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起棋這夜幾乎沒睡著，躺也是干躺，她起來收拾東西。

    收拾到一條很新的白裙子，洗過一次晾干，沒有穿著痕跡。

    本來應(yīng)該要等到天暖和了穿，路起棋往身上比了比，隨手放到床邊。

    她咽了咽口水，突然覺得覺得饑餓，身體久違地燃起對食物的渴望。在多數(shù)人酣然入睡的凌晨時間，跟著手電筒的指引，下到靜悄悄的一樓。

    路起棋在冰箱翻到即食的麥片和面包，但她不想吃，從冷凍室取出一塊牛排。

    她只看別人煎過，沒試過親自動手，只是印象里cao作和步驟都十分簡單易上手，自信滿滿開了火。

    她只看別人煎過，沒試過親自動手，那么最終得到一塊焦糊的rou排也是情有可原。

    路起棋關(guān)了火，面色凝重地辨聞空氣，可喜的是，相較起糊味，還是rou香占據(jù)了上風(fēng)。

    她把色澤較為正常的那面翻過來朝上，用刀切割下去，側(cè)面露出鮮嫩多汁的內(nèi)里，擠著豐厚的血水。

    ……還沒熟，很不熟。

    牛rou或許沒關(guān)系。

    懶得回鍋，路起棋一口接一口，說不上好壞，蘸著海鹽，味覺退化一般地嚼咽，不知不覺把整塊rou吃完。

    于是后半夜肚子脹得難受，更睡不著。

    天亮起來以后，接到的第一個電話來自路彤。

    路起棋還沒來得及把人從黑名單里拉出來，對方是換了個新號碼打來的，按路彤平時對她的態(tài)度，這已經(jīng)算是不小的讓步。

    路起棋想到她這會兒應(yīng)該還在病床上，距造假誣陷被拆穿才堪堪過去一天，身心同時遭到打擊的情況下，開口對她問候道，

    “媽，你還好嗎？”

    對面隱約有啜泣聲，路起棋等待幾秒，嘆了口氣，

    “你…您注意身體。”

    路彤開口叫棋棋。親密的稱呼，比當(dāng)初自己剛來時，她懷孕前都更要親熱。

    一開始還強端著架子指責(zé)路起棋這么久不與自己聯(lián)絡(luò)，后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哭訴不幸。

    路彤受到重大挫折，心防薄弱，開一個可以傾吐訴苦的頭，就像泄洪了一樣。

    房里緊緊地拉著窗，任外頭日光再好也是兀自黑乎乎的一室。路起棋把手機開外放，安靜聽著，其實不過腦，只是一陣陣人聲左耳進右耳出。

    疲倦游走在全身。意識下沉，癟成一張紙片，到床底，到地下去。

    但路彤是路彤，是現(xiàn)役景夫人，說到后面，又燃起不屈的反派斗志，讓路起棋轉(zhuǎn)學(xué)回去，回去她身邊。

    路起棋動了動嘴，說你省省。

    “什么？”她沒聽清。

    “媽，你先養(yǎng)好身體，叔叔還在生氣，記得別找景安jiejie的麻煩，下半年要高三了，我不想轉(zhuǎn)學(xué)回去?！?/br>
    較長的一段發(fā)言，話說一半，路起棋就幾乎要闔上眼皮，抬手掛斷了這通電話。

    睡眠被一陣自胃里翻江倒海的痙攣中斷，路起棋蛄蛹到衛(wèi)生間抱著馬桶嘔吐，吐到后面，往下瞥一眼，看到一堆紅紅粉粉的東西。

    她一怔，腦子轉(zhuǎn)不過彎，膽戰(zhàn)心驚，感覺自己突發(fā)惡疾離入土不遠(yuǎn)。

    等沖干凈了，才想到是牛排。

    回到床上，發(fā)現(xiàn)又有來電。

    廖希說不回消息，怕你睡過頭又不按時吃飯。

    路起棋扣住床單，往指尖絞起一塊，緩緩開口：“是我媽?！?/br>
    “廖希?！?/br>
    她叫他，一邊撫平發(fā)皺的棉布，低聲說：“她的小孩沒保住，我剛剛在安慰她?！?/br>
    她猝然提到這個平時閉口不談的話題，廖希沉默了一瞬，

    “棋棋，你覺得難過嗎？”

