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博弈的極限
晨光照常升起,京城比往常安靜了許多,而皇宮里格外熱鬧,諸多侍衛(wèi)帶劍巡邏,督促太監(jiān)、婢女裝點宮殿。 煥然一新的乾清殿中,蕭鋒晟盯著桌上的京城防衛(wèi)圖,手指輕輕敲擊桌角。 “稟王爺,這是剩余幾位大臣所寫的勸降書?!?/br> “公布出去。”他停頓片刻,又問,“左相怎么樣了?” “回王爺,左相李大人昨日已經(jīng)送回府中,可要屬下派遣御醫(yī)登門查看?” “廢了還是半廢?” 這名下屬在心中捏了把汗,“應當是……半廢了,需要靜養(yǎng)兩月……” 蕭鋒晟不甚在意地擺擺手,“那就不用去看了,你先趕去西城門一趟,確保拿下城門衛(wèi)所。蘇亭山寫了個什么討賊檄文廣而告之,既然他不識好歹,那就給他點顏色看看。” “遵命。” 京西大營,蕭鸞玉被校場點兵的哨聲驚醒,迷糊間從草席上起身。 “夢年,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哨聲響了兩次,應當是卯時?!比f夢年睡在門簾附近,對外面的響動一清二楚,“殿下,今天西營軍開始分批撤離了?!?/br> 蕭鸞玉坐在床上發(fā)呆了片刻,他看她已經(jīng)毫無睡意,便過來幫她梳發(fā)。 “我昨晚夢到賢妃和蕭翎玉了。” 萬夢年暫未接話,等她繼續(xù)說完。 “蕭翎玉八歲入國子監(jiān),開始讀書練字,而我在母妃的教導下早早學會一手楷書,他時常借口來我的書房玩耍,實則拿走我的墨跡,應付太傅布置的課業(yè)。 我后來知道這件事,也從未告發(fā)他,因為練字對于公主來說,是無用的,但是對蕭翎玉來說,這是他拿到長輩前炫耀的佳作。 有一次,賢妃看見他親自寫的字,歪歪扭扭、難看至極。他解釋說,‘心情不好,不愿意沉心寫楷書’。賢妃對太傅的數(shù)次夸獎深信不疑,也就默認了他時好時壞的書法?!?/br> 萬夢年聽明白了一些,“殿下,您想以蕭翎玉的名義寫一封信給賢妃?!?/br> 蕭鸞玉頷首,“還記得我說過京城可能還有隱伏的禁衛(wèi)軍嗎?” “記得?!?/br> “蕭鋒宸的行事作風向來唯利是圖,就算他對賢妃等人毫無感情,也不能完全不顧她們的安危,畢竟她們也是朝中大臣的女兒,是他坐穩(wěn)皇位的助力之一。 可他又不能驚動蕭鋒晟在宮內(nèi)的眼線,于是,他只能將賢妃等人留下,再布置人手守住北玄門,為她們的逃離爭取時間。想來賢妃現(xiàn)在應該被帶回他身邊了。” 過了一會,蕭鸞玉與萬夢年來找蘇亭山,卻蘇鳴淵被告知他已經(jīng)出發(fā)前往京城西城門。 “討賊檄文一經(jīng)公布,蕭鋒晟轉(zhuǎn)頭就派兵包圍城西衛(wèi)所,想要奪取城門的控制權(quán)?!?/br> “失去城西衛(wèi)所之后,我們在京城可還留有其他消息渠道?現(xiàn)在趕去西城門是否來得及?” “有倒是有,只是要麻煩很多,畢竟英親王掌控四個城門之后,必定會為了登基大典封城幾日?!碧K鳴淵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殿下有什么要緊事?” “我寫一封尋人啟事,你加急送去城西衛(wèi)所?!?/br> “尋誰?” “賢妃?!?/br> “這是什么說法?” 蕭鸞玉沒有接話,而是指了方桌上的硯臺,“夢年,磨墨?!?/br> 蘇鳴淵挑起眉尾,沒有馬上阻止她的意思。 “雖然蕭鋒宸不會派人來西營接我,但是他不管是為了安撫賢妃,還是真心牽掛自己的繼承人,他必然不會錯過蕭翎玉的任何消息。 所以我可以裝作毫不知情,親手寫一封尋人啟事,賭賢妃會不會背著蕭鋒宸私派人手來西營確認蕭翎玉的安危。” 