個快樂的人。 校巴駛到大學(xué)體育中心時,秦招忽然說:「楚暮,你還記不記得小學(xué)六年級那年,我們交換了什么禮物?」 「我好像忘了。」 「我也忘了??墒窍肓藥滋?,都想不起來。」這兩星期里,秦招陪過三個客人,每次zuoai后,他在回家路上坐在客人的私家車?yán)铮源械陌蹈衲贸鲂?,不敢用太多力去握著那封信,怕手汗軟化硬挺的信封。有時,他會用信封尖挺的四個角逐一扎自己的胳臂;有時用鋒利的邊緣劃在較細(xì)嫩的胳臂內(nèi)側(cè)皮膚,破了皮。有時將信封放在燈下,學(xué)賣雜貨的老婆子,把鴨蛋照在紅光燈下檢驗品質(zhì),秦招幻想燈光能否透出信紙上的文字,讓他過一下癮。 就好像人想看裙底的心態(tài)。若一個女人脫得赤裸裸,沒有幻想空間,反而飄逸的裙底下,春光半洩,兩條雪白的大腿間隱約透出一小塊或有蕾絲或紅或藍(lán)或粉的顏色,招人遐思。 如果那信是其他不重要的人寫給秦招,則秦招會爽快地拆開來看。但這信卻是楚暮寫的。楚暮會寫兒時的事嗎?兩星期前女子跳軌的事,整間大學(xué)的人也知道,照這樣一說,楚暮應(yīng)該是目睹那件事。然而,女子入夢的事又是怎么回事?秦招好奇,什么樣的女子能讓楚暮這個老實(shí)呆板的人日思夜想?穿紅裙的艷女?那跳軌女子的照片,秦招是看過的,在報紙的頭條上有張學(xué)生相,女子束起長發(fā),露出一張不美不丑、沒有笑容的臉,還有中學(xué)生的氣質(zhì),純得像白紙,無論如何也無法讓秦招將之聯(lián)想成什么艷女。 秦招不是沒有女朋友,他愛美人,有風(fēng)度。有時與美麗的女子出去食飯逛街,自客人身上轉(zhuǎn)出來的錢,他用來嬌寵一個個美麗的女子,他想,不知那些女子又會否用同一筆錢包養(yǎng)小白臉?金錢有一種腥臭的味道,但很多人喜歡這味道。秦招少年時無聊,曾有一種癖好,就是拿張一千元紙幣蓋著鼻孔,吸那氣味。有時他會聞出金錢輪轉(zhuǎn)的歷程:魚腥、脂粉、汗臭、油煙,各種分開來很臭的味道一合起來,便揮散出色香俱全的味道。數(shù)不清的人用這錢換來一種又一種的物品或服務(wù),男人用錢換來秦招的服務(wù),秦招用服務(wù)換來錢。 渾濁、骯臟的氣味吸引秦招,他感到安心。只要保持污穢,便沒有別的東西能傷害自己。 他吸納。他將各種或好或壞,或污或潔的東西吸到自己身體,掩蓋原來乾凈漂亮的皮相,用物件圍在身邊形成欄桿,一張張紙鈔貼在墻上,讓自己忘記皮膚與墻的顏色,再也想不起物件直接碰到皮膚上的感覺。 但信封的尖角扎在手上,刺刺的,不痛。 手機(jī)用太久,底部發(fā)熱,灼得手心熱,秦招人也浮躁蠢動。 「你真的不記得那年我們交換過什么禮物?那是我們最后一次交換禮物,竟然忘了?!骨卣性俅钨|(zhì)問。 「我真的忘了?!故切拧?/br> 就不過是一封信。那年楚暮交給秦招一封長長的信,是用鉛筆寫的,怕用原子筆寫的話,寫錯字就涂得四處都是白油,不好看。內(nèi)容很無聊,反正就是祝福,以及寫了些對未來的幻想,幼小的楚暮叫秦招上了中學(xué)后不要忘了他:想一起去租漫畫、一起識個漂亮的女朋友、一起看咸片、再一起交換禮物——上到中學(xué)有零用錢,就不用再交換小食、生日卡、信這類寒酸的東西。 可是,楚暮收到秦招的ipad時,卻無法因ipad高昂的價格而喜悅。 為什么呢?「我是真的忘了當(dāng)初和你交換什么禮物,都是小六的信,你不也忘了嗎?這又有多重要?」 很重要,秦招想說這件事困擾了他兩星期:「并不是有多重要,只是突然有些好奇。想不起來就算了?!顾丶乙^續(xù)想,直至想出來為止。 可是一回想那些生日禮物,兒時與楚暮做過的傻事就一一浮到秦招腦海里。他實(shí)在無法解釋,這些年來半點(diǎn)也想不起來的事情,竟在近日一一重現(xiàn),清晰得彷彿他從來沒忘記過那些片段。又或者那些事有若干細(xì)節(jié)是他下意識捏造的,只是為了讓事情顯得更圓滿?;貞浂际侵e話,卻又美麗,使秦招很想相信那些事確實(shí)發(fā)生過。 就算他跟他說起當(dāng)年那封信,可是秦招連他如今寫的這封信也不肯看,又怎會有興趣知道當(dāng)年那封幼稚的信?「記不得也沒所謂,都過去了。最重要是活在當(dāng)下?!?/br> 當(dāng)下?「是,反正都忘了?!巩?dāng)下有什么事值得紀(jì)念?那封信。那封楚暮寫給他,而他不敢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