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一周目)
落日余暉斜插過筆直的樹干間,修剪打理得雅致的草坪花枝,將建筑表面冰冷的磚瓦玻璃映得仿佛有了溫度。 君亭園一共十二戶,依山傍水,除了花園泳池和地下車庫等基本配置,還搭了溫泉入戶。 關(guān)鍵是地理優(yōu)越,鬧中取靜,往里是閑云野鶴,往外是商業(yè)交通核心。 當初兩人一同報考在首都,路起棋到開學才臨時抱佛腳,發(fā)愁起租房的事。 廖希一臉理所應當,說已經(jīng)看好了房子,要一起住。 她開始以為是公寓,把這當作同居生活開始的標志,難得有儀式感,說那敢情好,問他裝修了沒,躍躍欲試想親自體驗見證家裝的過程。 廖希有些意外,像是沒預料到她會產(chǎn)生這個期待,說那先湊合著住,等下次。 等入住那天,路起棋才后知后覺到這句湊合的裝逼含量有多高。 一湊合就是五年,兩人養(yǎng)成一致的默契認知,雖然工作之余,隨時隨地,會在各個場合見面約會,但這里是生活的住處,可以稱為家的場所。 要回家睡覺。 綿長的呼吸聲驟停,路起棋闔著半拉眼皮,一臉倦怠,從躺椅起身,四肢因長時間沒活動僵硬麻木。 午覺睡到傍晚了。 多比在房外哈氣,嗚嗚叫喚想找她玩。路起棋打開門,被渾身腱子rou的比特犬襲擊得突然,連連趔趄著后退。 兩個傭人齊上,才把一人一狗隔開了。 路起棋望向眼前丑丑的狗臉,咧著血盆大口,乍看兇惡,細看低智。 攻擊性已經(jīng)被馴化得很低,亂撲人的毛病卻教多久都改不了。 想到它的好主人,更火從心起。 她低頭整理衣服,撇撇嘴,惡意遷怒:“笨狗。” 廖希失憶了。 準確來說,精準丟失了和路起棋之間過往發(fā)生的一切記憶,取而代之的,是按原著軌跡發(fā)展的,自十七歲起,對一個人漫長的單戀史。 那天在醫(yī)院,廖希憑借依稀記憶,認出她是路起棋,止步于此。之后景安要走,他的眼神一直專注地目送她的背影。 路起棋將這一幕看在眼里。 廖希打個哈欠,說:“宋助理,請這位路小姐出去。” “路小姐”叁個字在路起棋聽來,說不出的割裂違和,實則是在他舌尖很自然地滾落。 但她還是要開口,坦蕩地,理當如此, “不要叫路小姐,我是你的女朋友?!?/br> 路起棋看旁邊,宋明一張素來刻板淡定的臉,繃得死緊,眼里藏不住的閃爍糾結(jié),荒謬之余感到好笑——還是他打電話給她的。 倒用不著請,她走到門口,想起什么一般側(cè)過臉,還有閑心,壞心腸地為這位熟人的煩惱添磚加瓦, “找醫(yī)生給他看看腦子?!?/br> 檢查結(jié)果自然是毫無異常。 路起棋無法確認,這是系統(tǒng)出手還是劇情自動糾正導致的結(jié)果。 畢竟以她多年來觀察到的,系統(tǒng)對這個世界可干預的程度微乎其微,職責是管理者,實則是監(jiān)遠大于管的工作內(nèi)容。 能被拿捏的只有她這個外來者——施加一種不會留下任何后遺癥,但卻疼痛難當?shù)哪X內(nèi)嚴刑。 系統(tǒng)當初給她留的任務是:扮演路起棋。 她發(fā)揮多年的應試經(jīng)驗讀題,行動不偏不倚,原著提到的行動她一樣不落,也絕不多浪費力氣,拒絕加班。 其他人的反應符不符合劇情軌跡,不在路起棋的關(guān)心范圍內(nèi)。 好比這次她為救顧珩北受傷,他事后做出補償,聽聞路起棋重新開始活動,大導電影,王牌綜藝和大牌代言如約而至,看得出急于情貨兩迄的決心。 路起棋回復收到,倒是記得要到景安面前炫耀,文中沒具體指導,她把一項項資源轉(zhuǎn)發(fā)給景安看。 景安則很有正宮范地回復:你應得的。 于是路起棋又挑撥未果。 但顧珩北的補償,她要是真悉數(shù)笑納,被挑撥成功的,會是路起棋自己的戀情。于是當數(shù)頭橄欖枝戳到她臉上,路起棋通通婉拒了。 對于廖希的現(xiàn)況,系統(tǒng)口風極嚴地回避了路起棋的質(zhì)詢。 