蘇鳴淵略加思索,還是不太認可,“殿下如此相信賢妃會背著皇上行事?” “我雖然不喜歡她,但是我了解她?!笔掻[玉頓了頓,回想起曾經(jīng)見過的畫面,“賢妃……很愛她的孩子?!?/br> 她記得,她與賢妃的第一次見面。 蕭鋒宸與母妃在賞芳亭中吟詩作畫,她獨自在各處玩耍,不小心被蕭翎玉撞倒,劃傷了手掌。 蕭翎玉正是慌張無措時,賢妃從遠處趕了過來,連聲向她道歉認錯,請求她不要將這件事告知他人。 她看到賢妃身后跟隨的婢女,猜到她是父皇的妃嬪,卻沒想到她愿意為了隱瞞蕭翎玉的過錯而將態(tài)度放得極低。 即使當時賢妃已經(jīng)被母妃搶去了恩寵,淪為后宮的笑話,她也能忍住滿心的怨恨,替自己的孩子一忍再忍。 更遑論母妃去世后,蕭鋒宸冷落后宮,此番兵變又棄她而去,還間接造成賢妃的父親吳桓被蕭鋒晟軟禁,險些施以杖刑,賢妃心中怎么可能還對蕭鋒宸抱有情義。 蕭鸞玉簡單解釋了一番,終于使蘇鳴淵信服。 “還有一個問題,城西衛(wèi)所已經(jīng)被英親王的兵馬包圍,即使我快馬加鞭趕過去,尋人啟事依然送不出去,豈不是白跑一趟?” “無需你來出力。蕭鋒晟占領(lǐng)城西衛(wèi)所之后,他的人會將這封尋人啟事上報給他,而他會親自安排人手將其散播出去。” 蘇鳴淵恍然大悟,如同看到怪物般盯著她。 蕭鸞玉對他的目光不予理睬,走到桌前揮筆書寫,刻意加快動作,顯得字跡凌亂一些。 蘇鳴淵也走過來瞧了瞧,“‘我倉皇逃出,曾在同福街最后見過母妃……有線索者,到西營或者吳府相告,我愿賞十碗荷花鱖魚’……如此幼稚的話語,誰會相信?” “別人相信與否,不要緊。只要賢妃看到,就能知道蕭翎玉所處并不安全?!?/br> “這算不算你親自撒下的一個小魚餌?” “我只是賭一賭罷了,不一定有效果?!?/br> 蕭鸞玉收筆,萬夢年立即抬紙,將墨跡揮干。 蘇鳴淵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只得蹦出一句,“殿下連人心都能算計,當真是可怕?!?/br> “如果你沒有弱點,你就不會害怕。” 他聳聳肩,從萬夢年手里接過尋人啟事的紙張,“沒有人可以毫無弱點,我也不例外,我只是希望殿下永遠不會察覺到。” 說罷,他步履生風,轉(zhuǎn)身離去。 營帳中寂靜了片刻,蕭鸞玉笑了下,提筆在白紙上寫下那句“萬里山河舊,一夢復千年”。 算計來算計去,她也算間接參與了這場博弈,當真是費心費神。 沒想到她重活一世,竟然走上了這條路。 “夢年。” “我在。” “告訴我,你的弱點?!?/br> 萬夢年愣了愣,又皺起眉,頗為認真地說,“殿下,我的弱點只有兩個?!?/br> 蕭鸞玉略感意外,“一個是你自己的命,還有另一個呢?” “殿下的安危。” 遙城杳杳,飲星含月。 賢妃想到這座城池正是興建于山嶺之間,地勢崎嶇隱蔽,也難怪蕭鋒宸會將兵馬集結(jié)于此安營扎寨。 “娘娘,您昨晚一夜未睡,要不今天還是早些歇息吧。”芳蘭在一旁勸說道。 “本宮如何安心入睡?”賢妃抬手輕撫眼角,又摸到濕潤的淚痕,“昨日英親王軟禁眾多大臣,聽聞左相大人傷得最重,險些一命嗚呼……父親亦是年事已高,怎能受得了這般擔驚受怕的日子……” “皇上不會寒了眾位大臣的心,想必再過幾日就會……” “你莫要替他說話了,他是什么樣的……” “娘娘,慎言?!狈继m嘆了嘆氣,“明日便是英親王詔書登基,皇上必然會有所動作,您還是暫且安心歇息吧?!?/br> 賢妃搖了搖頭,回想起她這恍恍惚惚的半輩子,當真是事事不如意。 當年,她本不愿意入宮選秀,卻被皇上一紙詔令納入后宮;入了宮之后,她也曾與他恩愛有加,直到另一個女人出現(xiàn)了,這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恨成歌苧,也恨蕭鋒宸。 