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徐云書在做法。

    他以清水畫陣，符箓貼身，口念溯命訣，來推演出陽人的命格。

    幾年前，徐云書去武當論道的時候，聽那邊的老道士講過一個傳說。受過苦難的貓狗為了答謝主人，當主人或主人家遭遇不幸時，它們會獻身救人，以己性命換取主人平安。

    萬物有靈，狗這樣能見陰間生物的動物更是。

    他們對于危機的感知遠超于人類，冥冥之中早就為自己和主人鋪好了未來的路。

    舍身圖報，甘之如飴。

    徐云書將另一張符貼于林遲后背，他在他的指示下閉眼。

    須臾之后，徐云書腦中浮現(xiàn)出不屬于他記憶的景象。

    電閃雷鳴的暴雨天，勤懇的司機送了幾個學生去他們家。

    返程時，雨勢漸大，模糊了前窗玻璃。司機放慢車速，以求平穩(wěn)通過?？赊D(zhuǎn)瞬之間，車窗爆裂，眼前倏然成了黢黑。

    是鎮(zhèn)口一棵巨樹倒地，將一人一車永遠砸在了這雨天中。

    林遲沒死，身上卻有陰氣。

    因為，他本該死在那個雨天。

    有它替他死了。

    暴雨如注，車輛平穩(wěn)駛出小鎮(zhèn)，一切如常。

    它用自己的生命扭轉(zhuǎn)了命運的齒輪。

    聽完徐云書的敘述，屋里的人與鬼都靜默了很久。

    有風從半開的窗戶拂進，年輕男人沉默低頭，年輕女子被吹酸了眼，眨了眨，還是沒忍住，泛出些許淚光。

    “道長，我想和毛毛多待一會兒，可以嗎？”

    徐云書輕輕說：“當然?！?/br>
    阿星淚點低，摸著毛毛的狗頭嗚咽，“你真是一只笨蛋小狗?！?/br>
    毛毛好似聽到夸獎的話，豎起耳朵，邀功般揚起嘴角，白色的尾巴得意搖著。

    這一日變得格外短暫，仿佛一眨眼就要過完了。

    黃昏將至，徐云書念起往生咒。

    他在緊閉的房中離魂，朝小狗走來，要帶它去地府。

    毛毛似有所感知，待在原地不肯挪。反倒是阿星伸手抱住了徐云書，長發(fā)散下，落進他懷里。

    她溫熱的淚掉在他胸前，徐云書一愣，頓時失笑：“……你哭什么。”

    “我感動哇！”阿星捶了他肩膀。

    徐云書難得沒推開鬼，他也不回抱，只是略微不自然地撇過臉。

    “好了，”徐云書不擅長安慰人，低聲說，“你是想和它一起走嗎？”

