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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43節(jié)

千山青黛 第43節(jié)

    方才在上面聽到的異響,應(yīng)當(dāng)就是門后艙內(nèi)的大件碰撞艙壁所發(fā)出的聲音。

    她游過去,插入刀,用力將門頂開。門后漂著一張坐床。奮力拉著,拖了出來,帶回到舷梯下,待它自己漂浮上去,她也跟著,終于爬出水面。

    “幫我!”

    她喘息著叫來驚呆的二女。在她們的幫助下,三人一道將這張床推下水。

    絮雨又命二人依次慢慢爬上去,左右控好平衡,勿令一頭翹起。

    二女此時看去雖仍十分恐懼,但對她的指揮已是無不遵從,早停了哭泣,手腳并用,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趴在上面。

    絮雨解來舷梯口的一卷繩索,將二人牢牢縛在床上,奮力一推,床順流而去。

    這張床恐也撐不住三個人的體重。她在自己腰上纏了繩索,隨后下水,抓住床沿,任其帶著,順流漂浮。

    就在她們離船片刻后,身后發(fā)出了一陣古怪的如同起自水底的恐怖聲音。

    在她們身后十?dāng)?shù)丈外的湖心上,那一條華麗的畫舫徹底下沉,只在水面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再片刻,旋渦平息,一切的痕跡都變得無影無蹤,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過,依舊是那一波又一波的隨風(fēng)涌的浪。

    李婉婉和盧文君慢慢地回頭。

    二少女的面孔慘白,不約而同,都望向大半個身子都在水下的絮雨,各自伸手,一左一右,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臂,好助她能省些力氣,堅(jiān)持到救援的人到達(dá)。

    而在寧王別苑的涼風(fēng)臺下,那一場馬球賽還在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著。

    場上雙方已是有人陸續(xù)掛彩,承平額角被球桿掃中,不停流血,渾然不覺。宇文峙的下頜撞到,腫了起來,也不過吐出口血水,繼續(xù)再戰(zhàn)。馬更是傷了幾匹,各自換過數(shù)次。不但如此,天氣漸漸轉(zhuǎn)陰,看似就要下起雨。

    然而這一切,對比賽仿若沒有半點(diǎn)影響。雙方仍在拼殺,球籌也咬得極緊,幾乎是你得一籌,我扳回一桿的局面。

    如此精彩、帶著血腥味的比賽,平常實(shí)屬少見,只把周圍那些觀戰(zhàn)的人看得如癡如醉,喝彩聲幾乎響破天,堆疊起來的賭博籌碼亦是越來越多。

    裴蕭元完全無心觀賽。

    他在涼風(fēng)臺的人群里尋不到絮雨,又去別地,終于找到那個曾給她帶路的奴仆,問她去了哪里,聽得是被李婉婉和盧文君傳上游船侍畫,并且已經(jīng)有些時候了,不禁擔(dān)心起來。

    那兩個郡主,在京中頗為有名,據(jù)說一個驕縱,另個刁蠻。她獨(dú)自對著如此兩個人,萬一受到刁難,人在水上,連個騰挪的地方都沒有。

    裴蕭元想也未想,下意識正要去往埠岸駕船追出去,對面走來了寧王一行人,身旁帶著他的孫兒,那被他救下的李誨。

    隨從飛奔到了近前,說寧王正在找他。

    裴蕭元只得迎上。

    寧王笑呵呵走來,看起來心情極好,問他方才去了何地,涼風(fēng)臺下阿史那王子與宇文世子領(lǐng)隊(duì)打出如此精彩的馬球,近年可謂難得一見,也不見他人在。

    裴蕭元不便道出實(shí)情,只說到處走了下。因心中系掛著人,也就不多話,詢問尋自己何事。

    寧王招手喚李誨上前。李誨飛快整一整衣冠,走到祖父身側(cè)。

    “我這孫兒,自小被他母親帶大。婦人家,難免謹(jǐn)慎了些,約束過多。從前我在東都,這些事也顧不上,如今回來了,便想替他尋訪一位師傅,教導(dǎo)些騎射的功夫,不為別的,只求能夠強(qiáng)身健體。此事我已想了有些天了,今日司丞恰好救了我這孫兒,豈非上天命定?故厚著老臉開了口。就是不知裴司丞是否看得上我這孫兒?若不嫌他愚鈍,收下做個小徒,往后得空,隨意教導(dǎo)幾番,那便是他的福了。”

    祖父代他說完,李誨屏息等待回應(yīng)。

    裴蕭元未免意外,看一眼面前少年,見他微微仰面望著自己,目露緊張期待之色,沉吟間,聽到寧王又道:“誨兒母親那里,司丞盡管放心,求一騎射師傅之事,我此前已與她講過,她無不應(yīng)允?!?/br>
    “蒙寧王器重,此事是我莫大之榮幸。只是……”

    裴蕭元深心并不欲應(yīng)承此事,正要婉拒,埠塢方向匆忙趕來幾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寧王,疾步奔來。

