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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眼的行李箱,20寸,密碼最先試了出廠設置的000,打不開,然后又試了999,打開了。 巫雨清對密碼一向如此,她所有電子賬號的密碼都用的姓名縮寫加出生日期加Melody(這是她的英文名),所有銀行卡密碼和電子支付密碼也用的是同一組數(shù)字,行李箱自然不會免俗,這款白色拉桿箱和她之前的所有行李箱共用同一個密碼。 拉開拉鏈,箱子里整齊擺放著洗漱包、化妝包、兩套換洗衣物、睡衣、浴袍、一雙平底鞋和一雙可外穿涼拖。 一個出短差的行李箱——如果巫雨清不是個明星的話。 作為要上鏡要登臺演出的藝人,她一趟飛往外地的通告最少也是叁個行李箱,都是大尺寸。 護膚品、化妝品、美甲、假發(fā)就要占一個箱子,衣服鞋占一兩個箱子,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占一個箱子。 行李箱的防水收納袋里有一堆證件:護照、畢業(yè)證、學位證、技能證書、專業(yè)證書。 和證件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塑封相片:看上去不到10歲的巫雨清穿著黃裙子,戴著塑料王冠,和父母在游樂園的合影。 趕通告需要帶這些東西嗎? 在京城拍戲不意味著可以每天回家,光通勤時間就要花費叁四個小時,這時間拿來睡覺多好。 巫雨清住在劇組安排的酒店里,酒店離拍攝地點特別近,開車只需幾分鐘。 宗政航覺得在京城,沒必要把日子過得像異地,那次剝栗子的休息日結束后,他搬來和巫雨清一起住酒店。 12月底,劇組即將殺青,這不意味著巫雨清的工作量減少。劇組為了在規(guī)定日期內完成拍攝,殺青前往往是最忙的。 推了叁次的訪談節(jié)目,第四次再推就有些不給面子了,畢竟也是個口碑與收視都不錯的節(jié)目,又是誠心誠意的邀約。 9月簽的合同,約的是12月底1月初的時間拍攝。 殺青前真的沒辦法找出一整天的時間錄制采訪,正好節(jié)目方也愿意拍拍被采訪人的工作日常,巫雨清和劇組報備了一聲,節(jié)目組來片場拍攝半天。 節(jié)目組簽了保密合同,早上10點進組,攝影師在巫雨清的休息室架相機,另一個攝影師跟著主持人去片場。 主持人看著巫雨清在鏡頭和收音麥克風的包圍里,穿著外科醫(yī)生的綠色手術服表演。 在更衣室里,她摘下手術帽,脫手術衣時,左手抓住右肩部,從手術衣的上面往下拉,由里外翻。同樣的方法將左肩部衣服拉下,從而脫下手術衣。 動作熟練,一看就是做了無數(shù)次。 沾了血的手術衣被扔到專用臟衣婁內,走到洗手池消毒洗手時,導演喊了卡,把巫雨清叫過去,說再拍一條。 于是主持人又看了一遍這場表演。 拍到了中午,休息,吃飯。 片場有大燈和地暖,人又多,大冬天的,巫雨清出了一身汗,但還好,這場戲過了。下午沒她的戲份,但晚上還有一場,在醫(yī)院走廊里穿著白大褂邊走邊和同事說話,好拍。 巫雨清換回自己的衣服,在休息室里和主持人一起吃劇組的午飯。 他們聊了兩句伙食,主持人說前幾日去巫雨清的高中和大學拍了些東西。 于是順勢聊了上學時的事,中場休息的時候,化妝師上來給他們補妝。 