成歌苧死了,死得一了百了;蕭鋒宸還活著,她卻無能為力。 雖說她的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蕭鋒宸膝下最年長的子嗣,只要她再小心謹慎十幾年,蕭翎玉就能順理成章地接任皇位,但是,她為何總覺得心里還有些不甘呢? 若是…… 若是再出現(xiàn)第二個成歌苧,生出個同樣聰慧的男孩,蕭鋒宸會不會變了心、失了智,反立幼子為東宮? 若是日后蕭鋒宸又要算計什么,找個借口貶謫吳家,她的孩子沒有娘家的支持,又該拿什么保住太子之位? 賢妃茫然地睜著眼睛,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她該怎么辦?她的苦命日子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正當她滿心慌亂時,香蘭從外歸來,將一封書帖送到她的面前。 “主子快看,這是京城中傳回來的尋人啟事?;噬险f,很可能是護國大將軍命人偽裝成四皇子的語氣寫出來的,但是奴婢看著,確實像殿下的字跡?!?/br> “快給我看看?!辟t妃連忙打開信紙,一行行地念完,“同福街……對,對,北玄門出去就是同福街,那一日,我還曾指向一個跑遠的小男孩,他定然就是本宮的孩子!” “可是殿下看到娘娘,為何不過來相認?”香蘭問。 “興許當時已經(jīng)跑遠了,我們也往另一處去了,再跑回北玄門相認容易被叛軍攔截。”芳蘭試著解釋,卻見賢妃臉色發(fā)白、雙手顫抖著攥緊信紙,“主子,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怎會是荷花鱖魚?我記得,翎玉最喜歡吃的是桃花鱖魚,每逢初春,他都要念叨這道菜……翎玉就在蘇亭山手上,他很可能有性命之憂……”賢妃急促地喘著氣,如同擱淺的魚兒,性命垂危,“我要救我的孩子,我必須讓人救他……” 她忽地扔下這張書帖,跌跌撞撞地跑去蕭鋒宸的營帳。 香蘭和芳蘭連忙緊追過去,剛掀開簾帳便看到蕭鋒宸不耐煩地推開賢妃。 “朕已經(jīng)說了兩遍!這封尋人啟事就是蘇亭山偽造的,你為何不信?” “就算這是偽造的,可是蘇亭山怎會知道翎玉最喜歡吃的是鱖魚?他必然是派人審訊一番,逼得翎玉交代自己的喜好……” “那又如何!朕看你就是心神不寧、故意找麻煩!”蕭鋒宸只覺得她滿嘴廢話、吵吵囔囔,“翎玉好歹也是朕的繼承人,別人訊問兩句,又不會傷他手腳,難道他連這點苦都受不得?” 賢妃愣了一下,如同遭受五雷轟頂,“你,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他不過十歲稚兒,本就不該遭受這無妄之災,而蘇亭山亦不是良善之輩,你怎就放心將他留在西營……” “你敢指責朕!”蕭鋒宸大喝一聲,猙獰的怒容將她嚇退半步。 當年與她溫言軟語的郎君,怎會變得如此丑陋絕情! 賢妃低頭灑下熱淚,又抬頭祈求地望著他,“皇上,臣妾求求你……求你大發(fā)慈悲,將翎玉接回來……知子莫若母,如果不是身陷危難,他怎會故意將‘桃花鱖魚’說成‘荷花鱖魚’……” “兩種鱖魚有何區(qū)別!你也知道他只是十歲稚兒,說不定他連桃花和荷花都分不清,隨口說了句胡話?!?/br> 這一番話并未讓賢妃感到安心,她只覺得自己的胸口破了個洞,即使她想出百般借口,再也縫補不了了。 蕭鋒宸見她仍是哭啼不止,心中厭煩到了極致,“這處是朕起居的營帳,不是議事的地方,切莫打擾朕歇息。來人,將賢妃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