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甚爾晚上又是一夜無眠。

    這已經(jīng)是第二個晚上，躺在悶熱房間的榻榻米上，聞著熟悉的霉味，一個人擁有所有的空間卻無法入睡了。

    只是短短相處了一周，那個嬌氣難伺候的小家伙就徹底擾亂了甚爾的生活節(jié)奏，讓少年現(xiàn)在做什么耳朵里都會想起各種各樣拖著尾音的撒嬌。

    “甚爾哥哥，這個我不愛吃，給你?！?/br>
    “甚爾哥哥，太熱了我睡不著，你給我打扇子?！?/br>
    “甚爾哥哥，水溫太高了，加點涼水?！?/br>
    “甚爾哥哥，過來給我洗頭發(fā)?！?/br>
    ……

    哥哥，哥哥，沒完沒了的，比蒼蠅還煩人。而自己就像中了咒術(shù)一樣，從來沒有想過拒絕，就這么從早到晚地圍著她轉(zhuǎn)。

    甚爾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為了每次服務(wù)完艾尼亞后有可能獲得的一個親吻，或者是每次看到精致臉蛋兒上洋溢起的燦爛笑容而心軟的。小家伙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使喚人，只要往那里一坐，就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應(yīng)該給她安排好，否則就是怠慢了她，讓那張漂亮的臉上出現(xiàn)失落的表情就是十惡不赦的事情。

    也不知道進了內(nèi)院，還有沒有人會像自己這樣照顧她了……甚爾又翻了一個身，胸前少了一個熱烘烘的火爐應(yīng)該要睡得更安穩(wěn)一些才是，但總感覺胸前的衣襟少了一雙攥著的手，和晚上夢話時會默默流淚的囈語。

    “mama……mama我錯了……”

    也不知道這個小崽子到底犯了什么錯，連晚上睡覺都不安穩(wěn)，夜夜都要哭，早上起來還不承認，甚爾只能不厭其煩地把眉毛緊皺在一起，整個人都十分不安的小女孩摟在胸口，學著以前母親安撫自己時的動作，一下一下地輕拍著女孩的后背。

    那今晚她還會做噩夢嗎？

    在知道這個世界可能和她想的不一樣以后，會不會哭得更難過了？

    一想到這些甚爾就更加心煩意亂，艾尼亞是個被寵著長大的小公主，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和自己這種一出生就被踩在泥地里的廢物不一樣，她能夠承受得了這樣沉重的打擊嗎？會不會以后再也笑不出來了？

    甚爾又開始懊悔自己為什么沒有在她瘋跑出去的時候及時拉住她，這樣至少在晚上自己還能給她一點安慰。但翻過身一想又覺得被家主的孩子帶走了也許更好，自己這里的條件如此簡陋，雖然她沒有只說過，但還是很明顯她住得很不習慣。

    總之一夜無眠。

    ……

    其實甚爾擔心的并沒有發(fā)生，艾尼亞這兩天都和直哉形影不離地呆在一起，是小少爺目前最心愛的玩伴。

    但被直哉領(lǐng)回去后的第二天，還是被家主禪院直毘人招到了面前問了話。

    “小姑娘，你是怎么進來的？”

    “我就是推開了一扇門，然后進去以后再出來，就是這里了?！?/br>
    艾尼亞端坐在直毘人的對面，絲毫不怯場，回答得理直氣壯，好像是禪院家應(yīng)該要先去檢查檢查自己家的門有什么問題，而不是問她怎么來的才對。

    “那扇門長什么樣子？”

    “不大，但是很漂亮，上面好多花紋，但是我過來以后就消失了，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br>
    直毘人低頭看著絲毫不畏懼自己的小姑娘，覺得有些意思。粉裝玉琢的臉蛋上在說到回不去以后流露出很深的難過，但眼眶流的淚水不管怎么打轉(zhuǎn)就是遲遲不落下來，和家里那些稍微有些小磕小碰就會嚇得要命的小女孩兒們比，堅強了不少。

    “那你知道怎么找家里的大人嗎？”

    艾尼亞搖搖頭，更難過了：“聯(lián)系不上了，艾尼亞找不到爸爸mama了……”眼睛里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滾了一顆下來。

    “父親大人，就讓她留在我這里吧。”

    規(guī)規(guī)矩矩跪坐在直毘人旁邊的直哉，見艾尼亞哭了以后有些按耐不住了，揚起同樣精致的臉祈求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聽著老來子的請求，直毘人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不遠處的這個小姑娘，看上去不是咒術(shù)家族出來的，但肯定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有風姿在身。不知道是不是家族遭了難，想用什么秘器想把自己的子嗣送走，卻陰差陽錯掉進了禪院家里……

