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朱顏辭鏡花辭樹
“來人,將賢妃請出去。” 天子發(fā)話,誰敢不從? 香蘭和芳蘭再怎么心疼賢妃,也不得不連拖帶拽,將她帶離這處營帳。 任由她的淚水無聲地灑在這片凄冷的山野中,而他只有滿腹的怒氣。 蕭鋒宸獨自在帳中郁悶許久,揚聲喚人過來為他解去外衫。 “皇上,就要睡下了嗎?” “你個奴才問這干什么?”他極為不爽地呵斥一聲,轉(zhuǎn)身拉開距離,這才發(fā)現(xiàn)為他脫衣的是自己的發(fā)妻,“你怎會在此……身體好些了嗎?” 皇后淡淡笑了,抬手捋過耳邊的碎發(fā),“許是我這幾日傷神哭泣,哭啞了嗓子,皇上連我的聲音也認不出來了?!?/br> 蕭鋒宸心中窘迫片刻,又升起溫情的面孔,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到床邊坐下。 “朕心知你怨懟朕辦事不利,害得錦玉受苦,所以朕遲遲不敢出現(xiàn)在你面前,生怕惹得你更加傷神?!?/br> “皇上,錦玉當真還活著?” “你怎能盼著我們的孩子出事呢?”蕭鋒宸不答反問,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朕早就安排了黃忠喜將錦玉接到遙城,只是半路被劫、馬匹丟失,如今躲在了官道驛館里,估摸著明日就會送來報平安的書信?!?/br> “那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被屎鬁赝袢缭拢嫒鞠荚?,似是感到十分高興,“皇上,這里山氣潮濕,臣妾擔心您的風濕又犯了,特意命人熬煮一碗祛濕湯,請先飲下再安歇吧?!?/br> “梓潼有心了。”蕭鋒宸示意婢女將湯藥放在桌上,并未馬上飲用,“皇后憂煩多日,身心俱疲,你們怎么還讓她在深夜cao勞?” 婢女哪里預料到他突然開口問罪,連忙跪下求饒,“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后還想開口說些什么,他已冷聲下令,“既然知罪,還不快帶皇后回去休息,若是明日皇后的身體不見好轉(zhuǎn),我拿你是問?!?/br> 這番話明面上是命令婢女,實則是催促皇后趕緊離開。 她默然起身,看向兩人交握的雙手,掌心溫暖依舊,可她再也不會留戀了。 “皇上,臣妾告退?!?/br> —————— 晃晃燭光中,賢妃垂頭看向盆盂中的清水,映出自己蒼白憔悴的面容。 “娘娘,已是子時了,快歇息吧?!?/br> “你說,女人到了我這歲數(shù),姿色衰頹、身段僵直,可還有什么傍身依靠?” 芳蘭胸中一哽,不知怎么應答。 她想說賢妃還有四皇子承歡膝下,又怕激起她的傷心事。 旁邊的香蘭心直口快,搶先回答道,“主子不過是一時傷懷,難免淡了姿色,但是您不管何時在香蘭心中都是最美的?!?/br> 可是他不愛她的姿色,也不愛她這個人,他只愛他自己,還有他的皇位。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賢妃面色凄然,淚珠如華,滴落在盆盂的清水中,濺起點點漣漪,“本宮這半生的不由自主,到了如今,我的青春、美貌也要棄我而去……” 香蘭覺著她實在可憐,不忍再讓她流淚了。 “主子,您還有四皇子,上天保佑,他必定平安長大?!?/br> “你們不懂?!辟t妃長嘆一聲,抹去臉上的淚痕,“他放出消息聲稱自己駕崩,就是刺激蘇家擁立翎玉為幼帝,誘使蕭鋒晟與蘇家鷸蚌相爭,可是這樣一來,翎玉成了他的棋子,也成了蘇家的人質(zhì)?!?/br> 香蘭與芳蘭驚愕地對視一眼,竟是不知道還有這層緣由。 “這怎么辦,四皇子該如何救回……” “殿下年幼無知,被人擁立為帝,即使皇上再度出現(xiàn)在人前,殿下也要遭人口舌爭議,不免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芳蘭扼腕嘆息,亦是對蕭鋒宸的做法感到不解,“或許皇上另有考量罷了,娘娘,我們還是吹燈入睡吧?!?/br> 賢妃沒有應答,任由她們攙扶著坐在床上,雙眼失神,空無一物。 “主子,奴婢吹燈了。”香蘭見她沒有反應,只得無奈地吹滅燭火。 然而,燭火熄滅后,賢妃仍未躺下,而是站起身來,心中生出幾分決然。 她等不及了,她不能再對蕭鋒宸抱有任何希冀。 “蘇亭山若是有心攝政,極有可能擁立翎玉為帝。等到蘇家臨危之時,翎玉必然要為蘇家陪葬,我該如何自處? 倘若翎玉僥幸未死,史書也不會寫下蕭鋒宸算計親子的無情,只會記得翎玉被人cao縱成傀儡皇帝的丑聞。 屆時,文武大臣誰還瞧得起翎玉?天下百姓又該如何指摘他?東宮可還容得下他的一席之地?” 