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請各位嘴下留情
月光如銀紗,透過落地窗灑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無聲地陪伴著蜷縮在沙發(fā)里的女人。 她迷迷糊糊的爬起來,又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酒。看著酒水溢出杯沿,流到茶幾上,再蜿蜿蜒蜒的淌到地上,她不禁發(fā)出癡癡的傻笑聲。 小手指輕輕地托住杯腳,像是托住一顆無依無靠的心。一抬手一仰頭,晶瑩剔透的液體盡數(shù)滑進她的嘴里。 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 這段時間,蕭緩謝絕了方小英和張若塵的陪伴,將他們遣回家過春節(jié),卻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盡情沉溺于酒精的麻醉。在漫長而又寒冷的夜晚,酒成了她唯一的救贖,可以掩蓋一些事,一些人。 然而,世界上也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被掩蓋的,比如時間。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突然響起,打破了她的混沌世界。外面的熱鬧與屋內(nèi)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煙花聲中,她終于如夢初醒,大年三十了。 一大清早,蕭緩站在清冷冷的小區(qū)門口。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只有高高掛起的兩個大紅燈籠象征著春節(jié)的喜氣。 她揉了揉臉,抹去疲色,然后步伐緩慢地走了進去。 一層,兩層……她一邊默數(shù)著樓層一邊爬上樓梯。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門口,她死死盯著大門兩側(cè)粘貼的白色對聯(lián),心里想的卻是,過了這么多年,自己竟然一直沒有這個家的大門鑰匙。 她垂下眼睫,抬手正準(zhǔn)備敲門,大門恰好從里面被打開。 “緩緩姐?”曾小純詫異的喊道。 她的肚子已經(jīng)微微凸起,穿著厚實的長款羽絨服,顯得有些臃腫,將門口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蕭緩的嘴角微微上揚,“我可以進去嗎?” 曾小純愣了一下,隨即往后連退了兩步,“可以可以,快進來吧。”她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中卻透著母性的溫柔。 小小的客廳里擠滿了人,蕭緩環(huán)顧一周,有她認(rèn)識的,也有她不認(rèn)識的,有低頭啜泣的,有陷入沉思的,也有交頭接耳的……氣氛嘈雜,又透著一絲肅穆。 在她現(xiàn)身的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銷聲匿跡,眾人的視線全部聚焦到她的身上,似一道光要在她的身體上灼出一個洞。 她視若無睹,徑直走向母親的牌位,卻被蕭石伸手?jǐn)r了下來。 “這里不歡迎你?!?/br> 蕭緩抬眸,注視著自己的弟弟。他穿著一身黑衣,背脊彎曲,眼神疲憊而空洞,深陷的眼窩下掛著大大的黑眼圈,頭發(fā)凌亂得像一叢枯草,哪里還有年輕人的蓬勃與朝氣。 一種說不出來的酸苦從心底翻涌上來,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我知道,給媽上完香我就走。” 他重重地推倒了身側(cè)的一把椅子,“你還有臉來?媽就是被你害死的?!?/br> 曾小純被嚇得噤若寒蟬,卻不得不上前一步,將滿腔憤恨的丈夫拖到一邊?!坝性捄煤谜f!” “我對她無話可說?!?/br> 蕭石的話剛說完,前來祭奠的左鄰右舍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她就是珍梅的那個女兒?” “是啊,她這女兒很少回家的,一回來就跟珍梅嫂吵架,忒不懂事?!?/br> “可不是嘛,就連珍梅下葬那天,她都沒有露面。據(jù)說是為了一個男人,跟她媽鬧得要死要活的?!?/br> “真沒良心,虧我珍梅姐拿命救她。” “我聽說,她女兒不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么,怎么連百善孝為先的道理都不懂?” “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br> 蕭緩的神情有些恍惚,慘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自嘲。她低下頭,不冷不熱的說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在我媽的牌位前,請各位嘴下留情?!?/br> “喲,敢做不敢當(dāng)啊。” “真沒教養(yǎng),還惡人先告狀呢?!?/br> “你們聞到了嗎?她身上的酒臭味兒?!?/br> 這時,頭發(fā)花白的大舅伯站了出來,“都別吵,我來評評理吧。孩子,我們在座的各位不管親疏遠近,大多都是你的前輩,你卻沒有恭謙之姿,是不是你的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定不會無緣無故的冤枉你。正所謂忠言逆耳,你要虛心受教?!?/br> “就是?!倍嗄晡匆姷男∫虌尲t著眼眶,指著李珍梅的牌位,“今天當(dāng)著你媽的面,還不能替她說道說道了?” 蕭緩輕笑出聲,眼底卻蔓延著一層悲涼。 頓時,周遭一片嘩然。 “你們看,她當(dāng)著她媽的牌位笑呢。” “孽障啊,大逆不道?!?/br> “珍梅要是在天有靈,只怕都不得安息?!?/br> 周圍的批判聲越來越大,蕭石忍無可忍的甩開媳婦的手,幾步上前,將她往門口的方向攘了一下,“你走吧?!?/br> 她喉嚨發(fā)干,可憐巴巴的叫了一聲:“小石?!?/br> 他卻背過身,不予理會。 蕭緩伸出手,半晌,又狼狽地放下。她闔了闔眼,忍住酸澀,卻忍不住聲音里的顫抖,“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但我也不想啊,我多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br> “別說了?!