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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98節(jié)

千山青黛 第98節(jié)

    此為習(xí)俗使然,禮官也不催,只笑瞇瞇地看著。

    眼見好友在婦人堆里身形僵硬,束手束腳,額頭更是滲汗不絕,很快便水光淋漓,也不是知是熱的還是緊張憋出來的,承平忙帶著范亦光等人沖了上去,一邊陪笑團(tuán)團(tuán)作揖,一邊將裴蕭元護(hù)在中間,強行朝前走去。

    這可惹到了長公主。

    她本就因女兒盧文君的事對承平極是不滿,此刻見他自己撞了上來,一是為泄憤,二來,也聽到了鐘聲,知意思一下便可,豈能真的擋死駙馬的路耽誤吉時。柳眉倒豎,喝一聲:“好你個狗胡兒,自己找打!”從使女手中奪來棒槌,領(lǐng)頭朝著承平劈頭便打了下來。

    眾貴婦多以長公主馬首是瞻。方才說杖駙馬,不過也就做做樣子,目的是為取樂而已。此刻見她竟真的打了承平,一棒敲在他的腦門上,下手不輕,便知她是怨怪這胡兒招惹郡主,自然效仿,于是撒開裴蕭元,改而圍住承平,十幾根棒槌齊齊打了下來。一時間,啪啪的棍棒擊rou聲,承平抱頭求饒的慘叫聲,夾雜著婦人和周圍那些女官尚儀們所發(fā)出的笑聲,殿外變得愈發(fā)熱鬧起來。

    范亦光等人忙趁這機會丟下正受苦的承平,擁著裴蕭元終于闖過這一關(guān)。

    應(yīng)是體內(nèi)余毒確實未散,裴蕭元覺自己這一次受傷,和以往完全不同。從前似這樣的傷,不在要害,對他影響不會很大,但這一次,傷處時不時抽痛也就罷了,他能明顯感到,一夜過后,非但沒有好轉(zhuǎn)跡象,今日反而手腳發(fā)軟,虛汗不止。

    方才被婦人們圍住,拉拉扯扯,聽她們稱呼自己“玉面仙郎”,開各種叫人臉紅耳熱的洞房玩笑,裴蕭元本就緊張不已?;靵y里,又不知被誰用棍棒頂了一下后背,正好擊到傷處,當(dāng)時他便痛得迸出一頭冷汗,耳鳴聲起,人險些站不穩(wěn)腳,強撐著,才沒有失態(tài)。

    此刻終于脫身,他也顧不得身后的承平如何了,拭了下額前的冷汗,邁步登上宮階。

    禮官笑著向他行禮,隨即引他來到大殿東門之外,輕聲請他稍候。

    殿內(nèi),眾內(nèi)侍和手中執(zhí)著各種婚儀之物的禮官列隊站在大殿左右。稍頃,太樂令撞黃鐘之鐘,在一陣呼應(yīng)的清越而莊嚴(yán)的鐘聲里,裴蕭元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到她在主婚人寧王的引領(lǐng)下從殿后走了出來。

    她身著金青色的寬袖對襟大婚禮服,長裙曳地,臂懸刺繡金鳳寶相花的披帛,髻佩九鈿金翠花釵,額繪一朵云形金箔花鈿,美艷高貴,幾不可方物。

    裴蕭元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一時連肩背后的痛楚也似淡去不少,微微入神,直到寧王帶她漸漸到了近前,方醒神,悄然垂眸收目。

    此時公主坐輦至,降下。裴蕭元照迎親步驟,抬臂,揭開輦簾。

    禮官道:“駙馬請公主升轎?!?/br>
    她行來,香風(fēng)拂面。裴蕭元始終肅立在輦側(cè),恭敬垂目,直到看到她的裙擺入輦,才輕輕放簾。

    一名執(zhí)著裴家預(yù)先所進(jìn)之雁的禮官走來。裴蕭元接雁,轉(zhuǎn)而向?qū)幫跸鹿蛐邪荻Y,獻(xiàn)雁,以表對新婦的忠貞和敬愛。

    寧王笑命左右接過,裴蕭元再拜,隨即起身退出,先行出宮,騎馬趕回駙馬府,等待公主的到來。

    戌時末,天徹底黑透,公主出宮后改乘的七寶香車在送嫁的上千公侯、百官以及命婦車馬隊伍的伴護(hù)之下,走過半個燈火輝煌的長安,于滿城人的追逐和圍觀里,終于來到了裴家所在的永寧宅。

