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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山青黛在線閱讀 - 千山青黛 第97節(jié)

千山青黛 第97節(jié)

    她已很久沒再做從前的那個夢了,今夜卻又一次在聲聲勿歸的陪伴里轉醒。

    她心跳怦然,思緒漫亂,便慢坐起身,擁被,蜷靠在昏暗的榻角里,身影紋絲不動。

    明日便是婚禮之日。

    皇帝嫁女,事雖突如其來,籌備時間也短,但有禮部和宗正寺cao辦,納彩問禮納吉請期等儀,皆是忙而不亂,有條不紊。三日前,用作鋪房的嫁妝也送到了公主婚后將居的永寧駙馬宅。據(jù)說嫁妝是皇帝親自去內府百寶庫挑選的。獻自西域海西國的孔雀藍玉夜明珠,南方真臘國進貢的萬顆珍珠制的萬珠簾,冬日密不透風展開長達十數(shù)丈的一簾金翠幄,黃金為臺、瑟瑟為柱的高過人頂?shù)氖B枝燈柱,為公主和駙馬鋪新房的一張玳瑁珊瑚香木床以及金箔和絲線織繡的百子鴛鴦被……無不是寶物中的寶物。送嫁妝的那日,車首尾相連,連綿長達數(shù)里。在頭車快到裴家駙馬府所在的永寧坊大門前時,尾車竟還走在皇宮興安門附近的街上,引得半城人夾道圍觀。

    送妝都如此了,待大婚迎親,可想而知,場面將是如何盛大。

    在外面無數(shù)人熱議并為這樁婚事奔波忙碌時,絮雨的日子過得異常平靜。

    蒼山回宮后,她每天除了跟進神樞宮壁畫一事,剩余時間除了陪伴皇帝,就是自己一人獨處、作畫,一步也沒出去過。

    她覺得自己不會有太多的情緒波動。事實也是如此。

    這些天,對這一場她自己謀劃獲得的婚禮,她并沒有很多喜悅,但也不覺得有任何難過或是遺憾之感。

    然而今夜,在舊夢又一次不期而至,于夢中阿娘的叮囑聲里醒來,應是漫入窗的月光太過冷清了,顯得這間她新搬的寢殿也太過曠寂,許久,她仍感到心中不寧。并且,忽然極是想念阿公。

    明日就要成為她夫郎的那個男子,本就是阿公為她相中的卿郎。

    她終于如阿公所愿,與他聯(lián)作婚姻了。

    阿公若是知曉,他必極是歡喜吧?

    絮雨想起阿公當日和她談及婚約的情景,他對裴家的兒郎子稱贊不絕。她的唇角不由地在夜色里輕輕勾了起來。接著,在還沒反應過來,眼眶又忽然發(fā)酸。

    她終于難以自抑,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她不喜這樣。掀了被衾下榻,燃燈披衣走了出去。為公主值守大婚前最后一夜的楊在恩便領人打著宮燈隨在公主身后,無聲無息地穿過一座座殿苑,一道道宮廊,最后驚異地發(fā)現(xiàn),竟來到了宮中那被視為是禁地的永安殿殘址。

    楊在恩看著公主獨自走過長滿萋萋秋草的殿前荒地,登上那爬滿薜荔幾無落腳處的白玉殘階,經過幾根數(shù)人方能合圍的雕龍斷柱,最后,停在了最深處的一片斷壁之前。

    便是這一面焦黑斑駁的斷壁之上,在許多年前,曾繪有一幅名動天下的光彩絢爛的壁畫。曾經這一座宮殿和那一幅絕世的名畫,被視為了圣朝榮耀的巔峰。

    然而,叛軍的一把火,便將這一座偉大的宮殿連同它的風流和榮耀,悉數(shù)付之一炬。

    他不明白公主為何竟在大婚的前夜忽然來到這里,壓下心中許多的驚奇和疑惑,默默等在殘殿之外,遠遠地望著,見她停在月下,面向著那一片如今只剩原來不到一半的殘壁,微微仰面,若在出神。