是懲罰還是神罰,不是她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問題。 路起棋盤腿坐在軟椅上,維持一個動作許久,對著寬敞的辦公桌出神。 時針指向十,還要再偏一些。 這是書房,廖希在家時處理工作的地方。 手機擺在桌面,黑色屏幕映著燈光。過去叁四天,路起棋很多次幻想,從里頭無預兆地等來一通電話,宣告一切都恢復如常。 不是樂觀主義,是她本能地逃避。 路起棋拿起手機,等電話接通,問:“你要一直不回家嗎?” “…什么?” 對面像是沒預料到她第一句話是問這個。 她有耐心地回答:“君亭園。你和司機說回家,他會送你來這里?!?/br> “路小姐?!绷蜗B朴频亻_口。 路起棋想,明明上次說過不要這么叫了。 “雖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們成了戀人關(guān)系,周圍人都這么說,事實似乎是這樣…” 她知道話沒說完,于是等待。 他說:“但我不記得?!?/br> “我知道?!?/br> 路起棋很快做出回應,但感到嗓子堵澀,磕磕絆絆,尋找語句, “我們見面聊一聊,想想辦法,過去的事我可以慢慢跟你講,或許?!?/br> “君亭園是嗎?” 他打斷她的話,略過她的提議,言簡意賅, “送你了,不夠再提?!?/br> “哇?!?/br> 路起棋很輕地感嘆,揉了揉眼睛,九位數(shù)的分手費,是很大方了。 “但你忘記很多事,這個房子,本來就在我名下。” “這樣的話,我現(xiàn)在把房子過戶給你,能不能不分手啊?” 聽到電話掛斷的提示音,路起棋想到,廖??赡軙`把她的話當作挑釁嘲笑,代入自己的話,也會覺得尷尬。 沒聽過拿現(xiàn)任送的東西打現(xiàn)任的臉這種軼聞。 她遲緩地眨眼睛,一天沒怎么正經(jīng)進食過,于是伏趴到桌面上省力。 可她是認真的,要挽留他。 以前也不是沒有鬧過分手,總會有摩擦,源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反正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會是路起棋低頭。 是有一次。 路起棋直起上半身,又側(cè)著倒下去,伸手扒開腳下的一面柜門,里頭放著一個碳墨色的保險柜。 這是她那次道歉時送給廖希的。 她寫一張紙條:我錯了,請原諒 后頭畫很多感嘆號,像俄羅斯套娃一樣用信封一層層裝,最后放進保險箱。 過度包裝的原因,可能她那時比較閑,又有一點包袱,做起求和這事,別別扭扭,重點以外的贅余就多了。 趁廖希不在家,路起棋大張旗鼓叫人幫忙搬進書房,然后外出,讓管家很刻意地漏口風。 結(jié)果一晚過去都沒動靜,她憋著氣回家吃早飯,路上碰到人也不給個眼神,裝聾作啞。 “路起棋,路起棋…” 廖希在后面懶洋洋地叫她,一聲接一聲,最后才問:“密碼呢?” 路起棋停下腳步,郁悶地說:“至少試試初始密碼啊。” 她有些怔然,合上保險箱的門,再合上柜子的。 路起棋忽然有了進食欲望,去了趟廚房,正好趕上阿姨打掃衛(wèi)生, “我隨便拿點吃的就行,明天想請您幫我個忙?!?/br> 路起棋為廖希總共下過兩次正經(jīng)廚,一次是因為沒注意原教程份量,未等比例減少調(diào)味料的失敗鴿子湯,一次是因為用現(xiàn)成撻皮和撻液的成功蛋撻。 醫(yī)生說,情景復現(xiàn)可能會激活記憶。路起棋記得蛋撻那次,廖希還挺驚喜,但有些拿不出手,她想做一些升級。 還有最近一次旅行,去冰川徒步,路起棋嫌累嫌路滑要摔跤就早早放棄,也是不大圓滿,可以再去一次,如果他愿意。 第二天起床,路起棋聽著一旁指揮,攪動蛋黃糊和蛋白霜,感慨人性本賤:要被甩了,才趕著上心,如果在之前,她指不定會拿半成品組裝應付。 失敗了幾次,趕在太陽下山前,她提著成品到辦公室,坐在沙發(fā),等待中,萌生一點惴惴的退縮之意。 