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
南方的冬天是潮濕陰冷的,在農村幾乎家家戶戶有一個燒火取暖的小火爐?;馉t里燒的不是煤炭,而是從樹林子里撿來的干枯樹枝。這天蕭緩和小石從高魯山上撿了一背簍的干樹枝,方才回到家,便聽見張小胖那嘹亮的呼喊聲從村口傳來。 “緩緩,快!你爸來電話了,讓你接電話呢!” 少女趕緊卸下背簍,跟弟弟一陣風似的刮向張小胖家。在拿起話筒前,她沉沉吐出一口氣,左手按了按因急跑而砰砰亂跳的心臟,這才將話筒移到耳邊,“爸!” “緩緩!”蕭漢民在電話的那一頭親切喊道。 蕭緩感覺眼睛發(fā)脹鼻頭泛酸,又是半年多沒見著父親了,她甚是想念。抬眼覷了覷趴在門框偷聽的張小胖,微微側過身子,將聽筒朝耳朵壓了壓。 蕭漢民繼續(xù)問道,“你mama還好嗎?” “挺好的!”此時正是農閑季節(jié),李珍梅自進入臘月以后就在為過年做準備。 “你弟呢,乖不乖?” “小石就在邊上呢,我讓他聽電話。”蕭緩小心翼翼的把話筒覆在弟弟耳邊,示意他講話。 “爸爸,快過年了,你啥時候回來呀?”小石的聲音還很純凈,對于任何事情都充滿了美好的幻想與憧憬。 “兒子,你馬上就滿十歲了,已經長成了小男子漢,可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淘氣,要聽話不能惹你mama生氣,知道嗎?”蕭漢民有些哽咽,依稀想起上次說再見的時候,孩子們眼里含著淚花,依依不舍的神情,這半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思念越發(fā)深重了。 蕭石點點頭,繼續(xù)追問道,“爸爸,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來了,你不想我們嗎?” “爸爸當然想你們,只是爸爸的工作還沒有忙完,今年春節(jié)可能趕不回去了…” “那我生日你也不回來了嗎?”少年的聲音有些急躁,蕭緩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以示安撫。 “爸爸雖然不能參加你的生日,但是那天你一定能收到我專門給你買的禮物,那是…” “啪”的一聲,不等父親把話說完,蕭石便扔下話筒跑了。一直在旁邊偷聽的張小胖抬手示意蕭緩放心,便追了出去。 蕭緩拾起話筒,重新貼到耳邊,“爸,小石只是太想你了,一時接受不了,你別生氣!” “唉,爸爸也是想多掙點錢,讓mama和你們都過上好日子?!笔挐h民低聲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最近農民工市場不景氣,我準備跟一位叔叔去云南闖蕩一番。你媽不愿意接我電話,還在為此事跟我滯氣呢!” “云南遠嗎?mama肯定是擔心你的?!?/br> “遠吶,坐火車都要兩天一夜,但是不走出去怎么能見到大世面賺到大錢呢?你最懂事了,一定要幫我做好mama和弟弟的思想工作。等賺了錢,我就在城里買套大房子,把你們娘兒仨都接到城里來?。 ?/br> 其實蕭緩心里并不想父親去那么遠的地方賺大錢,她更希望父親留在家里,像其他孩子們的爸爸那樣,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得空的時候便帶著她和弟弟去縣城轉一轉。不過那時的她好像隱隱約約懂得,父親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遙遠,心再也收不回來了。 年關將至,蕭漢民往媳婦兒的農行卡上打了500塊錢。李珍梅用其中300辦年貨,心打細算的買了春聯、瓜子、花生、糖果,當然魚和豬rou也各式買了一點,又頗為心疼的宰殺了兩只自家散養(yǎng)的老母雞,還給蕭石買了一身新衣裳。 家家戶戶一邊在忙碌又瑣碎的置辦著年貨,一邊感受著春節(jié)即將到來的喜悅。