    阿星聽了果然松手，手背擦眼睛：“我才不去地府。”她抱起毛毛，“寶寶乖一點，跟這個哥哥說點好話，讓他給你下一世找個好人家?！?/br>
    小狗汪一聲應下。

    徐云書念咒開了去往地下的路，前方一片黑暗，走過那道黑暗，便是新的世界。

    白色的一小團跟在他身后，叁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看著許倩。

    mama好似知道了它要離開，看著它，微笑著揮了揮手，小狗也開心地走上了自己該去的路。

    ……

    踏上鬼門關(guān)，行過黃泉路，再到閻王殿。

    徐云書是這里?？?，早年曾被閻羅王邀請去做陽人陰差，相當于入地府的編制，但徐云書志不在此，委婉拒絕，不過他在陽間遇到能幫的忙還是會幫。

    閻羅王今天休假，由判官掌事。判官翻看了毛毛這一世的簿子，唏噓幾聲。徐云書和他說了幾句話，他了然笑起。

    毛毛乖巧排在隊列中等候孟婆為它接湯。

    地府現(xiàn)在極其人性化，孟婆湯早就不像以往一樣是難喝的中藥味，而是可以變化成千百般滋味，那是每個逝者生前最喜歡的味道。

    輪到毛毛，它喝到了mama用針管一下一下喂進它嘴里的羊奶，溫暖了它整個狗身。

    小狗甩了甩身上的毛，爾后奔過奈何橋，回頭傻笑，仿佛回到那個幸福的冬夜。

    徐云書對它說：“去吧?！?/br>
    它終于離開了。

    -

    返回陽間，徐云書給了林遲一張符，貼于房門七日，能消散他周身的陰氣。

    一切安排妥當已是傍晚，林遲和許倩堅持要親自開車將徐云書送回清云鎮(zhèn)，他拗不過，只好同意。

    天色漸暗，上山路不好走，徐云書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照路。

    阿星不滿道：“太亮了，你能不能關(guān)了?！彼氯展?，不怕人造光，只是這手電筒刺得她眼睛快瞎。

    徐云書沒吭聲，關(guān)了手機。

    周圍歸于昏暗，滿山云霧追籠上來。

    往下望，小鎮(zhèn)街燈點點，似星羅密布；抬起頭，山峰巋然屹立，松石肅穆。

    徐云書輕輕呼出一口氣，一步一步踩穩(wěn)腳下的路。

    他是在清云山一草一木的見證下長大的孩子，這條路走過千遍萬遍，早已爛熟于心。

    想起今日所見的種種，無論是許倩對于毛毛的真心，還是小狗對許倩一家的摯誠，都很令他感慨。

    徐云書沒有家人，他是個被丟在道觀門口的棄嬰。師父心善收養(yǎng)了他，他便隨師父姓。

    那會兒許云萍已經(jīng)去世，徐秋山和許云萍并未孕育孩子，這憑空出現(xiàn)的嬰兒成了他最大的寄托。他將他帶回觀里，給他取名“云書”，意為“云中誰寄錦書來”，他幻想那是許云萍捎來的思念。

    但幻想終究是幻想，許云萍不可能回來。

    徐云書漸漸長大，徐秋山并未隱瞞他的來歷，在他懂事記事起就告訴他，他是他的師父，不是他的父親。如果他對道法有興趣，他愿意教他這些，如果他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他也樂意放他下山。

    徐秋山并不干涉徐云書的個人選擇，因此，雖然從小在道觀生活，徐云書跟平常人家的小孩一樣，按部就班地讀小學、初中、高中，接受學校教育。

    徐云書很聰明，小學跳過級，是班上年紀最小、成績最好的孩子。

    他性格內(nèi)斂，常獨來獨往，因為家在道觀，被不友善的同學詬病“身上不干凈”。久而久之，越發(fā)孤僻，成了他們眼中的異類。

    徐云書最快樂的時光是在看書的時候，他不僅讀中外名著，也看道法經(jīng)書。他在書海中徜徉，與孤獨作伴，也學會了享受孤獨。

    十六歲那年，徐云書倏然開了天眼，能見陰陽兩界。鬼們對這個小少年感到好奇，他看起來毫無攻擊性，他們便時常圍聚在他周邊。拜托他引路，或幫別的什么忙，更多的是太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

    徐云書的生活被迫發(fā)生改變，他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道士。

    即便如此，他沒有放棄學習，一面應付鬼，熟悉走陰通靈，一面繼續(xù)完成學業(yè)，甚至考上了首都大學。

    徐云書是少有沒讀道教學院的道士，一方面以他當年的高考分數(shù)去讀一所道教學院未免太過可惜，另一方面他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

    看過繁華的首都，再回到這冷寂的清云山，他更加堅定了心中的道。

    云黯淡，月朦朧，山風喋喋不休。

    手上的糯米糕在塑料袋中冒著騰騰熱氣。

    飄在前頭的阿星復盤起今天的事：“歸根結(jié)底，都怪那滅鬼師，要不是他沒事找事，樹就不會倒，我寶也就不用舍身去死了。”

    沒幾小時，毛毛已經(jīng)成了她的寶。

    徐云書莞爾。

    聽見身后笑音，阿星停步看他，提醒道：“別忘了明天演唱會，你答應送我去的?！?/br>
    “嗯?！?/br>
    “還有我名字，你答應幫我找的?！?/br>
    “嗯。”

    “還有……”

    徐云書一一聽她說完，認真應下。

    霧散，月明，風靜止。

    糯米糕香味依舊。

    道士省悟：道是一，是自然而然，也是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