廖希開完會回來,懨懨地扯松領帶和領口,一邊推開門,看到路起棋的臉,轉(zhuǎn)身叫人, “誰讓她進來的?” 路起棋皺眉,看見原本坐在門外的秘書,因他的語氣和問話,有些倉促地起身。 她說:“我坐專用電梯上來的?!?/br> “哦?!?/br> 他不大在意地回應,走幾步坐進椅子, “路小姐有何貴干?” “之前電話里說的,聊一聊?!甭菲鹌宕瓜卵?,不自覺揉皺袖口,發(fā)現(xiàn)手腕殘留的一點面粉。 她想到出來的時候太急,沒想到照鏡子,不知道臉上有沒有。 廖希說:“也行,但我沒什么耐心,所以長話短說。” 路起棋點頭,聽他的話,說:“不分手?!?/br> 廖希支著腦袋看她,唇角稍彎,笑意不達眼底,似乎覺得她說這話很天真, “你應該知道,分手是不需要雙方同意的吧?不喜歡就分手,再正常不過。更別提我不想做的事,誰也勉強不了。 “別說只是戀愛五年,結(jié)婚也不是不能離。你這么多心思,放在對你沒感情了的我身上沒有性價比。 “不如及時放棄,好聚好散,還能落多點好,你說是不是?!?/br> 說到最后,他語氣又和緩下來,好似詢誘,動人無情。 路起棋只是盯著他的眼睛瞧,聽得仔細認真,一字字處理落進耳朵的語句。 她聽到中間想問他:什么心思? 聽到最后想又問他:落什么好? 但這些都問不出來,她不自覺似的,一眨眼就滾出兩滴淚,中間碰到一點面頰,也不妨礙徑直下墜。 路起棋用手背擦了眼下,有點懊悔,她來之前明明做好心理準備,不想哭哭啼啼,不想顯得軟弱。 “這就哭了。” 廖希愣了下,看到她發(fā)紅的眉心和鼻尖,淚眼盈盈。路起棋這張臉,長得天生適宜梨花帶雨,他卻看得生出無名火,語氣帶上嘲弄, “當演員,心理這么脆弱,不合適吧?!?/br> “不是的,不是?!彼f。 路起棋做公眾人物,哪怕不紅,是個叁線小明星,也會收到超出做普通人許多的惡言惡語。 廖希從前說:托你沒事要出道的福,我現(xiàn)在看到惡評,就想戳瞎自己的眼睛。 她深呼吸,仿佛做一件很需要力氣的事,語調(diào)重新變回平穩(wěn), “…因為是你說的?!?/br> 只有他不行。 這個人從前把她用愛意包裹得太無微不至,不管做多少,做多久心理準備,路起棋一看到他的臉就大意,就要變得恃寵而驕,變成被慣得失去情緒調(diào)節(jié)能力的殘疾。 眼淚重新蓄積,從瞼緣滲出濕意,路起棋沒法停止回憶,就沒再管。 他們沒有愛意磋磨,相看兩厭,只是莫名其妙地要分開了,她不接受,顯得難堪一些,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不在意再難堪一點,自暴自棄—— “可你是,身體出了問題,才不喜歡我的?!?/br> “是嗎?” 廖希這下仿佛是真的在好奇, “怎么確定,喜歡上你的我不是出了問題?” 這下,路起棋終于愚鈍地接收到他的訊息:原來他是不想記起來。 禮品袋還放在腿邊,沒被他多看上一眼,她沒頭沒腦地想,幸好袋子不是透明的。 路起棋莽撞跑過來,想分享珍惜的回憶經(jīng)歷,她以為交往的時間里,她攢下很多愛和勇氣。 但他不愛,進入無動于衷的眼睛,這些就一文不值了。 她再次聽到那句。 “宋助理,送路小姐出去?!?/br> 路起棋被請到休息室,把包裝盒打開,問宋明要不要吃,被謝絕。 她不介意,自己一勺勺將不美觀的蛋糕,挖得更不成形。吞咽的時候,能感受到擠壓過的蛋糕,借著奶油從食道滑下去的軌跡。 吃了挺多,還剩挺多,路起棋味蕾發(fā)膩,實在撐得吃不下去,起來在房間內(nèi)走了一圈,就扔到垃圾桶里。 她看向宋明,像是對他說,又像對自己確認一個事實, “下次來就坐不了電梯了?!?/br> 宋明看她這樣,含蓄地勸:“也許不會一直想不起來?!?/br> 也許不會,也許會。 路起棋笑笑,說:“那我暫時不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