李春雷家里卻顯得格外冷清,絲毫感受不到過年的氣息。他的母親常年纏綿病榻,吃藥看病的開銷讓原本赤貧的家更是窮的叮當響。趁著寒假又是農閑,李春雷便在縣城里找了一家汽修店打打雜。他謙卑有禮,手腳勤快,做事也麻利,店里的老板和伙計都很喜歡他,得閑的時候便會教他做一些關于汽車保養(yǎng),檢測和維修的工作。 轉眼就到大年三十了,李燕兒正倚在大門口看著一群老母雞搶食。一陣輕快的“叮鈴鈴”自行車鈴聲隨風而至,她看見弟弟從自行車上翻下來,左手里還拎著一小袋豬rou,不禁激動的迎了上去,“弟,咱們家也有rou吃啦!” 李春雷心情舒暢的回答道,“嗯,我今天發(fā)工錢了,咱們今晚就包豬rou餃子吃!” 農村的生活,一年到頭再清苦,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村婦們必是要竭盡所能的做滿一桌最豐盛的年夜飯。既是犒勞一家子這一年的含辛茹苦勤勤懇懇,也是寄望來年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那一年的央視春晚上,王菲和那英合唱的一曲《相約1998》風靡全國。當時的人們如何也不會想到,相約1998容易,相守1998卻是那么難。 谷雨過后,正是春耕備種好時節(jié),鄉(xiāng)親們又開始了一年之始的忙忙碌碌,清理殘膜,犁地耙田,田地之間一派欣欣向榮。在柳絮飄飛,牡丹吐蕊的暮春美景中,蕭緩也終于把父親盼回來了。 隨著蕭漢民的歸來,這個家仿佛被注入了生機與活力。這次他不僅帶回了令母親喜笑顏開的工錢,給外公帶了幾罐上好的茶葉,還分別給蕭緩和蕭石帶了禮物,一臺磁帶錄音機,和一輛酷炫的鋁合金小賽車。 由此看來父親這次的云南之行確實賺了不少錢,蕭緩心想著。但是他黑了,也瘦了很多,比起上一次歸家的意氣風發(fā),這次顯然低調了許多。 忙完春種,蕭漢民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出門溜達一圈,再回來吃個午飯,下午便約著幾個牌搭子在村口那棵巨大梧桐樹底下擺起桌子搓起麻將。一向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的李珍梅哪里忍受得了丈夫這般游手好閑好吃懶做。 “你啥時候出去?”飯桌上,李珍梅一邊往蕭石碗里夾菜,一邊目不斜視的問道。 “欸,我這才回來幾天,你就要趕我走了?”蕭漢民嘴里包著飯,含糊不清的說道。 “一年之計,在于春。哪有像你這樣的大老爺們兒天天在家坐吃等喝的?!?/br> “我咋坐吃等喝了?回來的時候沒有往家里拿錢?” 蕭緩從碗里抬起頭覷了覷越發(fā)劍拔弩張的父母,復又埋進碗里,不敢吱聲。 “哦,拿了一筆錢回來就了不起了?就心安理得的坐吃山空了?”李珍梅丟下碗筷,越說越激動。 “我這一年到頭在外頭,如今田里的活也忙完了,就不能休息休息?”蕭漢民也放下碗筷,頗有些委屈的說道。 “反正我就是見不得一個大男人不務正業(yè),只曉得吃喝嫖賭抽。就算賺了再多錢,能經得住這樣揮霍?再說了,你有沒有一點兒為人父的樣子?能不能在孩子們面前樹立一個好的形象?” “你看不慣我,我走就是了,反正這是你娘家,啥都是你說了算,我走!”蕭漢民說完便準備起身。 “又在胡鬧些啥子?莫嚇到娃娃們!”一直默默喝著小酒的外公重重將酒杯往桌上一擱。 “爸,你也聽到了,是珍梅瞧不起我,要趕我走,我走便是了?!笔挐h民側轉過身,對自己的老丈人抱屈道。 “要走就趕緊走,不要在我爸面前搬弄是非?!崩钫涿吩捼s著話嗆道。 聽完媳婦兒這話,蕭漢民只覺有一股氣直沖腦門兒,漲得整張臉通紅,于是不再多說,起身便回房間收拾衣物。 “你就少說兩句吧,夫妻之間就不能心平氣和的談談?”外公語重心長的勸導。 “沒啥好談的,我真是瞎了眼,找了他!” 外公搖了搖頭,也起身回了房。 小石嚇得趕緊躲在jiejie身后,蕭緩眼角發(fā)紅的低著頭,此時在氣頭上目露兇光咬牙切齒的母親看上去有點陌生和可怕。 