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夢入得一夢里
讀小學時,蕭緩總是盼望著上初中,與其說是盼望長大,倒不如說是向往初中的自由。等到真正步入初中生活,又希望永遠停留在童年。 九十年代的黃安中學位于黃安縣東頭,坐北朝南有兩道門,南面是正大門,北面是小門。大門與小縣城繁華的主干道之間隔著一條鋪著水泥的馬路,馬路兩旁聳立著茂可蔽日的粗壯梧桐樹。 校園整體布局呈口字型,東面是教學區(qū)依次排著三棟四層樓的教學樓;南面是正大門和門衛(wèi)室,保衛(wèi)室側面有個小賣部;西面是兩棟老式三層樓的學生宿舍區(qū),后面一排排紅磚瓦房則是教師住宅區(qū),宿舍區(qū)和住宅區(qū)之間有一小片生活區(qū);北面是一個大的公共廁所,一片樹林,還有一個小拱門;中間區(qū)域則被劃分為cao場,足球場以及籃球場。 一年級一共有十五個班,每個班差不多有五十名同學,蕭緩被分到了五班。在開學典禮上,置身于一片烏壓壓的人群中,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滴水匯入大江的失重感,那是彷徨不知所措。 回想林云小學,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而每個班只有四五十名學生,那時候作為班里的成績佼佼者,蕭緩是有些身為三好學生的自負與優(yōu)越感的。此時此刻,她才算有點明白啥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她曾想當然的以為自己跟李春雷在同一所學校,便可以像小學那樣一起上下學,然而事實是開學都好幾天了,她一次也沒有遇到過李春雷。因為初三面臨著中考壓力,學習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得擠著用,所以他們早自習去的更早,晚自習回得更晚。就連兩人的教室也相距甚遠,初中一年級在東南角的A棟樓,初中三年級在東北角的C棟樓,中間不僅隔著一個大cao場,還有一棟屬于初二年級的B棟樓。 世界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在同一所學校,我們相識卻不相逢。 在1997年8月第一輛藍白相間的1路公交車出現在黃安縣之前,人們的代步工具基本上是二八大杠自行車,生活條件好一點的就會招輛小麻木車或者跨子摩托車。 在蕭緩的記憶里,只有每年過年的時候,一家人在大年三十的那天便會乘坐跨子摩托車從林云村一路呼嘯著回到沙田村跟爺爺奶奶一同跨年。那時的蕭緩并不喜歡坐跨子摩托車,不單是車費昂貴,天寒地凍的臘月天,縮在露天的側斗里,只能任由冷颼颼的風呼呼的朝著臉上刮大嘴巴子。但是父親喜歡,寧可坐在摩托車上揩鼻涕,也不愿意坐在麻木車里笑。他說,擠麻木不體面。 林云村離黃安中學不算遠,騎自行車大概需要20分鐘,走路則要花一個小時。李珍梅為了節(jié)省住宿費,給蕭緩報的走讀。于是心疼外孫女的外公便出資給她買了一輛粉紅色的鳳凰牌女士自行車。 收到禮物的那一天,蕭緩開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的推著自己嶄新的自行車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雖然她還不會騎自行車,卻不妨礙她像一只開屏的小孔雀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一番。 “緩緩,你的自行車真好看!”小芳一臉羨慕的夸道。 “對呀,不像我們騎的自行車,又大又難騎…”其他小伙伴也附和道。 那時的他們還不能隨心所欲的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小自行車,同村走讀的小伙伴要么起早貪黑步行上下學,要么就只能騎大人的大杠自行車。然而他們當時的身量還不足以駕馭這種老式自行車,便只能以屁股不著墊、側身斜插腿的別扭姿勢勉強踩蹬騎行。 在絡繹不絕的稱贊聲中,開屏的小孔雀顯得更加神氣十足,心想著就算自己不會騎自行車,明天推也要把它推到學校去。也許,小時候的那些奇葩的虛榮心也是不分地域與年代的吧。 初學騎自行車,最難的就是如何把握平衡,恰恰蕭緩的平衡感極差。母親在有限的空閑時間里扶著車后座引導蕭緩練習了幾次之后,終于失去了耐心,索性撒手不管了。學騎車的這段時日,蕭緩膝蓋和胳膊磕的傷痕累累,自己也很懊惱。 