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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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樣沒了。我的母親就那樣沒了?!?/br> 最后他用冰寒的語氣說出這一句話,表情卻似在笑。 “所以在你眼里,人命輕賤如若螻蟻?”絮雨輕問。 宇文峙再次哼了聲,走去,將手中的火杖插回到架上。 “殺幾人又如何?” 他反問一句,再次望著洞壁上的畫。 “什么行善積德,六道輪回!全是哄愚昧人的鬼話!你瞧這世上,哪個人曾因行善而得善終?又哪個人因積德而立下功業(yè)?我所見的,不過是一群圍著rou骨爭搶的狗彘罷了!只不過,賤民們爭的是如何飽得口腹——” 他狠狠一腳將掉地上的餅踢開,餅屑飛濺。 “上位之人,搶的是生殺予奪,唯我獨尊!” 他說完半晌,卻不聞絮雨應答,扭頭瞥她:“你怎不說話?” “日光下方便是暗影。世上有壞人,也有好人。但比起來,還是好人多些。”絮雨道。 “我對令堂遭遇很是同情,但這不能成你憤世恨人的借口?!?/br> 宇文峙再次冷笑不語。 “宇文世子,當日若不是有好人心知恩圖報向我報訊,我大約也是活不到今日這一刻的。你說是不是?” 宇文峙一頓,看她一眼,面露微微尬色。 絮雨不再說話,轉(zhuǎn)身整理工案。 他看著她背影。 絮雨理完,轉(zhuǎn)回來。 “世子,不早了,我也乏了,明日還要作畫,我去歇了,世子請自便?!?/br> 她行了一禮,待要離去,忽然聽他在后說道:“你和那姓裴的是何關系?” 絮雨腳步倏然停頓,回過頭,見他表情不復片刻前那般憤懣,轉(zhuǎn)成一副高深模樣,雙目緊緊盯著她。 “你何意?我和他能有什么關系?”絮雨深心里立刻豎起戒備,面上若無其事地應。 宇文峙走向她。 “是嗎?難道你們不曾有過婚約,關系匪淺?” 他停在她的面前,玩味般慢慢地道。 …… 一個白天,承平都在左衛(wèi)將府值事,傍晚才返進奏院。他下了馬,將韁繩丟給隨行,心事重重向里走去。 婢女們守他許久,無不笑臉來迎。 將府供應的餐飯他是吃不慣的,此刻必定早已餓得前胸貼著后背。她們早命庖婦備了一頭他喜食的乳羔,此時正架在炭火上細細地烤炙著,皮脆里嫩,金黃色的羊油滋滋往外冒,rou上插著一柄小銀刀。 平常這個時刻,他更衣后,坐在食案之前,用刀割下rou條,往一只鎏金八瓣蓮紋碟里蘸。那碟中盛著混合的豆豉、椒鹽、蔥白和醬芥,香氣撲鼻,rou裹沾滿汁料,連同一塊剛出爐的飽浸了羊油的熱軟餅,叫人不禁食指大動。在他飽啖美味的羊rou卷餅之后,也會有人捧出一盤昨夜起便盛在冰鑒里的晶瑩櫻桃,讓他能用這清涼而甜軟的果子清口。吃飽之后,天也黑了,他將枕在一名最受他寵的面目姣好的婢女的大腿股上,在她手中那熏滿沉香的羅扇搖出的陣陣香風中入眠,渡過一個逍遙的酣夢長夜。 但是此刻卻和往常不同。他趕走所有婢女,并不許來擾。躁郁地扯下他其實從未戴習慣的圣朝男子的幞頭,解了腰帶,在她們不安的注目中徑直回往寢堂,躺了下去。在閉目片刻之后,他又睜眼,這一次,終于下定決心。 他大步走了出來,正要呼人為他更衣備馬,他要再次外出,頓住。 裴蕭元立在堂中,正與婢女們輕聲說著話,忽然看到他現(xiàn)身,望了過來,含笑點頭。 “阿狻兒,我想著你到底能生我?guī)兹盏臍?。這回竟超過三天了。你既不來我那里,那便我來找你。”他笑著說道,指了指帶來的兩甕酒。 “此為桂花醑,是你最喜的長安酒。正好方才她們說有烤乳羊,何不就酒,請我也飽餐一頓?” 承平愣怔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大步上前,咚的一聲,又一拳重重擊在裴蕭元的胸前。 “誰說我生氣!方才正想去你那里!”他親手抱起酒,扭頭呼喝下人備席。 婢女們趕忙在后院碧池畔的一座露天水閣上架起火杖,鋪一領地簟,擺上食案,又將烤乳羊抬出,二人便脫靴,隨意席地盤膝而坐,就著流漿泛艷的桂花醑,一刀刀割食羊rou。 他二人飯量皆是不小,又都空腹,若風卷殘云,將一頭乳羊一掃而空。洗手后,用一方素羅帕巾擦干,婢女送上碟丁香浸的貢自嶺南的橄欖果。 裴蕭元拈起一枚含口,隨意搭起一臂,伸直雙腿,愜意半躺半靠在身后的一架憑幾上。 對面承平此刻意猶未盡,仍在一杯杯地飲著酒。 “阿狻兒,那日是我不好,叫你——”裴蕭元望著他開口。 “你沒有不好!”承平打斷他話。 “是我不好!分明你叮囑了勿去擾她,我忍不住又回去找!險些給她惹禍。原本我該再等等,等她出宮?!?/br> 漸漸月上中天。 承平已是醉態(tài)可掬,卻仿佛還不盡興,將手中的葡萄紋銀酒杯拋開,抱起整只酒甕,仰頭就著甕口,咕咚咕咚將剩的酒悉數(shù)喝下,猛地振臂,他手中的空甕便飛了出去,在夜空中幻出一道弧形的影,最后咚一聲,墜沉在了遠處那漂著芙蕖碧葉的池面中央,近畔水下吐泡的幾只肥頭錦鯉受驚,猛地弓身躍起,魚尾擊打水面,發(fā)出啪啪的響亮之聲。 “痛快!好酒!許久沒如此暢快了!” 承平哈哈大笑,從地簟上站了起來,身體又搖搖晃晃,再次趺坐到地。 “我告訴你,我回去找她,是想向她解釋清楚,那日在郡守府她聽到的自我口中出來的混話,全是我之過錯,和你無半分干系。我卻沒想到宇文家的小畜生竟也跟來了。你知他開口第一句說的是甚話?” 他面容通紅,此刻連坐也坐不住了,身軀歪向一側(cè)。 “他竟說孤男寡女!” 他打了個酒嗝。 裴蕭元目光微動,自憑幾上收臂,緩緩坐直了身體。 “應當是他偷聽到了我和她說的話,知道了她是女子的事!當時我便想殺了他,一時怒氣沖心,也就沒顧那么多……你莫怪我……” 他的聲音漸漸含糊,一晃,人倒在地簟上,醉睡了過去。 “……裴二……我也知道……我們再不是昔日少年,當擔當承事……但我就這性子……誰對我好,我可以剝皮剔骨回報……誰是我仇敵,我必挖心摧肝,拿來佐酒……” 他閉著目,口中含含糊糊地念著,慢慢不動,徹底睡了過去。 裴蕭元凝望他片刻,招手召來遠處侍立著的婢女,命為承平蓋衾,隨即自地簟起身,穿靴離去。 這夜他騎馬回往住所,路上只覺神思浮動,心緒不寧。 青頭送藥回來的當日便坦白了在她面前曾說他如何苦尋她的事。這令他深心莫名倍感羞恥,當時便厲叱小廝,再不允他走動。中間也曾想尋她解釋一番,又始終下不了決心。 她腳傷好的次日便奉命去慈恩寺為西平郡王妃追福作畫,第一天他也知曉了,為作畫方便,她已連著數(shù)日寢在寺中。 對于宇文家的兒子指定要她作畫的舉動,他也覺蹊蹺,曾派親信過去察看,報說確實是在作畫,并無別事,慢慢也就作罷了。 或許是那世子機緣巧合知她畫技出眾,點名要她做事,也未嘗可知。 但是今夜,自承平口中吐出的那一番話,令他陡然驚悚,如芒刺在背。再印證西山送水老翁也曾提過的話,她來長安第一天,在開遠門外險被人騎馬沖撞,那人正是這世子。 事情再不可能如此簡單。 他二人是舊日相識也就罷了。就怕那世子也知她是女子,心懷叵測,萬一對她不利。 思索間,不覺到了住處。 青頭這廝知自己那日逞一時口快觸怒了他,害怕會被送走,這些天畏畏縮縮,此刻還老老實實蹲在門口等著。忽然看到他騎馬歸來,急忙起身上去牽馬,安頓了馬,回來看見主人還站在院中,若懷有心事,討好地上去,問要不要洗漱休息。 確是不早了。難得今晚有空,他抽身就去看了承平,此刻回來,該去睡了。 他回神,繼續(xù)往里去。 青頭亦步亦趨,嘴里說著自己的好:“郎君,我近來學的胡人話越來越多,聽起來再不是嘰里咕嚕了。日后說不定能幫上郎君的事……” 所以千萬不要將我送走。他在心里念道。 他雖大字不識幾個,也懶怠去學,但于語言確實頗有天分。