不消片刻,蕭漢民便拎著一個行李袋大步走到蕭緩身邊,摸了摸她的腦袋,“爸爸走了,還記得爸爸的BB機號嗎?有事就給我留言,要聽話,好好讀書!” 蕭緩一邊點頭一邊掉眼淚,想到父親這次走了下次再見面也不知是何時,便一把抱住父親,“爸,你別走,我不想讓你走!” 突然李珍梅跳了起來,一把將她從父親身上扯開,緊緊抓著她的手腕,眼神犀利的盯著她厲聲道,“你個白眼兒狼,平常都是誰伺候你吃喝拉撒,???他這一回來,給你一點好臉色,把錢哄著你,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啦?” “我…”小女孩吶吶不能言,心里堵的難受。 蕭漢民一把將她從母親手里拽過來,掩到身后,大聲吼道,“夠了!孩子有什么錯…” 父母激烈的爭吵聲,小石的哭聲,還有乒乒乓乓的摔盤子砸碗聲,混在一起像一團漿糊似的灌進她的耳朵里,不太真切又嗡嗡作響。母親那番話簡直就是拿刀在戳她的心窩子,她不明白為啥本來好好的吃著飯就鬧成了現在這樣,她也不明白母親為啥會這么罵她,那不是外人,是她的父親啊,她只是不舍得跟他分開。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泣不成聲,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顫抖,手腳也在發(fā)抖,想遠遠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等李春雷找到她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了,她獨自坐在稻場摞得最高的一塊草垛上,四下一片寂靜。男孩兒三兩下就爬了上來,坐到她的身邊。 “蕭叔走了?” “嗯?!?/br> “聚散總有時,該回來的時候自然就回來了!” “我爸說他再也不想回這個家,”收回眺望遠方的視線,蕭緩轉頭望進少年的眼睛,接著說道,“我媽說我是白眼兒狼,可我就是想跟爸爸mama還有小石生活在一起,一家人不分開,我怎么就成白眼兒狼了?!”淚珠從透著倔犟與委屈的眼眸往外滲透。 少年一時不知從何回應,抬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誰也不能替誰念啊。兩個寒冷的人蜷縮在一起,相互依靠相互取暖,恰似兩顆星星在黑暗中點亮彼此。 那時候學校里特別流行用錄音機聽歌。蕭緩曾從同學那里借來一個錄音機和一盒磁帶。磁帶是任賢齊的歌,但不是正版專輯,很多歌曲摻在一起,收錄了《心太軟》《傷心太平洋》《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約定》《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經典歌曲。那天晚上,一打開錄音機,“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瞬間擄獲了她的芳心,一味沉浸在任賢齊溫柔又癡情、豪邁又清爽的歌聲里無法自拔。 后來有一次跟蕭漢民打電話,她不經意流露出對錄音機的妄想,沒想到父親不僅聽懂了還滿足了她的愿望。自從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錄音機,她便把所有的積蓄用來買了很多磁帶,足足擺滿了一抽屜,常常一個人戴著耳機邊騎車邊聽歌,或者躺在床上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 桃李成熟時,李春雷已經懸梁刺股般的準備中考了。那時候生活在農村的孩子們基本沒有什么機會去市里,在他們有限的人生閱歷中,可能去過最繁華的地方便是縣城。這種局限性令他們在廢寢忘食的備考中有了一些迷茫,“報考哪所學校?”“學校在哪里?”…其實腦子里根本不清楚。 