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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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這紫蘇飲子是不是能喝了?” 廊外小九朝屋里探腦袋。 翠寶正寫到緊要處,分神應道:“可以滅火,蜜要放溫再加?!?/br> “得令!” 小九樂嘿嘿照辦。 翠寶繼續(xù)動筆,習慣不改,手上寫什么,嘴上就要念什么。 這間種了梨樹的小院是她新賃來的,離雞鳴寺不近,但也不遠,不算柴房,只有一間屋子可以住人,比雙井巷局促許多。 本是為了救急,避開陳伯勞,應付高獻芝兩女共御。 既然馮公公的人來信,將此事延后,卷包袱走人的事可以往后延延,這屋子恰好給她用來作畫,撰寫藥方集。 這件事不是臨時起意。 早在兩年前,她便開始動筆。 活人周身筋脈骨血,對癥藥方,還有許多年來師父東方明整理的臨診脈案,她接續(xù)師父未竟之事,背地里每日一點一點,積少成多,書快成了。 “師姐,那閹人王八幾時上應天來……” 聽她念著藥方,小九突然眼眶發(fā)酸,吸了吸鼻子。 翠寶沒聽見他囁嚅,小九也不再問,把火滅去,起身走到門邊,呆呆立著看她。 新院子陳設都是主家留下的,桌椅陳舊,一條瘸腳長凳被師姐修補好,現(xiàn)在她身下坐著,面前是滿桌紙卷,她全神貫入,眼里沒有旁騖,坐在破凳上頭,一個時辰愣是沒曾挪一挪,定力驚人。 書快成了。 師姐總說書快成了。 交代他一定要把這些救人方子收好。 辰光從敞開的窗扇外投入。 秋暮難得有這樣明亮的光輝。 難道老天也知道,師姐命不久矣了么? 小九摸去眼淚,縮到門后。 不敢哭出聲來。 應天府是陪都,年前馮大用這閹人王八會親上應天來cao辦先帝冥誕諸事,其實借著這個幌子上應天接續(xù)陽物。 養(yǎng)了高獻芝兩年,閹人迫不及待,要來摘取他身上那根rou物。 師姐動刀,為閹人接續(xù)。 這是一去不返的一件事。 師姐不是啰嗦的人,但她囑咐多次,務必守好她的筆墨,這里頭有她也有師伯東方明的心血。小九明白,每一張方子,都是真真正正的救人方,這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事。 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 好人不能長活命? “師姐?!?/br> 小九忍不住抽泣,哭到后來,越來越大聲根本自抑不住。 哭聲驚動翠寶,以為他被火燎著,忙擱筆出屋來看,見紅泥小爐里火勢已滅,蓋子半掩在放涼飲子,蜜罐也在一旁放好,只等調入。 人直直站著,兩手交替在抹眼淚。 舊的才抹掉,新的又落下。 “這是怎么?” 翠寶扶著膝頭,貓腰看他,面帶笑容。 辰光里,溫暖又和煦。 小九哇地大哭,總覺得自己要說點什么,于是說:“你讓我送到忠叔那的銀子我都送了,高淵兄妹倆會沒事的,等他們被救出來,我?guī)麄兩虾贾?,和高家公子爺團聚?!?/br> 高淵兄妹倆是高獻芝兄長一雙兒女。 高家叁條命得以保全,也算她還了昔年高大人為她父親上書的恩情。 翠寶捏袖子,為小九擦淚:“累你奔波,這段時日累著了?” 小九拼命搖頭,把眼睛揉紅,只說沒有不累一點不累。 說罷抽咽問道:“師姐!你能不能不死!我不想你死!” 翠寶微怔,旋即笑道:“興許我還真死不了呢,沒到那日,誰又說的準。東廠那么多人,湊一湊,總歸能湊出一顆良心?!?/br> 小九突然撲進翠寶懷里,放聲大哭。 他不信。 不信東廠有好人。 不信師姐能安然無恙,活著回來。 閹人王八死了,師姐也會死。 他哭到停不住。 翠寶不住哄他,奈何怎么也哄不好,小小眼睛,流出的淚快有兩缸多。 去崔家送解藥的事,她只好午前兒的時候自己去做,讓小九歇一歇。 這次去崔家,她還見到了崔婉兒的爹娘,兩老聽聞崔旭病重,慌忙從臨縣趕回來,對面她這位救過女兒的恩人,實在分不出太多熱情招待。 崔旭自幼父母雙亡。大伯在應天經商,家里不愁多雙筷子,他卻不肯離開鳳陽,一個人守著一間屋舍過活。 憑著一股勁兒,做到捕頭。擒兇緝拿,的確有真本事。 如果沒有,錦衣衛(wèi)也不會看上他,忠叔也不會找上她,叮囑好歹給錦衣衛(wèi)留人。 忠叔頭一回開口,這個人情,她要給。 但崔旭知道她的身世。 她不是沒有游移。 不是沒有動過殺心。 毒藥甚至配齊,崔旭如果還是頑固不化,把她身世懸掛嘴邊,只能把他從世上抹去。 