從前在甘涼時就學了些簡單的話,最近和家中胡婦早晚比劃雞同鴨講,進步飛速。 他自夸完,見主人還是沒半點表示,一邊覷他面色,一邊又小心翼翼地道:“聽阿姆講,那日她回來,葉小郎君畫了兩幅畫,問郎君你幾時歸。知你回得晚,她看起來好像有些失望。” 裴蕭元停步,轉(zhuǎn)面望向青頭。 “她可能找郎君有事說?” 青頭說出自己的推斷,緊接著飛快地擺了擺手,“只是我自己胡亂猜想的!要是錯了,郎君你可別再罵我?!?/br> 裴蕭元立著,片刻后,驀地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郎君!不早了,你去哪里?” 裴蕭元未應,自己牽馬出院,翻身登上馬背,足跟催馬,一頭便入了夜茫茫的長安大街里。 第32章 此時長安六街寂曠無人,他騎馬南行,走過第一個十字街口,又掉轉(zhuǎn)馬頭,暫往東去。 到來的第一夜,皇帝便賜他那匹名為金烏騅的寶馬。只他平常多于城中行走,乘騎此馬,未免招搖,故一直暫喂于騎射局中,叫專門的奚官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幾乎是長安的南北兩頭,路不近。本無尋人心思,也就罷了,今夜念頭上來,竟遏制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問個清楚。哪怕她已睡去,瞧瞧她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烏騅,便先轉(zhuǎn)來。 騎射局在他當日抵達的通化門附近,往東過二三街口便到。奚官牽出金烏騅,轡頭馬鐙齊備,馬背上亦覆好一具云頭黑漆繪花馬鞍。他翻身而上,略加調(diào)|教,很快上手,乘著便向城南而去。 金烏騅擅奔。寄喂的這一個多月里,奚官雖也常帶出城去遛放,畢竟是御賜代管的寶馬,怎敢令其極速奔走。在欄中已渴奔多日,今夜馱載主人,若也感受其施壓下來的心念,揚蹄疾奔,幾不沾地,若月下天馬般縱馳在這一條南北貫通的長街之上,眼見兩旁坊墻內(nèi)的華屋高樓漸漸轉(zhuǎn)為平矮,再至稀落,最后抵慈恩寺附近。此時這金烏的鼻息方不過微咻,被裴蕭元強行勒停,不住抬著前蹄輕輕點踏地面,若意猶未盡,乞再奔走。 裴蕭元抱撫馬頭揉耳數(shù)下,安撫過后,下馬叫開坊門。 此地雖遠,日常出入者卻不凡朝中皇親國戚,他也曾來此巡查過,守門人自是認得,見他來了,以為半夜公務,一聲也未多問,立刻開門放入,只在心里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覺似的,剛來過一郡王世子,又來一位金吾司丞。 裴蕭元到慈恩寺,自一面夜間有僧值守的便門入內(nèi),尋到后山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時月朗風清,夜漏三更,遠遠望去,山麓下漆黑無光,當中獨有一處,內(nèi)中透出明亮燈火之色。 他知應當便是她作畫的地方。 本以為到此辰點,她已歸屋安寢。 他連夜到來,也并非一定是要和她說上話。未料如此順利。再想青頭的一番話,不由微覺振奮,加快腳步行往那一片光的方向。 此刻石室當中,絮雨背向洞口而立,望著宇文峙來到面前,向著自己問出那樣一句話,不禁驚異萬分。 很快她明白了,必是那日承平和她在神樞宮園苑內(nèi)的一番話叫他聽去了。 正是因為裴家郎君太好了,所以她不惜開罪他也不愿和他牽連關系,怕叫人知道,日后萬一對他不利,何況是讓面前這宇文家的兒子知道二人從前關系? 但細思那日她和承平的對話,若確被這宇文峙聽到,此刻她再否認,恐怕也是無用。 “你不想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