    宅門外火杖煊亮,映出駙馬那一道佇立等待在外的筆直的身影。

    為這一場婚禮,京中各衛(wèi)今日出動了上萬之人。韓克讓更是親選千余名金吾衛(wèi)士,今夜幾步一崗,從永寧坊外執(zhí)戟列隊,一直延到裴宅的大門之前,以阻擋從全城各個方向涌來的想要一窺公主容貌的長安之人。

    在一陣如浪潮般的sao動聲中,香車緩緩?fù)T谂嵴T外。

    裴蕭元快步上前,為公主打開車門。

    當(dāng)盛裝的公主手持一把彩繪玉柄團(tuán)扇,稍稍遮面,如神女一般出現(xiàn)在那一扇被駙馬打開的車門前時,光芒四射,灼灼生輝,連門前那正燃著的連片燈火,瞬間仿似都被壓得黯淡了下去。

    一陣短暫的寂靜過后,周圍突然爆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接著,嘈嘈切切的議論聲便從四面八方涌入裴蕭元的耳。有贊公主美貌端莊如天人下凡的,有艷羨裴駙馬福氣不淺飛黃騰達(dá)的,也有在感嘆公主從前那一番傳奇經(jīng)歷的……

    在陣陣聲浪的沖擊下,裴蕭元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發(fā)覺公主一雙眼眸轉(zhuǎn)來,他一下凝神,伸手,將她穩(wěn)穩(wěn)地扶下香車。

    入內(nèi),禮堂之中,裴蕭元東,公主西,立定。禮官進(jìn)爵,讀祝,二人對拜。再轉(zhuǎn)入寢堂,如方才在外一樣,再次相向而拜。接著入座,行進(jìn)饌、合巹、結(jié)發(fā)之禮。又一次對拜。

    在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各種禮儀里,裴蕭元壓制著他那越來越不適的來自身體的感覺,始終一板一眼,完美如儀地履完全部當(dāng)做的事,終于,在深夜將近戌時的時分,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這間用作洞房的寢堂里,只剩下了他和他的新婦,以及,因不放心還沒退出的賀氏。

    隔著紅燭照里爍著瑩瑩暈光的珠簾,裴蕭元望一眼簾內(nèi)寢堂深處正坐在床榻畔的那一道身影,轉(zhuǎn)面看向他身后那還停在寢堂門畔的賀氏,示意她也出去。

    賀氏擔(dān)憂地望向他的傷肩,終于,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退出,輕輕帶上了門。

    隨著賀氏也走了出去,裴蕭元暗暗長呼出一口氣,接著,定了定神,再次望向珠簾里的人,略一遲疑,不再猶豫。

    他掀開珠簾走了進(jìn)去,停在簾前,中間和她隔著至少十來步的距離。

    “公主今日辛苦了?!?/br>
    他向著對面的女子彎腰,深深作了一揖,“也不早了,公主休息吧,我不打擾?!?/br>
    “往后我睡外閣?!?/br>
    他繼續(xù)說道。

    絮雨方才已在賀氏燭兒以及另幾名帶來的宮女的服侍下凈過面,也除去了繁瑣的花釵和禮衣,此刻著了便服,長發(fā)挽作墮馬慵髻,坐在那一張是她嫁妝的新床之上。

    “裴郎君你也辛苦了?!?/br>
    她看了眼面前這位離她不能再遠(yuǎn),仿佛她是洪水猛獸的男子,頓了一下,應(yīng)道。

    “我不辛苦。能叫公主滿意便可?!?/br>
    裴蕭元垂目道,朝對面再次行了一禮,隨即轉(zhuǎn)身退出珠簾,邁步往外間走去。

    “等一下?!?/br>
    身后忽然傳來她的呼喚聲。

    裴蕭元腳步一頓,回過頭,隔著那一道因他方進(jìn)入又走出而兀自在震顫著的珠簾,見她雙目望來,面帶幾分遲疑之色。

    “裴郎君,你今日是身體不適嗎?”