給巫雨清補妝的是個女生,看上去和巫雨清一個年紀,梳著魚骨辮,穿得蠻洋氣,冬天室內戴漁夫帽。 巫雨清仰頭讓化妝師撲粉的時候,看著她的紅帽子,這抹紅在冬季常見的黑白灰衣服里格外亮眼。 主持人坐久了,站起來活動活動,工作人員給他一瓶常溫礦泉水,是從地板上成件成件的飲料箱里拿的。巫雨清在劇組這叁個月里沒少喝放地上的礦泉水,地暖火力足,水是溫的。 補光燈有叁個,直直對著拍攝地,在這樣的強光下,人會顯得格外白。 巫雨清起身離開椅子,離開照在她身上的光、對準她的攝像頭,夾在領口的麥克風沒必要取下來,過一會兒又要開始錄制了。 從梳妝臺上抽出一張面巾紙,擦了一下桌沿,確定沒有粉底液睫毛膏口紅之類的臟污,便微微倚靠在桌旁。今天要上鏡,衣服便不再以舒適為主,套頭衛(wèi)衣和運動褲自然穿不得。 白色羊腿袖襯衫,黑裙。襯衫是小立領的款式,挺闊工整的布褶貼著巫雨清的脖頸,鎖骨中央是一顆碩大的歐泊,擁有炫彩的光澤。 這款歐泊原本的鏈條是五條鉆石鏈組成的頸鏈,設計師不玩什么“低調的奢華”。巫雨清覺得真戴出來就有觀眾給稅務局寫舉報信了,于是前一晚把鉆石鏈換成細細的鉑金鏈,頸鏈變成鎖骨鏈。 甘靜帶的小助理忍不住拍了一張巫雨清的照片,不調濾鏡,就要這種生圖的味道。 倚桌垂首,細白修長的脖子,脆弱干凈的氣息撲面而來。 巫雨清的微博徹底不營業(yè)了,好久沒發(fā)照片,主頁全是商務信息。 小助理把照片發(fā)到工作群里,蒙佳馬上在群里發(fā)問:“錄得怎么樣?” “挺好的,沒有問超綱的問題?!?/br> 巫雨清看到相熟的工作人員湊在一起說話,這是片場最常見的畫面,交接、確認、閑聊、扯皮、打探。 平凡的一天,工作,吃飯,說話,等著下班。 巫雨清在這平凡的時刻聽到蜂鳴聲,她早已習慣無規(guī)律的耳鳴。 聽力受損是歌手的職業(yè)病,長期戴耳機,暴露在高分貝環(huán)境中,聽力下降是必然的。 巫雨清的聽力問題不算很嚴重,她并非全職歌手,沒有天天站在舞臺上。 每年宗政航都和巫雨清一起體檢,這兩年,巫雨清發(fā)現(xiàn)了離婚的新角度。 “我一身病,你要不要換個老婆?” 也許是腦部創(chuàng)傷在此刻痊愈,也許是化妝師的漁夫帽讓大腦想起收音師的棒球帽,礦泉水也算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 墜海的記憶浮現(xiàn)了。 暖氣不論多熱都比不上熱帶島嶼的夏天。 休息結束,要開始錄制,但耳鳴還沒有消失,還好沒有嚴重到聽不清外界的聲音。 主持人換了話題,問巫雨清新的一年會有哪些工作安排。她就說了已經(jīng)定下的計劃:新歌,演唱會。 2022年1月3號,醫(yī)療劇殺青。 1月4號,巫雨清找律師清點名下財產(chǎn),立遺囑。 繼父贈與巫雨清的信托基金,繼承人是巫惠敏。 那間承載了巫雨清童年的老房子和mama送的車,繼承人是巫惠敏。 巫雨清這些年賺到的錢,經(jīng)營或者投資得到的股份,繼承人是巫惠敏。 宗政航婚前婚后贈與的兩棟房產(chǎn)、珠寶、生活費、家族信托以及其余所有來自宗政航和宗政家的資產(chǎn),在巫雨清死后,繼承人是宗政航。 至于巫雨清的歌曲版權,在創(chuàng)作人死后50年變成公共資源之前,所得收益全部捐給福利院和失學兒童。 