趕在這個周末,蕭緩推著自行車找到了李春雷的跟前求教。 “聽說平衡感不好是大腦發(fā)育不全導致,建議你去檢查一下腦子!”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所有男孩的叛逆期,然而李春雷的叛逆好像只在穩(wěn)重內斂的性格里生長出了一絲調皮開朗,譬如故意擠兌眼前的女孩尋開心。 自情竅初開,蕭緩便不再是以前的蕭緩,心底悍然為他兵荒馬亂,也悄然為他獨起高樓。在上下學的路上左顧右盼試圖找尋他的身影,在早cao時間,課間休息,甚至體育課上,也會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追尋那道光。但是真正站到他面前的時候,又暗自羞澀和緊張,眼神閃躲,不再如以往那般明目張膽的與他對視。 “你是在嘲笑我嗎?”她低下頭,下意識的摳起胳膊上的摔痕。 李春雷收起眼底的笑意,看著眼前的女孩,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曾經肆意明媚的女孩變得膽小怯懦和小心翼翼。他抓住她自殘的手,微微彎下身與她平視,很認真的對她說道,“我沒有嘲笑你,只是想勾起你的張牙舞爪。如果你為此生氣,別傷害自己,你可以打我,不還手的哦!” 蕭緩認為他還是把自己當作小孩子,不覺深深嘆氣,怎么每次跟他的對話就像一場考試,總覺得自己沒有發(fā)揮好。 “我那是癢,不是自殘好嗎,我又冒得自虐傾向!” “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我們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李春雷一本正經的答道,“所以,為了不再讓你繼續(xù)受傷,我將拿出萬分的耐心直到把你教會騎自行車!” “這還差不多!”蕭緩一邊面上打著哈哈,一邊心底又在想著,她喜歡的果然是這個對自己所有虛張聲勢的行為無限包容的他。 直到天色暗下來,在李春雷極富耐心的言傳身教、身體力行之下,蕭緩終于學會了騎自行車。從此,在一水黑色大杠自行車的騎行大軍中增添了一抹俏麗的粉色。 雖然長期走讀,自從跟班里的同學混成一片以后,蕭緩偶爾也會跟著同桌方小英去女生宿舍蹭飯蹭住。對蕭緩而言,那是一段自由自在又肆無忌憚的美妙體驗。 一般住讀的學生每周會回趟家,到了星期日的下午或者星期一的早上,就載著接下來一周要食用的大米和咸菜回到學校。 時過經年,蕭緩依舊記得那些個寒冷的冬夜,她跟方小英下了晚自習回到宿舍,一人拿一個小鋼盆,抓一把米,簡單沖洗下,然后她端著兩只碗,方小英提著熱水壺,一起去到燒水房。燒水的大媽接過兩只碗放進熱氣騰騰的大燜缸里,她們便走到旁邊水龍頭接熱水。 回到宿舍,先把熱水倒進洗臉盆里洗洗臉,再倒進洗腳盆,面對面坐著泡腳。等到聊完八卦,泡腳水差不多冷了,熱水房里的米飯也蒸好了。 七八個女孩擠在破舊又簡陋的宿舍里,彼此分享著從自家?guī)淼母鞣N咸菜,一片歡聲笑語。頭頂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晃動著兩個女孩頭挨著頭窩在一張被窩里交換彼此小秘密的幸福身影。 下雪了,上學的土路混著融化的雪水分外泥濘狼藉。蕭緩自然不能放過這個可以名正言順留宿學校的好機會,一等到放學鈴聲響起,便迫不及待的朝初三教學樓奔去。跟往常一樣,她要留宿學校就會去找李春雷給母親帶話。 戶外冷的令人打顫,教室里被一群朝氣蓬勃的少年們蒸的熱氣騰騰,側拉式的玻璃窗戶上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霧氣。蕭緩找了坐在后排靠門的學長幫忙喊一聲李春雷,自己則扒在玻璃窗上往里張望。 突然“嘩”的一聲,窗戶被人從里面打開,李春雷的臉驟然出現在她眼前。兩張年輕又好看的臉就這樣極近的距離面面相覷。蕭緩看到了李春雷根根分明的眼睫毛,挺拔的鼻翼左側有一顆很可愛的小痣,嘴唇薄而秀美,笑起來嘴角兩邊還有小酒窩。 記憶里,那幅畫面像是按了緩速健,總是一幀一幀的在她腦海里回放。事實上,兩人不過彼此互換了幾個呼吸就各自扭頭分開了。蕭緩的臉在走廊的燈下顯得異常紅潤,她趕緊將臉藏進圍巾里,心急火燎的對李春雷說道,“今天下雪,路不好走,我就跟著小英睡宿舍了,幫我跟我媽說一聲?!币豢跉庹f完便慌不擇路的跑遠了。 直到趟進被窩里,她臉上的紅暈還沒有退下去。方小英湊過來,一臉八卦的問道,“遇到什么好事啦?” 她趕緊捂住臉將頭側向另一邊,“別瞎說,哪有什么好事?!?/br> 正在這時,對面男生宿舍傳來陣陣哄鬧聲。