    寧王若也覺察到幾分異樣的氣氛,停下,轉(zhuǎn)頭望去。

    來的是守衛(wèi)埠塢的此間衛(wèi)士,道方才康王、馮家四郎護(hù)著二郡主登上那條太子送來的畫舫,私往湖心游玩,又嚴(yán)令他們,不許驚動旁人,說片刻后便會回棹。他們礙于康王之威,不敢違令。但此刻船出去已有些時候,仍是不見歸來,知不可再瞞,尋來稟告。說完下跪,不住地叩首稱罪。

    寧王面露微微驚怒之色,孫兒拜師之事也顧不上了,扭頭便高聲呼人去往埠塢,立刻發(fā)船出去,將人盡快追回。

    裴蕭元此時愈發(fā)焦急,望著遠(yuǎn)處湖心上空那一片低矮的烏云,心中甚至隱隱生出了一種不詳?shù)念A(yù)兆,向面前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邁步便往埠塢疾奔而去。

    很快,停在附近的幾條船紛紛下水,向著畫舫去了的湖心方向追去。

    湖上風(fēng)力大作,裴蕭元迎風(fēng)立在船頭尋望。在他目力所及的前方數(shù)里水域之上,滿目波浪,看不見半條船影。

    他極力抑著心中那越擴(kuò)越深的恐懼之感,凝聚目力,不停地掃望四周。附近幾條船上,眾人也都在高聲呼喚。驀然此時,他隱見側(cè)前遠(yuǎn)處方向,距腳下約一箭之外的湖面之上,若出現(xiàn)了一道黑線,立即發(fā)聲。幾條船全速駛?cè)?,到了近前,看到一人抱著浮木,和幾名隨衛(wèi)以及船工模樣的人正在水里上下浮動,竭力呼救。

    “是康王!”

    有人高喊一聲。眾船圍攏上去,十幾人躍下湖面游向落水之人,將康王拖起,送抬上船,再去救另幾個體力耗盡,眼看即將也就要沉底的人。

    康王癱在堅(jiān)硬的船底,面色青得如同死人,閉目只剩張嘴呼吸,若未聽到周圍人的詢問之聲。

    “剩下人呢?”

    裴蕭元縱身躍上他所在的船,蹲下去,探手猛地捏住他的下顎,厲聲逼問。

    康王吃不住痛,睜目道:“船底破漏,沉了!是有人要害命!她們——”

    “我也不知她們?nèi)绾瘟?!?/br>
    說完他失聲痛哭,掙扎著爬起來,跪在地上,不住地用額頭撞捶船底,砰砰震響,身體因?yàn)闃O度的悲傷和痛苦而蜷扭在一起。

    這個消息很快被送上岸。

    裴蕭元已領(lǐng)那幾條出來的船繼續(xù)分頭在尋人,叫寧王即刻再多發(fā)船只出來,加入搜索。

    寧王如遭五雷轟頂,險些暈厥過去,稍稍穩(wěn)住心神,一邊著人速將康王送去救治,一邊命人即刻再多調(diào)船只加入搜索。

    整座別苑因此事而翻天。正在球場上殺得兩眼血紅的承平和宇文峙也中斷競賽,領(lǐng)人上船。寧王如何再敢允許這兩人下水,極力阻攔,等他安排完事轉(zhuǎn)個身,二人已是不見蹤影。

    夏日的雷陣雨伴著猙獰而扭曲的如將天地撕裂的閃電,終于還是轟轟地自天空傾瀉而下。雷雨過后,夕照若金,湖上的風(fēng)也轉(zhuǎn)為和煦。

    此時這場搜索已持續(xù)了半日,不但驚動長公主府,連駐在附近的水師也派船加入,總共大小不下百條船只,從雨轉(zhuǎn)晴,從白天到日暮,搜索到幾具一同上船的護(hù)衛(wèi)、宮監(jiān)的尸首。

    二郡主和與她們一道的那名宮廷畫師,始終不得下落。

    天就快要黑了。若是不能在此之前尋到她們,生還的希望將會變得愈發(fā)微茫。

    而就在片刻前,裴蕭元又收到一個消息。

    確證,馮家的兒子也淹死了。尸首剛被撈起。

    此事對于同船的那幾人而言,不啻如一柄鋼刀又逼近脖頸幾分,眼見是沒活下去的希望了。

    他們都是負(fù)責(zé)守衛(wèi)埠塢的人。已經(jīng)死了一名貴人。倘若兩位郡主再被證實(shí)亡歿,哪怕寧王再仁慈,他們有九條命,也是活不成了。

    天色愈暗,絕望愈重。當(dāng)中幾個開始乏力,站立不住,面色灰敗軟坐在了艙底,等待最后一刻的到來。

    裴蕭元身上衣裳從干到濕,從濕到干,他沒有離開過船頭半步。

    此刻惟他依舊立定,雙腳若被牢牢釘在甲板之上,不曾動過半分。他若不知疲倦地凝聚著目力,借著白日這最后一刻的些微殘余的光,繼續(xù)搜索著他目力能及的水面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那最后一刻,終于降臨。

