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夜涼如水,一輪殘月藏匿在厚重的云層中,只有幾顆星子散落在天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李春雷默默地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被暗黃色的壁燈釘在墻上,像一個等待受刑的犯人。 十分鐘過去了,封閉而又靜謐的室內(nèi),連空氣都令人窒息。他的手指緊緊地攥著褲腿,骨節(jié)處微微發(fā)白,似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 “緩緩,我?guī)汶x開這里吧,去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忘掉一切,重新開始?!闭Z氣卑微,眼神在向她祈求著一絲憐憫,一線希望。 然而,她的眼神卻波瀾不驚,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聲音比夜色還涼:“去哪兒都一樣,再怎么逃,也逃不出心牢。” “那就讓我陪你把這牢底坐穿。” 她像一潭死水般無動于衷,“以前是我不懂,現(xiàn)在明白了,人吶,一旦被鎖進(jìn)心牢,自己出不去,別人也進(jìn)不來。” 他的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想要辯解卻又無從辯解,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一番掙扎后,他無奈地垂下頭,用沉默壓制內(nèi)心的紛亂。 “放棄吧,我們誰也救不了誰。”沉重的氛圍下,她的表情顯出一絲裂縫,露出自嘲之色,“從我媽死去的那一刻,我便失去了幸福的權(quán)利?!?/br> 他頓時臉色鐵青,聲音也提了上來,“難道珍梅嬸救你就是為了讓你活在悔恨與不幸之中?” “李春雷!”蕭緩怒喝一聲,臉上同樣是青一陣白一陣,“難道你不知道這場車禍的起因?我執(zhí)意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原罪。什么悔恨?什么不幸?一切都是我罪有應(yīng)得?!?/br> “不,不是的?!彼哪樢幌伦幼兊蒙钒祝缓鸬溃骸澳侵皇且粓鲆馔??!?/br> “所有人都可以這樣說,除了我?!彼龔?qiáng)忍著淚水,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李春雷,我這里……好痛。我受夠了,分手吧?!?/br> 他猛然俯身,一把拽住她的手,聲音低沉而顫抖,“一定要這樣嗎?” 她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堅定而決絕,“是。” 他突然感到無比的疲憊,所有的力氣仿佛在一瞬間被抽干了,“你又說話不算數(shù),我們拉過勾的?!?/br> 她扭過頭,眼睛泛起微紅,“去和別人完成我們未完成的約定吧?!?/br>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好。”他頹然松開她的手,眼底的火漸漸熄滅,臉上仿佛籠罩了一層寒霜,“那就如你所愿?!?/br> 蕭緩怔怔地坐在床上,李春雷離開后,她的目光一直停駐在墻上,那里,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曾親密無間的糾纏在一起,不離不棄。 “吱呀”,老舊的木門在死寂沉沉的深夜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 她的心一顫,急忙從床上爬了下來。 方小英正站在院子門口抖落肩上的雪,只見蕭緩衣衫不整的跑過來,熱切的視線在碰到自己的一瞬間,露出失望之色。 她皺著眉頭快步上前,一手?jǐn)堊〉纳袂榛秀钡呐送堇镒撸贿呚?zé)備道:“你在想什么呢?這么冷的天,光著腳就跑出來了?!?/br> 蕭緩回頭看著天空,聲音就像風(fēng)中的雪花,輕飄飄的?!跋卵┝??” “嗯,今年的最后一場雪了吧?!?/br> 屋里開著暖氣,方小英一進(jìn)門就脫下身上的呢子大衣,然后從廚房拿出一只碗,擰開自己帶來的保溫壺。 “聽說你暈倒了?大病初愈,肯定營養(yǎng)不良,我燉了玉米排骨湯,來,趁熱喝一碗。” 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方小英看出她的心思,“方才李春雷給我打過電話。他放心不下你,讓我過來看看?!?/br> 蕭緩避開她的視線,端起茶幾上的碗,輕抿了一口湯,有點燙。 “你們……分手了?” 她嗯了一聲,低頭又喝了一口湯,有點咸。 方小英不解的看著她,“為什么呀?以毒攻毒,以痛治痛?我可不贊成你用情傷治療喪母之痛?!?/br> 她卻置若罔聞,埋頭繼續(xù)喝著湯。 方小英一把奪過她的碗,“湯冷了還可以加熱,心冷了還能再捂熱?” 她頓了一下,突然抬起雙手捂住臉,哽咽道:“小英,你開導(dǎo)開導(dǎo)我吧,我最聽你的勸了?!?/br> “那我勸你別作,跟他復(fù)合,你聽么?” “你以為我想跟他分手?那是我放在心尖上想了多年的人,好不容易和他走到一起,我媽卻死活不同意?!?/br> “???這樣啊?!狈叫∮⒒腥淮笪?,遲疑了一下,才小聲嘀咕:“說句難聽的,人死如燈滅,你媽都不在了,你還在乎她的想法?就不能為自己而活么?” 她再也壓制不住翻涌的情緒,瘋狂的搖著頭,幾乎崩潰的哭喊道:“不能不能……如果不是我非要跟李春雷在一起,我媽就不會帶著相親對象回來找我,如果那天我沒有意氣用事,而是走進(jìn)咖啡廳,她也不會跑出來追我,如果我沒有和她當(dāng)街爭吵,如果我沒有懷恨在心,如果我沒有退到馬路上……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那么多如果,只要有一個成為現(xiàn)實,我媽就不會為了救我而死?!?/br> 方小英大驚失色,手足無措地將她摟進(jìn)懷里,連連安慰道:“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你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乖,別哭了,沒事的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 她抬起滿是斑駁淚痕的臉,喃喃低語:“過不去了,永遠(yuǎn)也過不去……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我媽。