    在這個龐大老舊封建的家族里，女孩兒大多數(shù)是養(yǎng)起來，等待到了年紀后嫁人生子，讓這個家族血統(tǒng)純正，繁衍不息。更何況只是一個沒有咒力的小丫頭，便是留著給直哉當個玩伴也不算什么，小兒子去年才失了母親，難得開口要個東西，便如了他的意吧。

    “既然直哉執(zhí)意留你，那你就先在這個家里住下來，等你的父母來接，如何？”

    雖是這么說，卻也沒有細問艾尼亞的父母究竟是何人，擺明了其實也并不在乎，只是客套一句。

    意識到自己穿過那一扇門來到的是一個時間空間都不對的地方后，艾尼亞期待父母可以來解救自己的心已經(jīng)淡了許多，但在找到重新打開門回家之前，失去家人庇護的小女孩需要一個容身之處。

    長相精巧如人偶的小女該擦了擦眼淚，露出一個甜美的笑。

    “謝謝叔叔收留，艾尼亞感激不盡?！?/br>
    過了明路以后，艾尼亞就正式在直哉的房間里有了一席之地。小少爺小手一揮，在下人們的高度配合下，一天時間內(nèi)就給艾尼亞湊齊了一套自己的用品，還找來了不少她這個身高適合穿的衣物。

    “你試試這一套。”

    艾尼亞看著直哉在幾套衣服間做選擇的樣子，和自己的爸爸有幾分相似，mama外出穿的衣服也都是爸爸選的，所以她也沒有小孩子一定要自己選衣服穿的想法，乖乖地換上了直哉挑的這一套繡有櫻花紋飾的月白色小紋振袖。

    層層迭迭的衣物將孩童的身體緊緊束縛住，披散下來的鴉色長發(fā)也被侍女挽上去，露出白皙的脖頸，形成一個嬌俏的發(fā)髻，并插上了一柄發(fā)梳。輕薄的劉海還是給艾尼亞保留著，讓小女孩看起來純真可愛。

    真是搞不懂為什么柯特叔叔會喜歡穿這么不方便的衣服，艾尼亞不適地轉(zhuǎn)了一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心里默默吐槽著。身后的帶枕和寬寬的腰板讓自己只能保持上半身挺立，走路也只能小范圍挪動，有個什么突發(fā)情況都不好移動，怪不得柯特叔叔喜歡遠程攻擊，因為近戰(zhàn)根本cao作不了嘛。

    “這樣站在我身邊才不至于丟人，總算有些女孩子的樣子了?！?/br>
    直哉得意地看著裝扮完畢后，可愛如年幼輝月姬的艾尼亞，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小伙伴們炫耀自己撿回來的新玩伴，

    “什么叫女孩子的樣子?。俊?/br>
    艾尼亞有些不高興，自己的父母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沒有女孩子的樣子，大家都覺得艾尼亞是世界上最可愛女孩子。

    “就是要可愛，要乖巧，要聽話。家里的女人都要聽男人的話，你只要聽我的話就行了?！?/br>
    艾尼亞擰起眉頭，這是什么道理？哪里有因為是女人就要聽男人的話的？那爸爸還總是要哄著mama呢，夏野叔叔也從來都是聽mama的話，mama讓干什么就干什么，甚爾哥哥也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就算是奶奶也總是說“我們艾尼亞呀，以后一定要找一個聽話的男朋友，帶回到家里來，可不能讓壞小子把奶奶的寶貝兒拐跑了?！?/br>
    心里不高興就帶到了臉上，鏡子里的瓷娃娃剛剛還微微翹起的嘴角已經(jīng)抿成一條直線，直哉本來還興高采烈地很，見新朋友背對著自己不吭聲，漸漸有了些忐忑。

    “你怎么了？新衣服不喜歡嗎？那我讓他們再給你換一套新的？”

    蹬蹬跑到艾尼亞前面，看到艾尼亞有些紅的眼眶，不可一世的小少爺一下子慌了神。

    “怎么？有人欺負你了？是誰？我把她趕出去？”

    “爸爸mama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卑醽喬鸺t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直哉，“什么叫女孩子就是要乖巧，聽話。雖然艾尼亞確實是一個知錯就改的好孩子，但是mama說了，只知道聽話的孩子是會被人欺負的！”

    或許艾尼亞如果留在獵人世界里，她對母親平日里的教誨還不會有這么深的感悟。但遠離父母的庇護后，之前拋在腦后覺得啰嗦的話語就全部回憶起來，包裹著自己，成為艾尼亞對抗這個陌生世界的保護層。