    裴蕭元心一跳,下意識便轉(zhuǎn)過身向著她,將自己的傷肩隱在了身后。

    “公主何出此言?”他恭聲應(yīng)。

    絮雨從香木床上站了起來,朝他走來,只也未穿簾而過,只停在了簾后。

    “我瞧你面色不大好。還有……晚上在大門前,你扶我下車時,我感到你手指很涼?!备糁楹?,絮雨的目光落到他微微泛白的血色顯得有些不足的唇上。

    “若是哪里不適,我替你叫太醫(yī)來瞧瞧。”

    裴蕭元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公主多心了。昨日一早就被承平他們困在酒樓里強行灌酒,喝了不少下去。昨夜又沒睡好覺,故今日看起來精神不濟(jì)?!?/br>
    “我很好。多謝公主關(guān)心?!彼闷椒€(wěn)的聲音說道。

    絮雨總覺他看起來和平常給她的感覺不大一樣。然而可能也真的如他自己解釋的那樣,只是宿醉導(dǎo)致。加上沒有休息好。并且,或許和他的心情也有關(guān)系。

    畢竟是她算計他,幾乎是強行迫他不情不愿地做了駙馬。他心里本是不愿和她再有什么多余往來的,她自然明白這一點。

    “也好?!毙跤觐h首,“你也好好休息?!?/br>
    “是。公主安歇罷!”

    裴蕭元看著她慢慢走回到那床榻前,再次坐下后,自己便也后退了幾步,接著,繼續(xù)往外間去,在經(jīng)過一面分隔內(nèi)外的八扇檀木座屏風(fēng)時,知她已是看不到這里了,暗繃了一晚上的身體驟然放松,人還沒轉(zhuǎn)過屏風(fēng),一陣虛泛之感再次襲來。

    他腳步一頓,右手無聲地一把扶住身旁那沉重的屏風(fēng),微微閉目,借屏風(fēng)靠力,停了片刻。待那頭重腳輕之感再次褪去后,徑直來到鋪在外閣的一張窄榻前,坐了下去,和衣緩緩地側(cè)臥,終于,躺了下去。

    此間照不到內(nèi)中的紅燭之光,又隔著屏風(fēng),光線黯淡。

    他在昏光里緊緊閉目,一動不動,耳聽取著于寢閣深處傳出的響動。

    起初是一陣窸窸窣窣的應(yīng)為脫衣的聲,接著金鉤撞動,發(fā)出兩下清脆而悅耳的輕玎之聲。應(yīng)是她放下了那一幅錦帳。在極是輕微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被衾鋪展聲后,她又翻了幾下身。

    許久過去,已是下半夜了,在寢閣的深處里,再沒有半點響動,靜得裴蕭元能聽到紅燭爆出燈花時發(fā)出的輕啪之聲。

    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他終于睜目,無聲地從窄榻上坐了起來,左臂垂落著,單用右手解帶脫衣。

    在宮中被那些婦人們擋住嬉鬧,后背吃了一棒的時候,他便知道,傷處開始滲血。

    唯一的慶幸,便是今夜的公服是猩紅色的,即便有血滲出來,也不至于叫人發(fā)現(xiàn)。

    他左側(cè)的傷肩和背因今夜活動過多,此刻便是輕動一下,也覺抽痛。用單手略微困難地解了腰帶,輕輕放在一旁,接著,脫下公服,再脫單衣。那白色單衣的大半后背早已被血滲染得濕漉漉的。他艱難地除著衣,最后發(fā)現(xiàn),因耽擱久了,貼身穿著的織料已和傷口邊緣處慢慢干涸的血rou黏連在了一起。

    他自己看不到,無法細(xì)細(xì)剝開,也不想惹賀氏更多擔(dān)憂,一扯,人微微發(fā)了一下抖,終于將中衣強行扯下。

    一股蟲爬似的熱流,沿著傷口下方的肩背,汩汩而下。

    他知應(yīng)是方凝結(jié)的傷口又被扯破。便拿脫下的中衣胡亂拭了下后背,壓了壓血,隨即取出他預(yù)先準(zhǔn)備的一瓶止血藥粉,自己憑著感覺,胡亂倒在傷處,打算先過了這一夜,等明早再叫何晉處理下,忽然此時,他聽到里面?zhèn)鞒鲚p輕的腳步聲,接著,眼角余光瞥見一道纖細(xì)的身影握著燭臺,就要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了過來。

    他吃了一驚,反應(yīng)極是迅捷,立刻將藥瓶連同那一件血衣迅速卷起,胡亂塞到窄榻的下面去。

    絮雨其實一直都沒睡著,后來只是怕影響到那和她同寢一屋的人,不敢翻身而已。方才察聽到外閣起了些輕微的異動,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始終不絕,窸窸窣窣的,想到他今夜的異常,實在忍不住,便秉燭悄悄轉(zhuǎn)出,不料,見他竟赤著上身對著自己,坐在一張窄榻之上。