立遺囑難免要回顧自己的一生,擁有了什么,創(chuàng)造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擁有的都消散,創(chuàng)造的都速朽,留不下任何。 巫雨清看著手里打印好的遺囑,覺得暢快。 錢權愛恨,過眼煙云。 大好年紀寫遺囑,沒有想去死的意思,但有了遺囑,對死亡會多一點從容。 距離上輩子被槍殺的日子,只有10個月了。 她的兩次大難不死,也許是有后福,也許只是沒到時候。 別墅在玄學上對巫雨清不好,宗政航就找人從玄學上解決這個不好。 一年多過去,別墅大變樣。 院子里樹多了幾棵,買的不是樹苗,高高大大。房前的噴泉沒有了,左側的露天泳池移到后院。 比起前院大到可以打高爾夫的草坪,后院的樹更多,看樣子等到春天還要栽花。 草坪上有花蠻好的,巫雨清不喜歡玻璃花房,這一世宗政航便沒有蓋花房。 一樓不再擺鋼琴,一共大小兩個會客廳,大會客廳的面積能辦舞會,小會客廳則能看到后院最好看的角度。 二樓是圖書室、健身房、練舞房、工作室。 宗政航想帶巫雨清去看叁樓的客臥、兒童房、玩具室,以及四樓五樓,但巫雨清在二樓囫圇看了一圈后就跑到圖書室看自己的書都擺到哪些地方了。宗政航?jīng)]辦法,不知道她要看多久,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比起以前一人一個書房,家庭圖書館顯然能裝更多書。 鑒于上輩子的宗政航收拾公寓卻弄丟了她的書,巫雨清非常認真地檢查書架??蓻]有超憶癥,她記不住自己的所有書,只知道印象深刻的好書都在,計劃看的書在,還沒讀完的書也在。 緊接著,巫雨清看到了應該放在老房子的相冊。 她的相冊,從出生到小學畢業(yè)的影集都在書架上。 巫雨清左右看了看,宗政航的相冊不在這里,他小時候的相冊還在他父母家。 有家政日日打掃,這里不像老房子那樣什么時候去都能看到一層灰。 巫雨清踮腳取下相冊,它們像書那樣排列整齊,按照時間順序從左往右。 比起嬰兒時期和幼兒園時期,巫雨清更愛翻小學時期的影集。 她記得7歲后每張照片的由來。 抓著相冊的手還沒收回來,一張塑封照片就從冊子里掉出來。 巫雨清撿起來。 是她和父母在香港迪士尼拍的照片。 暑假的港澳游,快樂的夏天,mama特意給巫雨清買《美女與野獸》里貝兒的裙子。 迪士尼公主里,巫雨清最喜歡貝兒。因為貝兒的男朋友可以變成毛茸茸,而且貝爾不是公主也不是貴族。她成為主角不是因為她的血統(tǒng),而是因為勇敢和善良。 去迪士尼樂園的那天,mama用卷發(fā)棒給巫雨清卷了頭發(fā),和動畫片里的貝爾特別像。 園區(qū)里的玩偶很貴,只能買兩個回家,巫雨清糾結了好久。 為了和裙子配套,她非要穿帶根的小涼鞋,臭美的結果就是走了一點路就腳疼。 mama生氣,說早就告訴她穿這雙鞋根本沒辦法好好玩。 巫雨清怎么可能放著這么大的游樂園不去玩,說自己可以脫了鞋襪光腳走。 mama眼看要發(fā)火,爸爸拿著冰激凌及時趕到,分給母女二人。 一家叁口坐在園區(qū)的椅子上吃甜筒。 吃完甜品,爸爸背著女兒走路。 “你就慣著她吧?!眒ama沒好氣。 巫雨清好愛爸爸,趴在他的背上,湊過去親爸爸的側臉。 “還能背幾次啊?!卑职终f,“清清一眨眼就要長大了?!?/br> 現(xiàn)在想來,不喜歡穿高跟鞋的習慣,就是那年的迪士尼之行留下的。 爸爸不會在她每一次腳疼的時候趕過來。 這張照片怎么會在這里。 她不是放到行李箱里了嗎? 