    殘壁之下,堆積著無數(shù)宮墻和殿頂于當日坍塌的巨石。人高的野草從石堆的縫隙里頑強地鉆出,在夜風里拂動,發(fā)出簌簌的冷清之聲。

    絮雨立了許久,指腹撫過一塊漫漶斑駁的殘墻,在心里默默祝禱,好叫阿公知道,她就要和他相中的那位年輕郎君成婚了。

    更盼上天佑護,能叫她早日再見到阿公的面。無論過去多久,在何等的情境之下,她永遠都是阿公的絮雨,那一個在雨天里得到新的名字,被他帶著走出了長安的小女孩。

    絮雨回來時,原本低落的心情終于消散,她特意經過紫云宮的附近,望見里面還透出燈火,停了腳步。

    蒼山歸來之后,越臨近大婚,阿耶便變得愈發(fā)沉默。到這幾天,除了召見過幾次臣下,其余時間,幾乎不見他露面,連絮雨都很難碰見。

    傍晚她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又將自己關在精舍里,殿門緊閉。她本想叩門入內,卻聽趙中芳說,陛下昨夜沒睡好覺,這個白天又忙著和主婚人寧王等人議事,才臥下補眠,叫她放心回去好好休息,準備明日大婚,自己會照料好陛下的飲食吃藥起居等事。

    絮雨轉入紫云宮,再次來到精舍,內中燈火通明,然而阿耶人卻不在。起初她以為他去了西殿。過去,也沒看到人,只聽宮監(jiān)說,陛下天黑后確實來過這里,獨自在西王母壁畫前坐了許久,隨后在趙中芳的陪伴下出去了。

    絮雨極是意外,叫楊在恩去打聽下。他很快回來,說宮衛(wèi)看到陛下從便門走了夾城道出宮,當時的時辰是戌時末。至于去了哪里,并不知曉。

    宮漏已響過子時三刻。

    阿耶本就深夜出宮,不同尋常,又過去這么久,竟還未歸。

    他到底去了哪里?

    她的第一反應是舊日定王府,如今的簪星觀。但很快又否定這想法。夾城道在城東,簪星觀不是這個方向。

    她沉吟了下,再想到阿耶這幾天的反常,實在放不下心,吩咐楊在恩立刻備車,沿夾城道出去看看。楊在恩應是,絮雨也匆匆往外而去,快到紫云宮門時,遠遠地,聽到深夜寂靜的宮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抬目,見是幾名宮監(jiān)抬著一架便輦走來,后面跟著另一輦。

    宮燈映出輦中之人,正是皇帝以及因腿腳不便而得到破格恩賜的趙伴當。

    便輦停在宮門之前。趙中芳來到皇帝身邊,和其余內侍一道扶他下輦?;实巯蛑鴮m門緩緩行來,趙中芳在旁,后面的內侍則帶著幾只裝了些物什的提籃,一行人默默跟隨皇帝走來。

    絮雨心一松,快步出了宮門,提裙奔下宮階,迎了過去。

    “阿耶!”她叫了一聲。

    皇帝原本眼皮垂落,眼角發(fā)紅,神情看去悒郁而恍惚,忽然聽到她的聲音,抬眼,腳步一頓,立刻露笑。

    “嫮兒!這么晚了,你怎沒休息,還在這里?”皇帝含笑問道。

    絮雨到他身旁,扶著上了宮階,走入宮門,往里而去。

    “方才醒來睡不著,過來看下阿耶,才知阿耶你走夾城道出宮了?這么晚,阿耶你怎也不休息,半夜去了哪里?”

    絮雨伴皇帝入了精舍,替他除去外衣,扶坐說道。

    “阿耶也睡不著,看今夜月色還好,就叫你趙伴當陪著阿耶出宮,隨意轉了一圈。”

    這顯然是拿來搪塞自己的。何況絮雨方才也已看到內侍們攜籃里的物什了,是些香爐香火之類的祭祀物。

    “我瞧見阿耶帶的東西了。阿耶是去城東祭祀了?”絮雨將面巾浸入宮人送上的一只溫水盆里,一邊擰干遞給皇帝拭面,一邊說道。

    皇帝祭祀,除天地、社稷、宗廟外,其余春分冬至等祭,也各自都有固定的地點和儀式。如今夜這樣,微服深夜私下出城,好像普通人家里的私祭,實在反常。

    皇帝似乎不愿回答,接過熱巾擦了擦面,隨即避開絮雨目光,掩飾似地咳嗽了一下。

    此時趙中芳也捧著一碗先前溫在小爐上的藥走了上來,輕聲提醒:“陛下,好進藥了。”

    皇帝好似松了口氣,立刻接過。

    “公主,陛下聽聞東郊有位女仙,專佑姻緣,故出城去祭了一番,祝禱女仙護佑公主姻緣,往后萬事順心,與駙馬鸞鳳和鳴,白頭偕老?!壁w中芳解釋道。

    東郊有什么女仙廟祠如此靈驗,竟能驚動皇帝?