    絮雨沒料到會是如此一幕,未免有些不自在,忙轉(zhuǎn)臉,正要退回去解釋一番,稱自己不是故意打擾他,忽然,她停了下來,目光落在了裴蕭元的腳下。

    裴蕭元心知不妙,低頭看了一眼,正要俯身將那沒藏好的衣裳拿起,她已走了過來,彎腰去拿。爭了一會兒,他如何爭得過她,被她劈手一把奪了過來,借著燭臺照了照。

    “怎么回事?哪里來的血?”絮雨被手中這件顯是從他身上脫下的染滿血的白色中衣駭?shù)貌惠p,倏然睜大眼睛,抬臉望他。

    裴蕭元右手已迅速扯過他方脫下放在一旁的公服,披在肩上,接著一邊套衣,一邊若無其事微笑道:“沒事,打擾公主休息了。我先出去一下?!?/br>
    他轉(zhuǎn)身,邁步便要出屋。

    “站住!”

    絮雨盯著他的后背。

    “把衣裳脫了!”

    裴蕭元遲疑了下,終于轉(zhuǎn)頭,解釋道:“昨日出了點意外,我受了幾分小傷。不過,公主無須擔(dān)心,只是一點皮rou傷,問題不大。你去睡吧,我叫何晉幫我處理一下便可。”

    他解釋完,繼續(xù)掩著衣襟,邁步再次朝外走去,才走幾步,忽然又一陣暈眩之感襲來,不由停了下來,人跟著晃了晃,似搖搖欲墜。

    絮雨一把丟開血衣和燭臺,從后扶抱住他腰身,失聲嚷了起來:“你怎么了裴二!”

    “不敢有勞公主……”

    裴蕭元抬起右臂,手掌輕輕搭在她正圈于他腰腹前的腕上,似想解開她的雙手。

    “公主放開罷!我……真的沒事……”

    他又低低地道。

    然而話音未落,只見他身體慢慢地歪倒了下去。

    第96章

    以他身量和此刻正傾倒的這一副沉重身軀,絮雨一人怎支撐得住,當(dāng)場便被帶得趔趄了一下,在他背后隨他跌倒在了地上。很快醒神,探身越過他背朝前望,見他額面低俯向地,面頸正壓靠在自己一側(cè)的肩臂彎里,雙目則是緊閉,長睫垂覆下來,一動不動。

    “裴二!裴二!”

    她在他身后又連叫幾聲,也無反應(yīng)。一臂被他壓著實在動彈不得,便用另手探去摸了摸他額,觸手燒熱。

    在絮雨的印象里,這位裴家的郎君,從來便是一位惜字如金卻又堅忍如石、屹立不倒的悍勇之人。她完全沒有想到,他此刻竟會如此暈倒在這個和她的新婚之夜里。

    她一人根本弄不動他,從他身下慌忙抽出胳膊,爬起來便去喚人。

    賀氏今夜怎放心離去,一直就在寢堂外的廊下守著,方才也已隱隱聽到門內(nèi)發(fā)出的一些異樣響動,正走了過來,恰遇公主開門,聽她說郎君倒下,讓多叫幾個人來,忙將在附近一同值夜的楊在恩和另幾名健婦叫入,在絮雨指揮下,眾人七手八腳,終于將新郎抬到床榻之上暫時安置了下去。不待絮雨開口,賀氏又將自己的所知說了一遍。

    “……他也不和我講,到底是如何受的傷,只不許我告訴公主,怕耽誤婚禮,叫公主擔(dān)心。青頭昨日和他一起的,或知曉些事,只我問他,這小廝竟也死活不說!”

    “胡太醫(yī)府邸就在本坊,他極擅看傷,記得前幾日于宮中輪值,今夜應(yīng)當(dāng)在家。奴這就去叫他來!”楊在恩說道,疾步而出。

    片刻功夫,太醫(yī)帶著藥箱緊趕而至。何晉也被賀氏叫到,帶來了昨日的箭簇。太醫(yī)仔細(xì)鑒認(rèn),說法與何晉相似。又搭脈、看眼、再驗視傷處,道:“駙馬脈疲而虛,體內(nèi)血氣凝淤,臟腑氣滯,此確為外毒侵體之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