巫雨清坐電梯去五樓,顧不上觀賞新的臥室和衣帽間,在衣櫥旁找到行李箱,手一拎就知道不用打開了。 很輕,是空的。 她環(huán)顧自己所在的空間,奢華的大房間,整面墻的鞋子、包包、手表、寶石,比這些配飾更多的是衣服。 大衣、裙子、襯衫、褲裝、內衣、羽絨服、比基尼。 女人所有的世俗夢想都濃縮在這間房子里。 這里是商品拜物教的圣殿。 如果金錢物質是衡量一個人的標準,何必喜愛迪士尼里的公主,每個豪宅里的女主人都是這個世界的公主。 公主這個詞就很有深意,生而高貴,人上人,與之對立的詞是平民。 從小就聽這樣的故事睡覺:作為女孩要漂亮,見到王子要展現(xiàn)善良和歌喉,嫁給他之前會受點罪,但這是值得的,想住城堡怎么能不付出點代價。 巫雨清不知道自己的證件現(xiàn)在在哪里。她沒有把行李箱放回原位,坐在衣帽間的沙發(fā)凳上。 她的位置,正對的是包包架,各色各款的包映入眼簾。 奢侈品的溢價之夸張,但它們之所以叫奢侈品,就在于這荒誕的溢價。 巫雨清的第一個包是mama送的。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mama把愛馬仕的康康包放到她眼前,說女兒的第一個包由mama來送。 “男朋友要找喜歡的,而不是送你包的。”mama說,“家里不差錢,你不會沒房子住沒飯吃,安全和溫飽都解決了,對自我價值的追求才會帶來穩(wěn)定持久的快樂,新包的快樂頂多維持一周?!?/br> “你長大了,要是喜歡奢侈品,自己掙錢買,不要伸手朝別人要?!?/br> “任何東西都不要朝別人要,自己掙?!?/br> mama語重心長,但巫雨清背著新包對著穿衣鏡照來照去。 “老公的錢也不要哦?”巫雨清接話。 她從小就知道爸爸的工資卡在mama那里,現(xiàn)在繼父的錢……絕對也在mama那里。 巫惠敏一巴掌拍在巫雨清的屁股上。 “老公是老公,別人是別人。你和我抖什么機靈?哪種男人是別人,哪種男人能當老公,你搞清楚再過來和我犟嘴!” “對我好的就是老公咯?!?8歲的巫雨清說著網(wǎng)上抄來的標準答案。 巫惠敏冷笑:“什么是好,怎么個對你好的方式?” 巫雨清卡殼了,她哪里知道。 巫女士懶得再和蠢丫頭說話,離開女兒的房間,讓她一個人對鏡子美個夠。 巫雨清見mama走了,琢磨她要穿哪些衣服和這個包搭配。 康康包的價錢巫雨清早有耳聞,她的手機電腦游戲機吉他全加起來都沒它貴,唯一比這個包貴的就是她的鋼琴了。 地震了一定要拿著包跑。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然后巫雨清就愣住了。 商品的價格在她心里這么重要嗎? 后來上大學,真的有男生送她包。這個男生和普通男生不一樣,送奢侈品的順序是倒過來的,先送鉆戒,再送項鏈,最后才想起來送包。 巫雨清收到包的時候,很給面子地露出開心的樣子(也確實開心),當場就背給他看。 “周末就背出去!”她興沖沖地安排。平時上課要背書包的,為了曬包手里拿著書和筆袋去教室,巫雨清做不出來這種事。不是沒有虛榮心,而是外出時雙手不能解放的感覺很糟糕。女孩子出門零零碎碎的東西有很多,手帕紙、飯卡、手機、身份證,路過商店肯定會進去買點有的沒的,沒書包豈不是還要拎塑料袋,超麻煩。 宗政航也有課要上,不可能一直跟著她當拎包員。 說到拎包員,其實外出的話,包包還真是宗政航背得時間多。 