只有死人,口風最緊。 臨近年尾,東廠的人涌入應天,危急存亡之秋,為達成目的,不能有一點閃失,崔旭如果是個變數(shù),她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這幾日,就當給他一個教訓。 一樣,在崔旭房中。 前幾日,他錮著她,在她身子里撻伐。 今日,他躺在床上,面色灰敗,倒仰喘氣,喉嚨里發(fā)不出一絲聲音。而她坐在床沿,喂他喝藥,在耳畔柔聲勸他,劉嬋這個名字,永遠不要再提。 崔旭哽噎,似乎有話要說。 翠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笑盈盈道:“對嗓子不好,崔大哥少言,好好將養(yǎng),定然萬安?!?/br> 蒼白的俊臉扯出一絲無力的笑。 無論崔旭想做什么,想說什么,此時都做不了。 回到雙井巷,暮色四合,萬家燈火。 翠寶推門進去大呼胳膊酸疼,抬都抬不起來。 好在家中有個比話本里來報恩的河蚌仙子還勤快的高獻芝。 在家里,非但做了一副秋霜鴿子圖,還有空為她洗衣,將她屋里被褥換過,洗曬,預備晚飯。 她歪在書房塌上看鴿子圖,還未題跋,他起的名字肯定比她隨口一說的雅致,兩只鴿子黑首白羽,一雄一雌,在一派蕭索秋景里,相依相偎。 羽翼豐醇,栩栩如生。 好畫。 “為何是鴿子?” 她疑惑。 書局里寄售的畫軸,禽類大多畫仙鶴,大雁,鴛鴦,少有鴿子。 高獻芝正為她篦頭,聞言,眸光微動。 半晌無話。 翠寶轉臉看他。 目光相接,身比心先,他啟唇,低聲道:“從前家中鴿房養(yǎng)鴿,下人們說,雌雄鴿子若得心目中的伴侶,眼里再沒旁的,彼此形影不離,同撫幼鴿,可謂忠貞?!?/br> “是嗎?!?/br> 翠寶納罕。 鴿子竟是這般忠貞的禽鳥。 再看畫卷,仿佛真能看出二者之間的情意,雌的低頭吃食,大些的雄鴿挨著它,毛茸茸胸膛貼著雌鴿,不舍得分離。 她吃吃的笑。 高獻芝問她在笑什么。 她指著畫上:“你瞧,像不像此時我們?!?/br> 俯身在背后貼著她,正為她梳發(fā)的高獻芝頓時俊臉羞紅。 她讓瞧,他便從湊上來看,被后半句話道破心思,他頓住。翠寶感受到耳畔熱氣,一轉頭,彼此鼻端相觸,近在咫尺。 “哪里像,想聽你說說看?!?/br> 他出聲。 聲色低柔。 繾綣情絲如同蜘網,一絲一絲,將她纏繞。 翠寶突覺耳朵酥麻,高獻芝又美而不自知地蠱惑人心了,目光落在她唇上,總覺得不是在等她說說看。 “我看畫,你貼著我,不像么?” 說罷,翠寶心虛吞咽。 高獻芝含笑不語,眉眼溫柔,垂眸望著她,眼睫慵懶地抖動幾瞬,“嗯,像,像我們。若能一夢入畫,該有多好?!?/br> 他似乎話里有話。 笑意如一封清香的花信,花海旖旎在他琉璃似的眸子里。 看到翠寶心口漏了一段。 不言不語,亦能有情。 他的矜貴動人,風儀翩翩,像大風吹起一陣花語,迷了人眼。 包括翠寶。 她收斂,推他一把。 “還沒夢到槐安國,你就瘋了,我才不要做鴿子,鴿子可沒餛飩吃?!?/br> 她紅了臉。 高獻芝亦低頭,看她推的那處,朗朗笑道:“槐安封駙馬,南柯為太守,虛虛實實,人生一夢,豈有鴿子好,我寧做鴿子。若是畫上許多餛飩,多醋多胡荽,你愿意嗎?” 應天街上有說書人。 他們曾在橋下一起聽過《南柯太守傳》。 這篇傳奇說的是有個人樹下醉倒,夢見來到槐安國,封為駙馬,任做南柯太守,風光一時,后來敵國交兵兵敗,公主病亡,所有富貴歡愉,原來都是南柯一夢,醒來時發(fā)覺什么槐安國,只是螞蟻xue。 翠寶喜歡這個傳奇,小時候她便愛看螞蟻xue,無人打攪能看到日落西山。 蛇蟲鼠蟻,她都不怕。 反覺有趣。 現(xiàn)下,面對著高獻芝一句愿意與否,真覺有無數(shù)螞蟻在咬,咬在她最怕癢的癢癢rou上,讓她撓也無處撓。 正不知說什么好,后院突然砰的一聲悶響。 像是有什么重物投了進來。 翠寶耳力好,側耳去聽,竟聽到人息。 想是陳伯勞又在作妖。 她擎了一盞油燈,高獻芝緊隨,兩人繞到后院去看個究竟。 夜如深潭。 翠寶對血腥氣十分敏銳,數(shù)十步外已經嗅到,心下暗暗發(fā)緊,戒備起來,給高獻芝遞了個眼神。 兩人愈發(fā)小心。 地上橫著一柄寒光凌凌的腰刀,不見刀鞘,一團黑影跌在刀后,月色下,有股黑色的水流從影子底下淌出來。 她認出腰刀,戒備的神情驀地松下,又成驚懼。 師兄…… “把他丟出去,連人帶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