    在一片深沉的暮云盡頭,曲江一座名為列仙臺的小礁島邊的一從青青水葦旁,他發(fā)現(xiàn)了她們?nèi)齻€人。

    一張浮床載著兩個少女和她,順流漂來,卡在了這一片長在幾十里外的濃密的水草堆里。

    李婉婉和盧文君除了渾身濕透,沾來許多水草,喝了些水,人看起來有氣沒力,狀況還好。

    她則攀在床沿上,大半身子泡在水里,頭軟軟地歪靠在床板上,微微闔目,眉睫凌亂濕沾,在蒼白皮膚的襯托下,鴉黑得叫人觸目驚心。若非嘴唇浸泡蛻皮,看去人若睡著了一樣。

    裴蕭元一把握住她那一只被磨得布滿傷痕的手腕,將她從水中稍稍拉起來些后,雙臂輕輕插過她腋,環(huán)抱著她,旋即發(fā)力,將她整個人從水中拖了出來。

    一上船,放下她后,他迅速脫下外衣,將她整個人連頭到腳包蓋了起來。

    其余人也如夢初醒,在他救她的時候,七手八腳將二郡主身上的繩索解開,拉了上來。

    此時盧文君才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李婉婉亦抽噎不停,問裴蕭元他有沒有事。

    衛(wèi)兵們一邊駕船向著岸邊靠去,一邊狂喜地大聲吼叫。

    “郡主找到了!”

    “二位郡主找到了!”

    “毫發(fā)無傷!”

    沿岸為找人而一路排開的衛(wèi)兵迅速用快馬將這天大的好消息傳遞回去。

    船只靠岸,裴蕭元將二郡主托給聞訊趕來的一名王府典軍,自己直接抱著絮雨上了馬,將仍是無力的她護(hù)在懷中,同騎回城,半道,遇到了趕來迎人的寧王。

    天已黑透。借著周圍火杖的光,寧王看到裴蕭元與那宮廷畫師同騎一馬行來,短暫意外過后,便若不見,只說別苑里傳來太醫(yī)在等,叫他快些送人過去救治。

    絮雨慢慢已是緩了過來,知這騎乘方式必會惹人側(cè)目,但此時也是無計(jì)可施,只能繼續(xù)依他懷中閉目不動。

    她感到身后人仿佛被寧王這建議打動,似在猶豫,伸手,在他裹遮住自己的衣裳下,暗暗牽了牽他的袖。

    他應(yīng)是領(lǐng)悟了她的意思。很快解釋,說她并無大礙,只是過于乏力,回去整休一番便可,請寧王速去接應(yīng)兩位郡主,隨即不再停留,繼續(xù)縱馬離去。

    二更時分,在這座城再一次進(jìn)入宵禁的時候,裴蕭元帶著絮雨回到了今早出門的永寧宅。

    她散下長發(fā),除掉裹胸,褪盡衣裳,赤身坐在一只寬大的浴桶里,將身體完全地浸泡在了熱水里,洗去身上塵土,恢復(fù)潔凈,她爬出來,擦干身子,套上寬松的中衣,自浴房走了出來。

    永寧宅沒有外人,墻內(nèi)夜靜如夢,這個時間,青頭也不會來她這里,她便未再束胸,坐到屋中一張鋪了紫羅氈的狹床上,就著一盞白瓷燭臺發(fā)出的光,往受傷的兩只手腕上抹了些他送來的藥,隨即將散落的濕發(fā)攏到一側(cè)胸前,微微側(cè)過臉,一面用條長巾慢慢拭吸濕發(fā),一面思量著今日發(fā)生的諸多連串事。

    正出神,聽到兩道叩門聲起。

    她知是他來了,也猜他必有許多事要問自己。

    比如,太子的船是如何破漏的,馮四郎是如何死的,康王是如何自救的,以及,她是如何和二位郡主逃生的。

    “門沒鎖。進(jìn)吧?!?/br>
    她停手,輕聲說道。

    門緩緩?fù)崎_。熟悉的年輕男子的身影,現(xiàn)于門外。

    他還是白天的裝扮,回來也未沐浴更衣,看起來仿佛一直等在外面。

    絮雨自然理解他急于想要知道那些事的心情。

    那些不是小事,明天……

    或許就在今夜,一場圍繞今日事的可怕的狂風(fēng)驟雨已在醞釀之中。

    他來到,卻又不立刻入內(nèi),停在門下,若只在望她。

    絮雨等了片刻,繼續(xù)擦拭著長發(fā),微笑著道:“我知道你有事要問。你問吧。”

    裴蕭元此時邁步入內(nèi),一聲聲的靴響中,走到她的面前。

    絮雨擦著濕發(fā)的手再次頓住。

    她看到他竟朝她緩緩地再次下跪。

    這一次,是行軍中的單膝跪地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