剛出門時會想著這一身已經(jīng)搭配好了,包里也只有耳機口紅氣墊身份證,輕得很。 但15分鐘后,這個很輕的包就挎到宗政航的肩膀上了,成為直男的時尚單品,春夏是嫩黃淺綠淡藍粉紫,秋冬就是黑白棕咖,偶爾還毛茸茸的(人造毛)。 巫雨清想到這里就樂了,這哪里是送女友,明明是宗政航買來自己背的。 “你也背背看,你背的時間比我多?!彼寻诺阶谡綉牙铩?/br> 宗政航想反駁她這句話,但一想,每次出門他確實一直在背巫雨清的包,夏天還負責撐遮陽傘。 而且現(xiàn)在巫雨清笑得這樣開心,他怎么能掃她的興,于是就背上了。 巫雨清當即決定周末要穿得花花綠綠,但宗政航—— “你周六穿深色衣服哦。”她通知,并附上說明,“深色衣服背白包好看?!?/br> 宗政航點頭。 巫雨清覺得他好乖,乖得惹人憐愛。 “地震了這些東西我都不要,但一定會拉著你跑的?!彼f。 鉆石戒指,珍珠項鏈,寶石胸針,愛馬仕和普拉達的包,都沒有你珍貴。 巫雨清這輩子的第一個包不是mama送的。 她告訴宗政航,上大學后找別人談戀愛去,別來煩她這個高叁生。宗政航見不到她的人,開始送她裙子,從9月送到11月,11月18日宗政航過生日,當天快遞給巫雨清一套珠寶,讓她記住他的生日。 這套寶石首飾倒像是宗政航給自己的成人禮。成年的宗政航不再送巫雨清裙子,向富二代的刻板印象靠攏,送她包。 包比裙子方便,裙子還要挑版型款式,一個不注意還會顯得審美不好,包就不需要動腦子。 買就是了,不會出錯的。 高考后她參加選秀,一去就是兩個月,連錄取通知書都是mama代取的,臥室里的那場“自己掙和老公給”的討論自然沒有發(fā)生。 mama也沒有在那個夏天送她康康包,而是在她拿到駕照后送了一輛車。 宗政航找過來的時候,看到衣帽間走道上的行李箱,以及坐在沙發(fā)凳上發(fā)呆的巫雨清。 沒有他預想中的失魂落魄、方寸大亂、激動憤怒或者悲傷痛苦。 他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看上去挺不錯,注意到他過來了,還拍了拍她身旁的座位。 宗政航就過去了。 他們坐在一起。 這姿勢和距離他們都很熟悉。 無數(shù)次坐在一起,階梯教室、圖書館、自習室、餐桌、電影院、cao場的草皮、籃球館的觀眾席、轎車內、候機室、商場門店里的沙發(fā)、餐館門口等著叫號的凳子。 并肩上課、走路、讀書、寫作業(yè)、吃飯、看電影、等待。 同床共枕也算某種意義上的并肩,臥室的燈關了,還有人玩手機,看到搞笑的段子和視頻立刻就要分享,和旁邊的人一起看。 肩挨著肩,腦袋湊在一塊,手機屏亮起的光不斷變換顏色和亮度,照亮黑暗中的兩張臉。 笑點不一樣,不是每次分享都會一起笑出聲。 在T大念書的巫雨清,永遠是最后鎖屏睡覺的那個人。宗政航不喜歡她熬夜,到點就沒收手機,拿到臥室外充電。 衣帽間很安靜,這份安靜他們也很熟悉。禮堂總是安靜的,這里是他們穿婚紗和燕尾服接吻的地方。 如果巫雨清對空間和面積更敏感點,會發(fā)現(xiàn)他們現(xiàn)在坐的位置,是當初婚紗人臺擺放的位置。 “計劃去哪兒?”宗政航開啟對話。 “沒有計劃?!蔽子昵逭f。他比她更清楚,她哪兒都去不了。 那為什么收拾行李,為什么里面有除結婚證和戶口本外的所有的證書,為什么放一張全家福? 宗政航無聲地問。 他最震驚和毛骨悚然的就是那張全家福,這讓他想到巫雨清被槍擊后他做的噩夢。 巫雨清“聽”到了,但她該怎么說。 