    絮雨望向阿耶。他已喝完藥,放下碗盞,也笑著點頭:“是。明日你便大婚了。阿耶心里一想事,便睡不著覺,索性出城祭祀去。她定會護佑你的!”

    絮雨心里也是明白,皇帝這幾天如此反常,必是和婚事有關。想他身體不好,深夜無眠,還特意出城去為自己祝禱,心里有些感動,坐到皇帝身邊,道:“阿耶你放心!我會過得很好的!”

    皇帝久久地凝視著她,最后緩緩頷首:“阿耶知道!阿耶也放心!”

    “不早了,明日就要做新婦,事情會很多,你快回去睡覺。”

    “好。阿耶你也休息。”

    絮雨起了身,叫趙中芳不用送自己,照顧皇帝休息,隨即朝外走去。

    “嫮兒!”

    忽然,她聽到皇帝在身后又叫了自己一聲,停步轉頭。

    皇帝望著她,雙目好似微微泛紅:“嫮兒,裴家兒子要是敢欺負你,對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訴阿耶!阿耶扒了他的皮!”

    絮雨再也忍不住,奔回到了皇帝身邊。

    “阿耶!”她喚一聲,眼圈紅了,撲進皇帝的懷里。

    皇帝撫了下女兒的秀發(fā),隨即再次笑了起來,又拂手趕她走:“好了好了,去吧!阿耶要休息了?!?/br>
    這個下半夜剩下的幾個時辰,絮雨意外地得了安眠。

    她睡得很沉。當在漸漸熟悉的隱隱晨鼓聲中醒來,已是初八。

    大婚的日子到來。

    這是一個好日,天高氣清。為慶賀公主大婚,長安也解宵禁。全城充滿喜氣,坊間人人談論婚禮。那一條從皇宮至駙馬永寧宅的大街兩旁,早早就有人開始占位,唯恐遲了擠在后面,看不到公主的婚車。

    裴蕭元父母雙親皆已亡故,婚禮前后,凡涉及親長之事,皆由舅父崔道嗣代。

    午后,永寧宅的新房里,裴蕭元在賀氏的幫助下更衣完畢。賀氏透過一面也是公主嫁妝的高過人頂?shù)哪档ど徎ㄨ偩G松石的穿衣鏡,望向裴郎君。

    鏡中的他,穿一身簇新的猩紅錦地公服,腰束金玉裝帶,足蹬一雙云紋烏皮靴。新郎的衣裝襯得他越發(fā)英俊,儀容出眾。然而誰能知道,就在他這一身公服下的左后肩的位置,還纏著傷帶。

    公主可以瞞,但涉及更衣?lián)Q藥等事,只一個青頭是不夠的,所以賀氏也知曉了此事。

    賀氏的目光從穿衣鏡轉向郎君。

    昨夜為清毒,那郎中又用刀刮剔一遍傷口,深及肩骨,再以烈酒沖洗,后才上藥包扎。裴蕭元當時面若金紙,卻一聲不吭。后來更是一夜不曾合眼。今早剛起身時,他面容晦暗,眼底布滿血絲。此刻雖然看去不一樣了,人顯得精神奕奕,好似什么事都沒有,但若細看,還是能瞧得出來,他的面色泛白,雙眉顯得愈發(fā)鴉黑,目光也是亮得透著幾分異常的病態(tài)。

    她壓不下心中的擔憂,遲疑了下,再次道:“郎君,你那傷處分明動一下手臂便要牽到,今日莫說別的了,行禮我便怕你吃不消。公主那里,還是叫她早些知曉罷!有她照應著,郎君你今日也能輕松些?!?/br>
    裴蕭元一笑:“這點傷對我真不算什么。何況只是去迎親,又非打仗?!?/br>
    “但是公主那里,今夜你到底是瞞不過的。何妨早些叫她知道?”賀氏實在想不通,他為何如此執(zhí)拗。

    裴蕭元頓了一頓:“今夜我自有法子?!彼旎斓懒艘痪洹G『们囝^奔了進來,說是出發(fā)的時辰到了,崔舅父在催促。

    “阿姆不必擔心。我先去了!”

