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枕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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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昏黃,暖閣旖旎。 緗黃色的羅帳內(nèi),薛棠坐在席上,對著矮桌上的銅鏡梳發(fā),一旁的熏爐升起裊裊煙霧,香氣四溢。 文疏林的手臂支著頭,慵懶地斜躺在她身側(cè),如墨的發(fā)散落下來,與她凌亂的衣紗交迭。他閑適地望著她梳發(fā),松垮的衣袍里,清瘦而又結(jié)實(shí)的體魄若隱若現(xiàn),氣氛更顯綺靡。 他自然地?fù)е难?,修長的手不安分地探入衣紗中,溫?zé)岬恼菩膹乃难g輕緩地向上游走,正當(dāng)他的yuhuo又被勾起來的時候,薛棠忽地開口: “花要半開,酒要半醉。你最好擺正你的位置,以你現(xiàn)在的資歷與官職怕是鎮(zhèn)不住你的鋒芒,若想高升,單靠才氣可不夠,” 文疏林的動作一停,唇畔揚(yáng)起一抹意味悠長的笑,“你在擔(dān)心我?” “我只是提醒你,若是日后出了事,我不會保你?!?/br> 她的話毫無溫度,透著警告之意,眉眼間流露出的清冷疏離與方才歡愛時的嫵媚大相徑庭。 薛棠對他,沒有任何感情。 這一點(diǎn),文疏林心知肚明。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闖進(jìn)她的身體,卻無法打開她的心房。他不甘心與她僅僅是床笫之歡,可又無可奈何。 兩年幽會,他只是個供她排解寂寞的工具,亦或是,一個替身。 文疏林收回了手,自嘲一笑,“我自知,我比不過他?!?/br> 聞言,薛棠晃了神,目光不禁落在了香爐升起的裊裊青煙上,清冽的梅香飄蕩心頭,繚繞不散。 她放下梳子,語調(diào)不由得柔和了幾分,“他為人謙遜,既不招搖,又不張揚(yáng),背后又有世族撐著,而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沒有,太過張揚(yáng),只會招惹他人嫉妒眼紅,凡事皆有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說話間,文疏林穿好了衣衫。他起身一掀羅帳,敷衍地回應(yīng)了句,“公主的話,臣記住了?!?/br> 薛棠眉頭緊鎖。 文疏林背對著她,神色復(fù)雜。 每每提及那人時,她的眼睛總是亮亮的,泛著溫柔的光,格外刺眼。 他想要刻意忽視,卻怎么也做不到,那抹不屬于他的柔情像是根刺似的,深深扎在他的心里,即便拔出來了,窟窿也仍然存在。 文疏林佯裝滿不在乎,轉(zhuǎn)過身,悠然一笑,“馮大人一心為國為民,高風(fēng)亮節(jié),臣自愧不如,臣只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俗人,只想瀟灑地活著,逍遙一生,若因此遭人嫉妒,惹來是非,甚至搭上性命,那也是臣的命,不過請公主放心,臣決不會連累公主,給公主帶來麻煩?!?/br> 薛棠默不作聲。 隔著半透的簾,文疏林看不清她的神情。 須臾,平靜而又冷漠的聲音傳來,“既然如此,當(dāng)初,我就不該幫你?!?/br> 回憶浮上腦海,文疏林失了神。 他寒窗苦讀十余載,殿試以一甲第三名進(jìn)士及第,考中探花,揚(yáng)眉吐氣。 殿試放榜后,禮部舉辦瓊林宴來為進(jìn)士們慶祝,薛棠在侍女的環(huán)繞下,款款步入瓊林苑,端莊優(yōu)雅,雍容華貴,一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文疏林也不例外,不過相比他人的恭謹(jǐn)露怯,他格外從容,得天獨(dú)厚的好皮相襯得他更為出眾,如春和景明般美好,令人賞心悅目。 薛棠不禁駐足看去,目光交織的一瞬間,她恍然怔住了。 對于她的失神,文疏林沒有感到意外,許多女子都曾被他俊逸的風(fēng)姿所折服,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對他芳心暗許,煙花巷陌的花魁頭牌邀他做入幕之賓。他本就春風(fēng)得意,志驕氣盈,公主這一顧,讓他的心境更為疏朗開闊。他坦蕩地迎上她的目光,并回應(yīng)了一個溫情款款的笑容。 恰逢琴師撥弦轉(zhuǎn)調(diào),曖昧的氣氛被靈動悠揚(yáng)的琴聲烘托得恰到好處。 正當(dāng)他暗嘆俘獲公主的心竟是這般輕而易舉時,薛棠的轉(zhuǎn)變出乎他意料——她蹙了蹙眉頭,神情變得漠然,下頜揚(yáng)起,目光透著高高在上的疏離冰冷。 反感之意,顯而易見。 她傲然離去,文疏林的笑容滯住了,周遭那些奉承他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只覺得耳鳴發(fā)脹,臉頰guntang。這樣的窘迫,似曾相識,過去不堪的畫面浮現(xiàn)眼前——那是他最落魄的時候,窮困潦倒,捉襟見肘,他想用自己的墨跡來換飽腹的饅頭粥菜,沒想到遭店家百般嫌棄,說他的破字爛畫連燒火的柴禾都比不上。 