    “我不?！?/br>
    照以往，路起棋應(yīng)當(dāng)多少有感懷，但不巧她正陷在自怨自艾的情緒里，能扮演正常人說話就耗盡力氣，更別提共情。

    路起棋說：“我心如磐石，不以爸喜，不以媽悲?！?/br>
    廖希說：“ok?！?/br>
    于是剛才凝重的氣氛被攪散不少。

    只有問話難堪地哽在喉頭。

    以前看文藝作品，主人公為戲劇張力和矛盾沖突，常被剝奪說人話的權(quán)利，成為見事不會張嘴問的啞巴。

    路起棋想，這樣半遮半掩的試探，曖昧不清，累人難受得不如做啞巴。

    “我看首都今天降溫得好夸張，你多穿一點哦?！彼f。

    話題轉(zhuǎn)得突兀，廖希說好，當(dāng)她是不想多談，接住關(guān)心他的話頭，語氣更繾綣一些，

    “穿了，感冒有人要不給親，我過兩天就回去?！?/br>
    他又抱怨：“麻煩，本來和你過個周末，我都預(yù)約好新開那家海洋館門票了?！?/br>
    廖?？床灰姷倪@頭，路起棋累得淺淺翻了個白眼。

    這樣半夢半醒過了兩天，直接導(dǎo)致的結(jié)果就是周一到校，開口第一句話就露餡。

    路起棋擺弄著課本，在明暗交接線刷啦啦翻頁，感慨說：“終于出太陽。”

    “不敢想象你度過了一個怎樣癲狂快樂的雙休，昨天前天的太陽猛得我體感有二十度了。”

    趙小小擼起袖子，看著心有余悸，

    “等會兒晨會記得提醒我涂防曬霜。”

    “欸—”

    章可回過頭來，有點惆悵有點心煩，

    “你們聽說了沒？”

    他們在說高三要分班的事。

    路起棋沒參與也沒耳聞過，就在一旁聽兩人討論。

    原來現(xiàn)在的班級就是上高二前重新分班后組成的，往屆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一直都是原封不動延續(xù)到高考。

    “嚴(yán)格來說不算分班，這次是選拔前五十名另外組成一個班，其余不變，不像高一的時候是分班考，我們這學(xué)期每次考試成績都按比例記入折算，期末考可能占百分之四十還是五十?！?/br>
    趙小小表現(xiàn)出了專屬于強者的從容，說：“哦，那我們班能出五六七八個吧?！?/br>
    她睨向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fā)的路起棋，

    “怎么說？”

    他們班上學(xué)期末整體考得不理想，路起棋是班級第五，年級排名卻還掉到四十二，她重新翻開書本，

    “危?！?/br>
    今天最后一節(jié)是班主任的課，她抽出兩分鐘，簡短地告知這事，跟章可早上說的內(nèi)容大差不差，只是具體細(xì)節(jié)學(xué)校內(nèi)部還在商議，等敲定了，會再在班會課細(xì)說。

    等放學(xué)鈴響，她又朝正在收拾書包的路起棋招手，語氣很和藹，

    “有空嗎？跟老師聊聊天?！?/br>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路起棋自覺最近沒做什么虧心事，但聽到“聊聊天”三個字，仍是學(xué)生本能發(fā)作，心跳空了一拍。

    辦公室里沒幾個人，班主任坐下來，問她最近的學(xué)習(xí)生活有什么困難。

    路起棋搖頭，說：“沒有?！?/br>
    班主任緊接著說：“你mama那邊昨天給我打了電話，她還是很關(guān)心你在校情況的，你們這個階段的孩子，有什么事，平時還是應(yīng)該和家長多溝通?！?/br>
    “她最近，”

    其實可以預(yù)料，路起棋本想說你不用理她，張了張口，

    “……沒事?！?/br>
    看路起棋不愿多說，班主任就轉(zhuǎn)回前面一個話題，說剛才課上說的分班選拔她很有機會，前提是維持現(xiàn)在的排名，最好再往上躥躥。

    “有任課老師跟我反映你開學(xué)以來上課狀態(tài)不佳，所以找你了解一下…沒有困難就好。”

    注意力不集中，神經(jīng)衰弱，白天嗜睡。

    路起棋都清楚，有意矯正，苦于沒有特效藥，甚至一周見一次面的咨詢師都很有cao守氣節(jié)，加錢加時通通免談。

    她說：“我盡量。”

    從窗外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響，是雨打在玻璃，拖出稀淡的尾巴。

    是出乎多數(shù)人意料的一場雨，老天爺變臉比翻書快，至少天氣預(yù)報上一點沒提。

    班主任跟她說不好意思，

    “你帶傘了嗎？沒帶的話…”

    路起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期待能收到一把能遮風(fēng)避雨的實用小傘。

    “你坐我的車回去吧。”