笔捠谅暣驍嗨脑?,“我不想再看到你?!?/br> 她緊緊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總該說點什么,懺悔也好,狡辯也罷……但是,蕭石卻不給她機會,用了狠勁直接將她推出屋外。 “砰”,大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撕裂了。 春寒料峭,冷風(fēng)肆無忌憚的抽打在蕭緩單薄的身體上,她攏了攏外套,緊緊裹住自己,卻依舊冷得瑟瑟發(fā)抖。 “姐,等一下?!?/br> 背后響起曾小純急促的呼喊聲。她默默轉(zhuǎn)身,只見身懷六甲的弟媳踉踉蹌蹌的追了上來,步伐有些笨重。 “別跑,當(dāng)心身體?!?/br> “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有事的。”她停在她的面前,一邊粗粗喘著氣,一邊輕輕撫摸自己的肚子,“姐,剛才那些人,還有…石哥,他們說的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媽走得太突然,大家心里都難受。他們?yōu)榱诵箲?,嘴巴才沒個阻擋,把所有惡意強加到你的身上……我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br> “我明白的,謝謝你的關(guān)心?!?/br> 痛苦和內(nèi)疚使她變得沉默寡言,待人接物皆失去了熱情。 曾小純回頭看了一眼,“媽不在了,這個家也就不再是我們的家。等過完年,我跟石哥就回S市了,畢竟那里有我們的工作和朋友?!?/br> 蕭緩猛地抬起頭,一瞬又xiele氣,木然的點了點頭,“也好……以后,小石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我和孩子會一直陪著他。”說完,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姐,這是之前你給媽的十萬塊錢,我們一分也沒有動,現(xiàn)在還給你?!?/br> “你拿著吧,就當(dāng)是我給孩子的賀禮?!?/br> “那怎么行?你的心意我們心領(lǐng)了。” “那就當(dāng)是我補償給小石的?!彼B連后退,眼神中透著一股執(zhí)拗。 曾小純卻拉住她的手臂,強行把卡塞進她的口袋里,“拿著,你不欠他的?!?/br> 她悵然若失,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這個冬天可真漫長啊??旎厝グ?,外面冷?!?/br> “姐,保重!” 蕭緩神情恍惚的走出小區(qū),一抬頭,便看到了馬路對面的劉剛。他兩手拎著一袋袋熱氣騰騰的包子、油條、豆?jié){,正站在一棵光禿禿的大樹下。 物是人非,似曾相識。 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 “緩緩來啦!還沒吃早飯吧,走,跟我一塊兒上去。” “不用了,我剛下來?!?/br> 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卻掩蓋不住蕭緩內(nèi)心的委屈。 劉剛遲疑了一下,“身體好些了嗎?之前一直在忙珍梅的后事,沒能抽出時間去醫(yī)院看望你。” “沒關(guān)系,我的身體已經(jīng)康復(fù)了?!?/br> 他將右手中的袋子轉(zhuǎn)移到左手,然后指著自己的心臟,“那這里呢?” “心?”她不禁喟嘆一聲,苦笑道:“也許還在無病呻吟,也許早已病入膏肓,誰知道呢?!?/br> “我記得出事的前一天,珍梅告訴我,你談戀愛了。說實話,我還挺高興的,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錯覺?!?/br> 蕭緩意外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蛟S在她心里,他誠然就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這些年,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對你的脾性也略有了解。既是你認(rèn)定的人,又怎么會輕易妥協(xié)。”說到這里,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仿佛有難言之隱,“我明知道你媽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卻拗不過她的執(zhí)念,不僅把同事的兒子介紹給她,還任由她帶著那個孩子回黃安縣。珍梅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br> 她斜睨著他腳下的雜草,語氣十分冷硬:“劉叔,整件事都跟您沒有關(guān)系。您不必為了寬慰我而轉(zhuǎn)移矛盾和規(guī)避責(zé)任。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愿意接受你們的譴責(zé)?!?/br> “緩緩,我只是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應(yīng)該為自己的言行承擔(dān)責(zé)任。你有錯,我也有錯,你媽同樣有錯,我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 聽完這話,蕭緩的臉色徒然大變,指著他怒吼:“你是誰?憑什么為我脫罪?錯就是錯了,自欺欺人有什么用?時光能倒退嗎?她能活過來嗎?……我就是沒教養(yǎng),沒良心,我寧可你們狠狠地罵我打我,也不想看到你們假仁假義的嘴臉?!?/br> 她脫力般蹲在地上,強忍了許久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又一顆跌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上。 他無何奈何的收回視線,從手里分出一袋食物,輕輕放在她的腳邊。 “人生啊,從前往后看全是努力,從后往前看全是命運。敢認(rèn)錯就要敢認(rèn)命,認(rèn)了命,就不要再糾結(jié)了?!?/br> 她默默地蹲在地上,看著劉剛漸漸消失在小區(qū)的轉(zhuǎn)角處,這場親緣便在她目送他的背影中漸行漸遠。 以后,她就真的只剩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