賢妃思來想去,或許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改變她和蕭翎玉的命運。 于是她重新戴上發(fā)簪,徑自走向蕭鋒宸的營帳。 此時已是深夜,除了來回走動的侍衛(wèi),營地里格外寂靜。 奇了怪了,他的營帳外應當有數(shù)名士兵把守,怎么現(xiàn)在空無一人? 賢妃并未細想,貓著身子鉆入簾帳后。 帳中伸手不見五指,她全憑記憶找到蕭鋒宸的床榻,正當她側(cè)耳細聽他的呼吸聲,熟悉的大掌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 “皇后深夜不睡,果真有了別的心思?!?/br> 蕭鋒宸說得咬牙切齒,賢妃亦是驚駭萬分,同時反應過來,他怎么將她認成了皇后? 她不敢出聲應對,奮力掙開他的鉗制,卻被他甩到了床上,單手扼住脖子。 “怎么不說話了?朕的好皇后,你深夜送來蒙汗藥,不就是為……”蕭鋒宸的話語尚未說完,忽然吃痛松開了她,轉(zhuǎn)身踹向黑暗中的另一人,“……你,你又是誰?” 賢妃得了空閑,意識到自己還有幫手,連忙追上蕭鋒宸的腳步,攥緊手中的金釵,將其狠狠刺入他的后腦。 只聽他痛呼一聲,兩眼翻白,快速失去神志,如同僵硬的木偶直挺挺倒下去,淡淡的血腥味隨即飄散開來。 賢妃如釋重負,跌坐在地上。 “你離去吧。” 黑暗中,火折子亮起一簇微小的火光,照亮皇后的面容。 賢妃瞧著她的神態(tài),亦是蒼老憔悴了很多,原本在后宮爭艷多年的兩人,居然落得個這般下場,真是可嘆可悲。 “侍衛(wèi)是你支走的?!?/br> “嗯?!?/br> “為什么要幫我?” “恰巧罷了。”皇后望著桌上的那碗祛濕湯,臉上再次揚起病態(tài)的紅霞,“本宮的父親身居左相,他當年為了爭奪皇位,能夠?qū)ξ野侔銣厝?、虛情假意,也能在本宮生下錦玉之后,悄悄灌我絕子湯。” 賢妃面露愕然,再次看向蕭鋒宸的尸體,除了她親手刺入的金釵,還有一把精致的繡刀扎入后心。 金釵和繡刀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本該平鈍無奇,卻被她們打磨得鋒利無比。 “他為了穩(wěn)固皇位不擇手段也就罷了,為何連本宮唯一的孩子都保不?。窟€當我是腦袋空空的蠢貨,騙我說錦玉躲入驛館,可笑可笑……” 賢妃聽她自言自語,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皇后姓李,名為歆,本是左相李宏膝下嫡長女,亦是當年頗有才名的大家閨秀。 當年蕭鋒宸追求左相之女,確實被京城百姓傳為佳話。 可是太子蕭錦玉身死已是眾人所見之事,他何必用這種假話刺激皇后? 賢妃頓覺手腳發(fā)涼,他早已識破皇后送來的是蒙汗藥,又故意熄燈睡下,難道是為了將計就計、反殺皇后? 倘若不是她今晚也萌生殺意,皇后謀殺不成,必然要被囚禁折磨,死無全尸。 “你離開吧,這里有本宮留下就夠了?!?/br> 皇后李歆拿起冰冷的燭臺,面色平靜如常,將燈油傾倒在蕭鋒宸的尸體上。 “錦玉已死,本宮唯一的執(zhí)念就是讓他陪葬。可我又不能讓我的父親、我的家族蒙上歷史的羞恥、被世人唾罵,所以,只要本宮死了,用火焰焚燼今晚的一切,既能圓滿我的執(zhí)念,又能保住李家的名聲?!?/br> 說罷,她轉(zhuǎn)頭緊盯著賢妃,仿佛要將她的容貌記入靈魂深處。 “你離去之后,無論用什么借口掩飾這場大火,決不能將我說成殺人兇手,不準把李家扯進來,否則,本宮必定化作厲鬼,纏住你和蕭翎玉生生世世?!?/br> 賢妃第一次見到她露出如此猙獰的神情,一時愣在原地。 “還不快走?我的婢女拖不了侍衛(wèi)太久,如若你有些良心,還請盡力救下她們。” “好。”賢妃答應下來,急步離開。 李歆從床榻扯下被褥,擋在簾帳后,再用燭臺點燃被褥,立即有大團火光燃起,驚動遠處的侍從。 “皇上的營帳燒起來了!” “走水了,走水了!” “快叫人抬水救皇上!” 營地吵鬧起來,有人試圖沖入簾帳,立即被旺盛的火勢燙得大叫。 李歆如若未覺,在帳中走了一圈,逐一點燃諸多物件,讓周圍徹底淪為火海,如同橙紅色的蓮花,將她包裹在花蕊之中。 最后,她隨手松開燭臺,點燃蕭鋒宸的尸體。 “可憐我這一生,為了家族的長盛嫁入深宮,為了男人的寵愛挖空心思,為了錦玉的前途籌謀布局,我卻從未為了自己而活?!?/br> “蕭鋒宸,你的魂魄若是仍未散去,我須得告訴你一件事?!?/br> 她捎來椅子,坐在燃燒的尸體旁,面目寧靜、容光煥發(fā)。 “我李歆嫁給你、助你登基,是你三輩子做牛做馬修來的福分;而我如今身陷火蓮、與你同葬一處,是我的晦氣!” —————— 蕭鸞玉(陰陽怪氣):恭喜父皇吃到了配角的第一份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