    聽到這個讓人頭皮發(fā)緊的提議，路起棋當(dāng)即說沒關(guān)系。

    只是回教室的路上，雨驟然間下得更大更猛，路起棋看到屋檐下有人撐起傘，風(fēng)兜著豆大的雨滴吹進走廊，衣袖外側(cè)濕出一道模糊的深色。

    入目的景色像是被雨水泡脹，樹木和建筑。

    還能看到校外的馬路，因短時間大量降水變成一條淺溝，汽車小心謹(jǐn)慎地行駛，在兩邊輪胎卷出白色的水花。

    她回去繼續(xù)收拾書包，拉起拉鏈，發(fā)覺口袋里的手機在震。

    廖希打來電話，說落地了，自己剛從機場出來，問她坐上車沒。

    路起棋說沒，在教室。

    “我放了備用的傘在課桌，你去看看?！?/br>
    廖希頓了頓，還是覺得雨實在太大，

    “先別出去了，我叫人去接你?！?/br>
    “不用麻煩了。”

    路起棋走到教室后頭，彎下腰，低頭往抽屜一看，在橫七豎八的學(xué)習(xí)資料上頭，精巧的傘柄直直朝外。

    旁邊再深一點的位置，立著一盒未開封的可可牛奶。

    “我看到了。”

    路起棋向電話那頭同步匯報，分次把傘和牛奶拿出來。

    包裝上寫的保質(zhì)期半個月，今天為止還沒過期，但牛奶需要冷藏儲存，廖希應(yīng)該是買回來，又忘記它在這里。

    已經(jīng)變質(zhì)了。

    她把一整盒變質(zhì)牛奶裝進書包，接著握住擰動傘柄，拉出金屬伸縮桿又合上，迭起重合的傘面晃晃蕩蕩。

    路起棋說：“謝謝你?！?/br>
    廖希先是嗯了一聲，又問：“棋棋，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你給我準(zhǔn)備傘，道謝不是應(yīng)該的嗎?！?/br>
    路起棋笑他一驚一乍。

    “廖希?！?/br>
    “廖希?！?/br>
    她一連叫了兩聲，拖長的音調(diào)，有點乖乖的，像平時在家惹出一點麻煩時叫他，叫得廖希不記她嘲笑他的仇了，好聲好氣地應(yīng)。

    “等見面，我想跟你說件事。”路起棋說。

    “好，我也有個事要跟你說?！?/br>
    廖希語氣似乎有些遲疑，隔了大約有五六秒，余音都散去，聽筒變得干凈。

    像小說留伏筆，讓人不得不全神貫注在他下一句。

    “…回來的飛機上，我碰到了你那個jiejie，景小姐。”

    路起棋下意識跟著重復(fù)了一遍：“噢，我那個jiejie?！?/br>
    盤旋在云雨上的雷這時落下來，巧妙地接在“姐”字墜地的那一秒，轟隆隆響了一陣，導(dǎo)致廖希后面說了什么，她沒再聽清。

    久違的心悸，不自主地rou跳，路起棋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她把手機放遠(yuǎn)一點，一手扯開領(lǐng)口弓身深呼吸。

    電話那頭聲音能傳過來，以穿透墻壁和窗戶的雨聲為背景，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廖希在叫她名字，很大聲，顯得有點兇。

    路起棋又把手機拿近：“不要兇。”

    她說話時的嗓子很擠，廖希呼吸一滯，聲音低下去，語氣又輕又急，

    “是不是剛才被嚇到了，我現(xiàn)在去接你，很快。”

    算了。

    這個念頭出來，她倏地心口一松，好似在迷霧中找到出口，被一股清冽泉水洗濯全身，感到暢快輕松。

    算了。

    至少這一次能感知聲帶顫動，清醒的聲音從喉中發(fā)出。

    不用等見面。

    路起棋平靜地說：“廖希，我們分開吧?！?/br>
    時間太短，話音未落，疼痛瞬間爆裂開來，從太陽xue開始啃噬，在腦內(nèi)流竄翻涌的痛感，愈演愈烈，掀開天靈蓋，她甚至懷疑能看到里頭漿糊狀不成形的大腦。

    她的意志在瀕臨崩解的邊緣，不知哪來的力氣，又對著手機那頭說了一次，

    “我們分手?！?/br>
    嘀——

    腦中似乎有千百臺儀器同時發(fā)出發(fā)出鳴笛一般的警報，尖銳凌厲，好似要刺穿鼓膜，叫得五臟六腑突突亂跳。

    路起棋幾乎瞬間冒出一層冷汗，來不及顧及電話那頭的反應(yīng)，手機脫滑下去，邦邦敲在地面，她扶著課桌半跪下來，眼前一陣一陣發(fā)黑。

    “你他媽…”

    身體栽下去，下巴磕到桌邊還是咬到舌頭了。

    直到失去意識的最后一秒，路起棋嘗到滿口的鐵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