原來是雪停了,外面一片銀裝素裹。那時宿舍環(huán)境惡劣,條件簡陋,由于住宿費用低,沒有宿舍管理人員,一般每個班有一份宿舍值日表,住宿的學生輪流監(jiān)管宿舍,一旦有任何問題及時向班主任反饋。但是很顯然今晚的宿管員失職了,大家一陣風似的涌向cao場。 女生宿舍這邊也被男孩們的熱情感染,紛紛從被窩里鉆出來,穿衣套鞋,預備加入打雪仗的行列。 夜深時,白日車水馬龍的街道唯有殘燈樹影,整座小城陷入了安詳的睡夢中。只有黃安中學的cao場上一片沸騰。一時間,只見雪球漫天穿梭,一群少年少女們在潔白的厚雪上踩出一串串鮮活的腳印,臉被吹的紅撲撲,手也凍得紅彤彤,然而他們依舊玩的不亦樂乎。 盛大的歡聲笑語引來了保安和幾位老師,看著眼前一派青春洋溢的畫面,又不忍心斥責他們,于是寬宏大量的告誡孩子們玩完了趕緊回去睡覺,不能影響第二天上課。收獲一片沸騰的應答聲之后,老師們便一路感慨著離開了。 剛剛堆完一個大雪人,蕭緩滿意的看著眼前的作品,一邊把雙手攏到嘴邊哈氣。 “緩緩,有人托我?guī)排?!”方小英賣著關子走過來挽住她的胳膊。 “什么信?” “去了就知道啦!”小英一邊說著,一邊拖著她往小樹林的方向而去。 一場大雪把楊樹枝條打扮得像珊瑚,把柳枝裝扮成了銀條,光禿禿的樹干也像銀色的鹿角。在重重樹景之中站著一個高瘦的男孩。 那是坐在蕭緩后排的王志東,他是學霸,數學特別好。每次蕭緩有不懂的數學題便會找他,他都會非常認真又有耐心的給她講解。課堂上六人課題討論的時候,不管旁人怎么變動,他倆一直都在同一個小組。 方小英將蕭緩往前一推,笑著對王志東說道,“人給你帶來了,有什么話就當面說吧!”然后朝蕭緩眨了眨眼睛便跑開了。 “你想跟我說什么?”蕭緩轉頭看了看四周,“不能明天在教室里說嗎?” 男孩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頭發(fā),輕咳了一聲,靦腆說道,“今晚挺瘋狂的,趁著這股瘋勁,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很可愛,我喜歡你!”越說到后面,吐詞越急,聲音越大,生怕旁人聽不見似的。 “哦~可是我有喜歡的人了?!泵鎸θ松斨械牡谝淮胃姘祝捑従尤划惓@潇o。 “是誰?我認識嗎?”男孩瞬間像一個xiele氣的皮球。 “你不認識,是我們村的?!?/br> “你倒是實誠?!蹦泻⑵^頭,看著被雪覆蓋著的樹干,自嘲道。 “你表白也挺直接啊,咱們彼此彼此?!笔捑弻黾t的雙手剪到身后,一臉俏皮的打趣道,“你不會因為我拒絕了你,以后就不再指導我數學了吧?” “看心情吧?!?/br> “喂,同志,咱倆的學術友誼就這么經不住考驗嗎?” “對,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皚皚白雪營造的浪漫氣氛破壞殆盡??赡苣晟贌o知,懵懵懂懂的歡喜便是這樣苦澀又甜蜜。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第二天,班里就沸沸揚揚傳起了誰跟誰早戀的流言蜚語,甚至有好事者將雪夜里小樹林中兩人私會的畫面描述得繪聲繪色,仿佛親臨現場。沒過兩日,流言越演愈烈,蕭緩和王志東商量一番后,主動找班主任交代了前因后果,并鄭重向老師保證會努力糾正思想上的錯誤,以學業(yè)為重。于是一場鬧劇就在兩人的千字檢討書之中落幕了。 這天一大清早,蕭緩才騎著自行車出了村口,就看到前面不遠處??吭诼愤叺睦畲豪?。她不覺加快了蹬車的速度,來到少年面前,一臉驚喜的問道,“你是在等我嗎?” “今天被家里的事耽擱了一會兒,出門晚?!鄙倌曛匦碌派献孕熊?,跟蕭緩并列騎行,“聽說你早戀了?” “啥?你聽誰胡說八道的!”蕭緩驚得差點從車上掉下來,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現在只想好好學習,不想其他的?!?/br> “知道就好,你還小,現在應該以學業(yè)為重!”李春雷語重心長的說道。 “那你呢?有沒有喜歡的人?”少女懊惱的皺皺眉,還是沒能忍住脫口問出了一直徘徊在心底的問題。 “小孩子知道啥是喜歡,多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李春雷說完便加快騎行速度,將女孩遠遠拋在身后。 青春本是青澀的,那是令人想碰又不敢碰的悸動,想愛又不敢愛的懵懂。無論歡喜還是憂傷,都是漫漫人生里最絢麗多彩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