    「我要保護好自己，我一定要想辦法回家。」

    「如果這里的人欺負我，我就離開這里。」

    直哉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看起來乖巧可愛的同齡人，心里隱藏著遠超乎他想象的氣性。艾比的血脈讓她堅韌，伊路米的血脈讓她高傲，即使流落他鄉(xiāng)，也無法放下自幼培養(yǎng)出來的驕傲，讓艾尼亞向一個自己只要抬抬手就能掐死的小男孩低頭。

    但總是要一個容身之處的。

    漂亮的小姑娘無師自通了身為女性最柔軟的武器，沒有直接把事情鬧僵，只是委屈巴巴地看著直哉，一下就擊穿了涉世未深的小少爺?shù)乃行睦礓亯|。

    “那，那個，我也是聽家里人說的，大家都是這么說的！但是，你，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以后就不說了?！?/br>
    什么聽話的，好看的，柔順的，服從的玩具和擺設(shè)，這些不是已經(jīng)都看膩了嗎？想要將艾尼亞留下的那一瞬間的沖動，不正是覺得她不停掙扎的樣子，和瞳眸里燃著的火光和一直看到的這些唯唯諾諾的人不一樣嗎？

    年幼的小少爺還想不到這么仔細，只是直覺地認為如果再說錯什么的話，這個漂亮的新朋友就要消失了，所以難得笨拙地放下高傲，給自己言語上的失誤進行找補。

    “那個，你不要生氣了，你和她們不一樣，我會好好照顧你的?！?/br>
    和艾尼亞差不多一頭高，年齡上還小一歲的小男孩，拍著胸脯保證道。禪院家的腐朽還沒有徹底將這顆稚嫩的大腦腐蝕，但或許也只是覺得艾尼亞配得上獨一份的不一樣，直哉小少爺在自己喜歡的小姑娘面前第一次學會了低頭。

    “真的？”

    “真的！”

    這邊的兩個孩子破涕為笑地和好后，轉(zhuǎn)頭就有人將這一幕匯報給了家主。

    “真是個孩子，甚爾，你怎么看？”

    直毘人從隨身攜帶的酒葫蘆里小酌了一口，笑著對跪坐在下方的甚爾問道。

    兩人的對話并不在之前的議事廳里，而是在直毘人作為家主所在的院落里的會議室，和直哉所在的院落就隔了十幾米的距離。房間內(nèi)依舊平整地鋪著榻榻米，除了壁龕，武士刀的擺設(shè)架，以及幾幅山水掛畫外，并沒有多余的家具。

    夕陽的余光穿過障子紙門落入室內(nèi)，只能堪堪照亮甚爾所跪坐的地方，直毘人很好地隱藏在了昏暗中，深藍色的和服將他的威嚴很好地襯托出來，而甚爾只是穿了件最普通的黑色訓練服，挺闊的身姿就足以不落下風。

    即使這種明暗對比讓人倍感壓抑。

    “艾尼亞小姐性子純真活潑，應(yīng)當多加照顧，小心維護。”

    “這就是為什么你撿到她以后，知情不報的原因？”

    等級森嚴的大家族里怎么會真的容得下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呢？哪怕是個孩子。在直哉把艾尼亞領(lǐng)走的當天，禪院的家主就把家里查了個底朝天。除了沒有把那三具尸體聯(lián)系到這個小女孩身上，其他的生活軌跡已經(jīng)暴露無遺。

    但好在，甚爾和艾尼亞在過去的一周里老老實實地縮在自己的院落里，什么也沒有做。

    “那是因為屬下被禁足后，自認不應(yīng)與外界溝通，所以才沒有及時匯報?！?/br>
    “罷了，這都是些小事。我知道驅(qū)俱留隊里，因為上次你贏了晉級賽所以有好些人對你懷恨在心，本以為扇可以處理好這些小事，但看來還是讓我失望了?！?/br>
    歪倒在坐墊上，直毘人撐在地上的手指輕快地敲擊了一下地面。

    “這樣吧，直哉也到了需要學習體術(shù)的年紀了，不如你搬去他的院子里做指導，順便做個護衛(wèi)保護直哉的安全，這樣也可以照顧到你的小朋友，怎么樣？”

    還是對艾尼亞的身份抱有疑慮，怕她滿腦子新奇的想法帶壞了自己的繼承人，所以想要將兩人隔開一定距離嗎？真是用心良苦的父親。

    甚爾低下頭表示順從，難道就不怕自己，飽受族人欺壓的0咒力廢物，對家族的繼承人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嗎？心里惡劣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差點要按耐不住。

    握緊的拳頭最終還是松開。

    何必跟一個孩子較勁，既是倍受寵愛的小少爺，也是與自己無冤無仇的孩童，那副嫉妒的嘴臉在驅(qū)俱留隊里的蛀蟲身上就已經(jīng)足夠難看，沒必要讓自己淪為和他們一樣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