吃了癟,他的心情大跌谷底,意興闌珊,卻還要強(qiáng)顏歡笑地和眾人推杯換盞,他心里郁堵,五味雜陳,一個恍惚,竟碰翻了桌上的酒壺,灑出來的酒水濕了他一身,十分狼狽。 他更加郁煩了,隨意換了身青衫,直至宴會結(jié)束,仍是心情低落。就在他欲要離宮之際,忽地被人叫住。 “文公子?!?/br> 他轉(zhuǎn)頭看去,頓感訝異,喚他之人竟是公主的貼身侍女。 符采深意道:“公主有請?!?/br> 回想起薛棠不悅的神情,文疏林仍感惶窘,對于莫名其妙的邀請,他一頭霧水,正要開口詢問時,符采已經(jīng)邁步前行了。他只得茫然地跟著走,小心翼翼地繞開巡衛(wèi),穿過晦暗的幽徑,來到玉露池。 只見薛棠寸縷未著,正閑適地沐浴在泉水中等他。 他不禁想到了那句詩: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在這里,他經(jīng)歷了人生的第一次情愛,嘗到了魚水之歡的快樂。 一切自然而然,徑行直遂。 在她的幫助下,他深諳皇帝喜好,提前知曉朝中形勢變化,并順利成為宰相謝雍的學(xué)生。 同時,他也明白了公主態(tài)度大變的原因——馮鑒青,那個她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兩人年齡相仿,身形背影近乎一模一樣,若穿著相似的衣衫,很容易被人認(rèn)錯。不過兩人只是外形相像,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 世人皆說馮鑒青似雨中青蓮,亭亭凈植,清雅絕塵,生來寬仁謙善的性子,賦予他慈悲圣潔的神性,更添和凈秀美;而文疏林似月下白鶴,孤光自照,驕矜倨傲,恰逢少年得志,意氣風(fēng)發(fā),落拓不羈,優(yōu)越的皮相與含情的眉眼相輔相成,盡顯風(fēng)流韻致,瀟灑疏狂。 兩人各具風(fēng)姿,不分高下。不過,相較于無權(quán)無勢,寒門出身的文疏林,世家大族出身的馮鑒青更有名望。 出身始終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這是無法改變的。他本就低馮鑒青一等,又被當(dāng)成他的替身,心有不甘,忿忿不平。尤其是當(dāng)他得知馮鑒青拒絕了公主的愛意,心中更是憤懣,如果換作是他,他絕不會為了仕途而拋棄心上人,甚至?xí)奖肌?/br> 大不韙的念頭一冒出來,他詫異不已,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這樣的想法并非出自道德禮義,而是源于一種無法言喻的憐憫。 他極力去克制這份“憐憫”,可越是壓抑,便越是強(qiáng)烈。 他沮喪極了,不甘心與她只是床笫之歡并非權(quán)欲熏心,圖謀更多私利,而是…… 他動心了。 當(dāng)他意識到這份情感時,已是覆水難收。 文疏林常常疑惑,她真的喜歡馮鑒青嗎?若心有所屬,怎會與其他男子私相授受,翻云覆雨,甚至享受其中? 他只能借此來慰籍:或許她是喜歡自己的,只是尚未覺察,總有一天,她會意識到的。 可靠近烈火,怎會感受不到溫暖?愛與不愛,太明顯了。 他看不透她。 正如現(xiàn)在她在簾后,緗黃色的羅帳映著朦朧的側(cè)影,模糊的神態(tài)若即若離,宛似霧里看花。 文疏林悵然失笑,轉(zhuǎn)身離去。 薛棠抬眸側(cè)首,像是凝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又似失了神。 夜色深沉,月光晦暗,宮闕殿宇仿佛籠罩在幽藍(lán)色的綢緞下,肅寂而又壓抑。 文疏林行至宮外,這里地處空曠,沒有高墻遮擋,月色一覽無遺。他仰起頭,輕輕地抬手,似觸碰流瀉的月光,可卻空空如也,指尖乏倦地輕拂。 他一身綠官服,玉腰帶,幞頭微斜,一陣清風(fēng)吹過,揚(yáng)起衣袂飄飄,盡顯側(cè)帽風(fēng)流之韻致。 這一幕恰好被從郊外歸來的沉宗知看到,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 兩人雖素不相識,沒有交集,但沉宗知曾在一次宴會上遠(yuǎn)遠(yuǎn)見過他一面,相貌出眾,風(fēng)度翩翩,令人過目難忘。 文疏林落寞地垂下手,小廝牽過馬繩,他正要上馬時,與不遠(yuǎn)處的人四目相對。那高大的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想了想,眉目間的憂郁驟然消散,唇角銜起一抹玩味的笑,“駙馬爺?” 突然的探問讓沉宗知微微一怔。 坊間傳聞他與公主不和,他不知其詳,只覺兩人相識甚少,謠言多半是穿鑿附會,人云亦云。 他猶豫片刻,上前打個照面。 “文公子?!背磷谥笆肿饕荆虮蛴卸Y。 確認(rèn)了他的身份,文疏林沒有還禮,甚至懶得打官腔敷衍應(yīng)付,只是斜睨打量他幾眼,旋即似笑非笑地?fù)u搖頭,眉眼中流露的自信更加坦然耀眼。 沉宗知詫異于他輕慢的態(tài)度,愣怔間,他已經(jīng)躍上了銀鞍白馬,留下一抹疏懶的笑意便縱馬離開了,衣袂飄蕩,恣意瀟灑的身影消失在遠(yuǎn)方。 沉宗知呆立原地,拱著的手還停在半空。 真是無禮! 他恍然回神,憤然甩袖,渾然不覺余留在空氣中的、熟悉的淡淡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