因為她意識到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不是想得就能得的病。 所以收拾行李。 哪怕無法離開。 因為如果不收拾好,她總是想起上輩子兩次提出分手的場景。 一次是她收拾到一半接到繼父的電話,公司出事了。 一次是她宣布分手后被關在房子里,關她的人坐車趕往機場,按計劃出差。她在這偌大的房間里,如同一件家具,等主人回來處置。 猶如一個暴斃的亡靈——她確實是一個暴斃的亡靈,真奇怪,宗政航怎么不嫌她晦氣?——想著生前沒做完的事,徘徊不前,不愿赴黃泉,非要做完這件事,放下執(zhí)念才行。 于是她收拾了一個行李箱,放在衣帽間里。 行李箱就是可能性,一個說走就走的可能性,也許概率很低,哪怕無限趨近于0。 但它存在。 人生有無數(shù)可能,不該無視和放棄任何可能性。 風華正茂的青年可能活不過30歲,掉到海里的人可能只是腦震蕩,珍惜的人可能傷害你,極力避開的人可能成為夫妻。 “也許你明天起床,看到我就煩,覺得自己在一個女人身上花費這么多心思和精力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也許你在單位食堂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人格外可愛,從此每天都期待能遇到ta。 “也許你午睡后大徹大悟,決定放過彼此。 “也許……” 宗政航把婚戒戴到巫雨清左手無名指上,打斷她天馬行空的排比句。 領證快3年了,這是巫雨清第一次見到她的婚戒。 鑒于她對這場婚姻的反對和漠視,宗政航自己戴男士婚戒,從未把給巫雨清買的婚戒拿出來。 她也從不提,十指光禿禿地晃了快3年。 晃到現(xiàn)在,對離婚和婚外戀充滿想象力。 宗政航把戒指戴到她手上,尺寸剛好,不會太緊,也不會松得跑動。 這只細滑的手,軟嫩修長,彈琴時的力度把握精準,技巧和情感都很到位,握拳打人時,左手的力氣沒有右手大,撓人的話,左右手力氣沒差別。 宗政航摩挲巫雨清的手,從指尖到手掌,不知怎么想起從親戚那里聽到的事,是堂姑還是表姨?或者是某位堂嫂,懷孕初期沒有把婚戒取下來,幾個月后人變胖了,戒指擠手,供血不足,只能去店里把戒環(huán)鋸開。 清清以后要是懷孕了,他會取下所有可能會勒到她的東西。 不過這是未來的待辦事項,現(xiàn)在還無需cao心。 目前要緊的是培養(yǎng)和建立她對婚姻的嚴肅態(tài)度,她對待婚姻的看法和戀愛是高度相似的,這怎么行? 一步步來吧,先從儀式感開始。 “你的證書證件,我都放到你的保險柜里了。”宗政航說,“過幾天不是要到岳母那里去嗎?剛好給她看看戒指。” 比起巫雨清對待婆家的不積極,宗政航的禮數(shù)格外周到,給父母添置什么東西也會給岳母家添置什么東西。每次巫雨清回娘家,宗政航只要不出差,必然是全程陪同。 巫惠敏對于這個女婿挑不出一點毛病。 宗政航還能讓巫雨清在父母親戚那里留不下任何話柄和缺點,他擅長前期準備和后期描補,就算不在現(xiàn)在的單位和崗位,做行政工作也會是一把好手。 聰明人一通百通,無論是事業(yè)還是家庭全都抓得住辦得好。 “還沒好好看我們的臥室吧,床都換成了新的。今晚想睡哪個房間?”宗政航把行李箱放回原位,牽著巫雨清離開衣帽間。 “家庭影院和室內泳池還是和以前一樣,在負一樓,音響沒換……” 燈火通明的冬夜,他的話語顯得格外低柔。 宗政航?jīng)]有故意發(fā)出氣泡音的做作習慣,青春期變聲后,他的音色朗潤溫沉,語速不急不緩。 巫雨清喜歡宗政航的聲音,他沒有聲音工作者那種訓練后的“完美無暇”,是普通人范圍里的動聽,有他自己的特點和氣質。 巫雨清形容宗政航的聲音是裹著天鵝絨的石頭。 這輩子的宗政航不知道他擁有這樣的形容詞。 這輩子的他也從沒有在浴室里聽到巫雨清唱歌。 巫雨清喜歡在浴室里唱歌,完美的混響室。多么著急忙慌的早上都能聽到她一邊涂護膚品一邊開嗓,在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展示自己的音域。 她的吟唱,讓世俗的、日常的角落有著別樣的氛圍。 這就是音樂的力量,聲音的魔法。 “早起的鳥兒有歌唱。”趕在上課前買早餐的巫雨清這樣形容自己歌喉。 與明亮清晨的歌聲截然不同的是夜晚的聲音。 巫雨清對自己的狀態(tài)了如指掌,她晚上的歌聲不如白天,但宗政航不是。 他當然不唱歌,但他的聲音在結束一天的學習或者工作后,有種不明顯的倦意和慵懶, 倦意讓他說話言簡意賅,慵懶讓他的語氣松弛下來。 巫雨清說早上宗政航享受了她的天籟之音(房間就這么大,不得不聽,強買強賣的視聽享受),晚上需要回饋。 怎么回饋?讀詩。 宗政航讀了巫雨清喜歡的所有詩。 里爾克、阿赫瑪托娃、木心、余秀華、奧登…… 巫雨清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錄下了宗政航為她讀的每一首詩。 他是她的哆啦A夢,她一個人的點播臺。 “倘若愛不可能有對等,愿我是愛得更多的那人?!?/br> 整首詩巫雨清最喜歡這句,這句也流傳得最廣。 詩人真是了不起,他們能把人心中的慷慨和溫柔,找到最貼切的詞語表述出來。 從此這種心情就有了可形容的句子。 她不需要后半段詩,讀到這里就夠了,按下錄音結束鍵,抽掉宗政航手里的詩集,吻上他的嘴唇。 他會怎么理解她的行為。 他知道這是她隱晦的表白嗎? 或許他覺得這是小女生所需的甜言蜜語,男朋友說不出來,讀別人寫的詩也算。 也許他覺得這不過是和文藝女青年zuoai的前戲,文縐縐的羅曼蒂克,哄女人開心的小把戲。 他怎么想真的無所謂。巫雨清抱著他想。 倘若愛不可能有對等,愿我是愛得更多的那人。 同樣的夜,同樣的人,同樣的聲音,不同的心境。 人生真是奇妙。 巫雨清試了試自己的床和宗政航的床,覺得床墊的軟硬都差不多,又覺得他的床好像更軟一點。 無所謂,她不是豌豆公主,不管挑哪張床都要一起睡。 他不會同意分床睡。 落地燈的亮度調得很低,昏暗自帶纏綿的氛圍,床頭柜上不僅有保溫杯,還多了兩枚婚戒,男戒的低調和女戒的璀璨形成鮮明對比。 同樣產(chǎn)生對比的還有床上交迭在一起的人,他們相扣的雙手。 一個人的手已經(jīng)留下了戒指的形狀。 另一個人的手則沒有任何痕跡。 這樣的迥異,會保持到最后還是變得相同? 宗政航和巫雨清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最后相同了,是都有戒指痕跡還是都沒有戒指痕跡? 這兩人的看法還是不同。 但在觀點相左這方面,他們兩個倒是從17歲保持到現(xiàn)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