    裴蕭元朝著賀氏展眉一笑,邁步而去。

    崔道嗣正在前堂與宮中來接人的楊在恩以及幾名禮部官員在敘話。忽然看見裴蕭元現(xiàn)身,眾人只覺眼前一亮,打量他一番,無不暗暗點頭。

    “公主已梳妝完畢。請裴郎君這就入宮迎親?!睏钤诙鞒崾捲辛艘欢Y,笑容滿面地道。

    裴蕭元忍著抬臂時牽動傷肩的疼痛,若無其事向眾人拱手還禮,隨即出大門,上馬往皇宮而去。

    第95章

    承平、范亦光等各衛(wèi)平日玩耍的勛貴子弟以及長公主府盧文忠、來自崔家的平輩們,幾十人,今日個個怒馬鮮衣,早已等在永寧坊的大門之外,遠遠看到裴蕭元騎馬而出,承平率先催馬迎上,打量他一眼,笑嘻嘻習慣性地一拳就朝他當胸錘去。

    “好一個駙馬郎,全長安今日就數(shù)你最風流逍遙!昨日竟然叫你逃走,倒把我自己給喝醉,今早才醒來,頭痛得險些趕不上替你助威了!”

    余下人亦紛紛涌上,恭賀的恭賀,玩笑的玩笑,喜氣洋洋,引得在坊門附近圍觀的坊民們也起了一陣sao動,朝著裴蕭元喊駙馬。

    裴蕭元不動聲色地避開承平搗來的拳,和眾人應和幾句,又笑著向周圍的坊民抱拳致謝,隨即在簇擁下騎馬穿街,一路受著大街兩旁之人的各種圍觀指點,來到皇宮門前。

    今日的贊官典儀等候在此。裴蕭元下馬,被通事舍人引入皇宮,卻還不能立刻去迎公主,先來到宣政殿東閣,正式受封駙馬都尉。冊封使和參禮的數(shù)百群官已集合在此。符寶郎送上冊旨和寶印,置于案上。裴蕭元配合禮節(jié),如牽線木偶一般,在禮官的宣贊下,一拜再拜,最后跪地,抬舉雙臂,接過冊旨和寶印,最后,再次叩拜謝恩。

    經這一番冗禮,他終于正式得封駙馬都尉,時也已至黃昏。在漸重的暮色之中,無數(shù)的宮燈和庭燎次第升燃,火光如條條長龍,迤邐不絕,將皇宮內外映得亮光如晝。

    稍稍休息整理過后,宮中響起鐘聲,宣迎親吉時到。

    裴蕭元又被引至婚殿太極殿。以長公主、太子妃、寧王府女眷等為首的內命婦們和參與今日婚禮的宮中女官尚儀都已齊聚。命婦們按各自品位著裝,滿頭金翠,按份位聚在搭于殿外宮階下的一座御幄之中,等待公主儀仗出來,參與送親。

    公主此刻正在內殿,行辭拜禮,接受訓戒,駙馬暫時不可入內,要等到鐘響,禮官來宣,方可接人。

    照時下的婚禮風俗,新婦家的女眷是絕不會叫新郎輕松便接走新婦的,必要加以阻攔,戲弄一番,門第越高,陣仗鬧得便越大,棍棒交加也是常事。除為增添喜慶氣氛,也是要叫新郎領教女家厲害,日后不至于膽敢輕慢新婦。

    今日雖是宮中婚禮,卻也未能免俗。貴婦們見裴駙馬被一群禮官引來,停在宮階之下,站姿端謹,目不斜視,更是生出戲弄之意,相互使個眼色,趁這難得的機會,紛紛笑著圍上來,爭相拿他玩笑。

    有要他現(xiàn)場作催妝詩的。有叫人拿來預先備好的一升米,當中撒幾顆赤豆,要考他眼力,當場給揀出來,否則就要強飲酒水。更有個平常慣是潑辣的,命健婦們取來棍棒攔住駙馬,除非他自己打過去。

    這些貴婦人和她們帶的健婦使女,與外頭的男子可不一樣。既列出棍棒陣,那是一根手指也碰不得,說不定還真就被攔下,進不去了。

    承平是駙馬今日的儐相之首,最重要的職責,便是助駙馬順利接走公主。他聽到內殿傳出鐘聲,禮官走了出來,高聲宣駙馬上殿。

    公主就要出來了,裴蕭元卻仍被婦人們團團圍在宮門外,只見他手忙腳亂,應付了這個,還有那個,一時如何脫得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