幸而蕭緩的外公在市里生活過幾年,舅舅又是正兒八經的本科學歷,一同生活的那幾年總會有些耳濡目染。自她步入初中以后,外公便會隔三差五的給她灌輸爭取考入平陽高中的信念,因為那是全省重點高中之一,是G市最好的高中。對于農村的孩子而言,考上大學就是擺脫窮困的最佳捷徑,而考進平陽高中便是捷徑中的捷徑。 午休時間,蕭緩帶著她心愛的錄音機來到李春雷的教室門前,正往里面左顧右盼。坐在李春雷前排的男同學轉過身,敲了敲桌子,將他從題海中拉出來,然后朝門口抬了抬下巴,戲謔道,“你的小青梅又來找你啦!” 李春雷順勢看過去,只見蕭緩站在門口一副探頭探腦的樣子,不覺勾起嘴角,起身朝她走去。 “有事?”男孩斜倚在陽臺欄桿上,一陣風吹來掀起了他的劉海。這段時間太忙,沒空修理頭發(fā),男孩抬起手隨意的將劉海拂向腦后,露出飽滿的額頭。 蕭緩冒著一雙星星眼,笑瞇瞇的問道,“你準備報考哪所高中?” “有何指教?”李春雷嘴角的酒窩越蕩越深,好看極了。 “嘿,還真有!”她故作高深的說道,“要不你報考平陽高中吧,就是難度系數挺高的,競爭也很激烈?!?/br> “人生苦短,何妨一試!”少年自信且從容。 “太好了!那我們說定咯,今后平陽高中就是我唯一的奮斗目標!”少女一臉堅毅的下定決心,然后將手中的錄音機遞到男孩面前,“喏,為了祝你一臂之力,我把自己最心愛的錄音機都貢獻出來了!”見他不為所動,干脆直接塞進他懷里,“用完還要還我呢,可別弄壞了!還有,只能用來學習英語,不能聽歌!” “大恩不言謝,有了你的鼎力相助,那我可得全力以赴!要不要拉勾?”少年一臉揶揄的看著眼前的女孩。 蕭緩一跺腳,氣急敗壞說道,“煩人!我又不是小孩兒~” 那年的中考分別安排在6月7號和8號兩天進行,考試結束,大概等了一周的時間才在學校門口張榜。張榜前一天晚上,蕭緩比李春雷還緊張忐忑,幾乎一整晚都是輾轉難眠。等到天一亮,便興沖沖的跑去找李春雷,早飯也顧不上吃,兩人騎上自行車便行往學校。 榜單自然是沒那么早就張貼出來,兩個人閑來無事便蹲在校門旁邊的一顆大梧桐樹下。 “你緊張嗎?”女孩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有沒有聽過汪國真的一首詩?” 嗯?蕭緩一臉懵逼,心道,“我在問你緊不緊張,你咋還有心情和我談詩論賦?”嘴里卻回答,“你說的是哪一首?念來聽聽?” 少年的聲音清冽如玉,帶著絲絲笑意,如風在吟。 “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 既然選擇了遠方 便只顧風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 既然鐘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誠 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 既然目標是地平線 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 只要熱愛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女孩小小聲的笑著,笑聲清脆稚嫩,仿佛是長了翅膀的白鴿穿出濃密的樹葉飛向蔚藍的天空。此時在她眼里,劉春雷已然是中考的勝利者,那是在逆境中經歷了十年寒窗苦讀依舊保持樂觀、自信,堅韌不拔的勝者姿態(tài)。 中考結果出來了,不出意外,他順利考上了約定的高中,然而這場歡喜卻短得猝不及防,一場天災悄然降臨。 如果說兒時的回憶像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那么1998年關于那場天災的記憶便是一道刻骨銘心的傷疤,窮其一生無法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