除了承她的恩繼續(xù)活下去,我還有什么資格追求幸福?她為什么要救我?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掉……” “緩緩,我特別理解你的感受!如果跟李春雷在一起,只會讓你感到罪孽深重、愧疚難安……那就分手。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李春雷一個男人。咱不難過了啊,更不能要死要活。阿姨看不上他,重新再找一個更好的男人不就行了!” 她卻搖了搖頭,“我再也拿不出當(dāng)初的熱情去愛下一個人了。算了,就這樣吧,反正我本來就是只身一人、一無所有,不過是恢復(fù)原狀罷了。” “怎么會,你還有我呀!再不濟(jì),還有張若塵呢,我們都會陪著你?!狈叫∮⑤p撫著她瘦弱的背脊,“以后,我不僅會給你燉玉米排骨湯,還有香菇烏雞湯、海帶老鴨湯、酸菜魚頭湯……一定要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 她破涕而笑,“吹牛!你的廚藝有這么厲害?” 方小英神情一松,“不會我可以學(xué)啊?!彼痔嫠寥ツ樕系难蹨I,語氣變得凝重,“緩緩,我知道阿姨的離世對你打擊很大,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傷口總有一天會愈合。到那時,你會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后悔?” 她安靜地看著茶幾上的湯碗,卻又不像在看湯碗,似乎走了神。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僅此而已?!?/br>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小鎮(zhèn)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仿佛披了一床純凈的白色羽絨被。 蕭緩走出屋子,一股清新而又寒冷的氣息迎面撲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精神為之一振。 “等我呀,一起走?!狈叫∮⒁贿吿字笠?,一邊大步追了出來。 她回頭一笑,“快點,再磨蹭就要遲到了。” “無所謂啊,我是店長嘛。” “但我不是行長。”蕭緩?fù)献∷母觳部觳阶呦蚱囌尽?/br> “別灰心,理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哪天一不小心實現(xiàn)了呢!”她俏皮的眨了眨眼,又擔(dān)心道:“你才剛出院,就要去上班?” 她嗯了一聲,腳步不停。 “忙一點也好,病都是閑出來的?!?/br> “是啊,忙一點好?!彼龑λ笭栆恍?,兩人在車站分道揚(yáng)鑣。 當(dāng)蕭緩穿著整潔的職業(yè)裝走進(jìn)辦公室,同事們紛紛投來熾熱的目光,一時間議論聲四起。 她深深地垂下頭,感覺自己像一個披紅戴綠的小丑。 李姐放下手頭的工作,熱情的迎了上來,“緩緩,你沒事吧?” 她淡然一笑,“謝謝李姐關(guān)心,我沒事?!?/br> “這么久都不來公司,我們還以為你辭職了呢?!?/br> 蕭緩走到自己的工位,桌上落了淺淺一層灰。她從抽屜里拿出抹布,認(rèn)真地擦拭著邊邊角角。 李姐卻不依不饒的湊到她跟前,“跟姐說說唄,到底是啥事能讓你曠工一兩個月?!?/br> 蕭緩抬頭,只覺眼前這張臉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黃安縣不過是巴掌大的一個小縣城,一旦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便能一傳十,十傳百。她不信李姐不知道車禍的事,為什么非要讓她親口承認(rèn)?難不成是想看她伏地認(rèn)罪? 她臉上剛露出煩惡之色,公司領(lǐng)導(dǎo)突然出面,并向她招了招手,“蕭緩,過來一下?!?/br> “好的?!彼龘P(yáng)聲回應(yīng),又低聲對李姐說道:“我們有空再聊?!?/br> 轉(zhuǎn)身之際,她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后頂著眾人的視線,快步走進(jìn)行長辦公室。 “行長,您找我?” “坐吧。”領(lǐng)導(dǎo)身上有一種軍人和地方干部相混合的氣質(zhì),溫和的聲音中透著一絲威嚴(yán),“身體好些了嗎?” 蕭緩拘謹(jǐn)?shù)淖拢分景簱P(yáng)道:“謝謝行長關(guān)心,經(jīng)過醫(yī)生的診治我已經(jīng)滿血復(fù)活,完全可以勝任您安排的任何工作。” “我不是這個意思?!毙虚L牽起嘴角笑了笑,“你的情況我也有所了解,家里都安頓好了吧?” 她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反應(yīng),只好木訥的點點頭。 “逝者已逝,節(jié)哀順變!”領(lǐng)導(dǎo)直接遞給她一封休假信,“眼看著春節(jié)將至,大伙的心思也不在工作上,我再多放你幾天假,先回家養(yǎng)好身體。健健康康,開年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br> 蕭緩連忙起身從領(lǐng)導(dǎo)手里接過休假信,“謝謝領(lǐng)導(dǎo)體恤?!毙睦飬s是一片茫然和失落。 她萎靡不振的走出辦公樓,陽光照射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瞇了瞇眼,習(xí)慣性的看向不遠(yuǎn)處的花壇,可惜那里除了一堆堆積雪,什么也沒有。 街道上張燈結(jié)彩,已然扮上新年的喜慶之色,寒風(fēng)中卻帶著一絲凄涼和無奈。路上的雪已經(jīng)被行人踩實,形成一片片薄薄的冰層。她漫無目的的緩慢前行,一路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更是襯出心底一片悲涼。 接下來,她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