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1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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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起來,一個反手,將還生著氣的她從自己的腿上直接按倒在了床上。 忽然此時,遠處第一道的隱隱晨鼓之聲越過了永寧宅的墻頭,傳送到了這間寢閣之中。 “公主可醒了?” 緊接著,伴著一下輕微的叩門聲,賀氏那聽去帶了幾分擔憂似的聲音,也從外面?zhèn)髁诉M來。 “宮中來了人。說陛下傳召駙馬,要駙馬即刻入宮!” 第106章 此時裴蕭元正含笑傾身,壓向那被他撳得仰翻在了床上卻猶自掙扎不停的新婦,冷不防聽到這話,兩人相互對望一眼,齊齊停了各自動作。裴蕭元更是笑意凝頓,臉上微變,撒手,立刻就放開了她。 接著,還沒等絮雨完全反應(yīng)過來,便見他已丟下她,飛快地跳下床榻,急匆匆地尋起他的衣裳了。 絮雨一時略覺不得趣,便自己從床上慢慢坐起,擁被漫坐,暗暗看他自床前那凌亂的兩人混作一堆的衣物里翻出了他的裈褲,匆匆套了,接著又找他的中衣,然而翻來翻去卻是翻不到。他仿佛開始著急了,眼睛到處望。她忍不住又嗤地笑出了聲。 他頓悟,看一眼她,忙正待走來,想了想,又示意她不必費事特意脫衣了。 “時辰還早,你自己再睡下去吧!”他一面叮囑,一面朝著一口存放衣物的衣箱走去,待另外取衣。 “不許拿。”絮雨卻在他身后如此說道。 他轉(zhuǎn)頭對上她那兩只投來注目的烏溜溜的眼眸,又想了想,似有些不解,但還是遵從她話,轉(zhuǎn)回來,伸手向她討衣。 絮雨也不還給他,抱膝交疊起了雙臂,將衣攏得更緊了。 “你慌什么?昨夜摔東西出門,不是頂頂厲害嗎?”她哼了一聲。 裴蕭元便明白了。她這是為了昨夜的事,借機在為難自己。 皇帝如此早,在晨鼓第一聲響起時派人上門傳喚,二人心里各自都是明白,十有八九,應(yīng)是昨晚的事沒瞞住,傳到了皇帝耳里。只是不知他究竟知道幾分而已。 裴蕭元原本并不懼怕那位皇帝,但也不知為何,確定要做駙馬后,每每想到那個目光陰沉從無半分好臉色的皇帝,他心中不自覺地便沒了從前的底氣。此刻見她如此模樣,長發(fā)紛披,落于肩臂,分明是在嗔怪他,然而卻又嬌態(tài)畢露,一時胸口又漫熱幾分。若不是那人來頭實在太大,他壓不住,這個時刻,原本任別人誰來叫,他也不要出去。 “先還我可好?”他揀出她的衣裳,奉到她的身邊,“等回來了,我便賠罪,你要怎樣都行?!彼吐暤睾濉?/br> 她扭過臉,不去看他。 想到昨夜后來自己竟徹底忘記了這一茬,他更是悶聲不響地只行那種事,心中不禁又來氣,氣自己沒用,也氣他厚顏。 外面賀氏大約并不確定公主和郎君是否已經(jīng)醒來,等了片刻,沒見人應(yīng)聲,更不見出來,輕輕試了試,那門是虛掩的,并未上閂,卻又不敢貿(mào)然入內(nèi),遲疑了下,又叩了數(shù)下門,提高音量:“公主,駙馬,宮中來的謁者看去有些急,陛下仿佛催得有些緊……” “知道了!叫謁者稍候,我這就出來!” 裴蕭元朝外大聲應(yīng)了一句。 “公主,你也聽見了……”他又放低聲懇求。 “全是我的錯。我不該發(fā)脾氣,摔東西,又去喝酒,惹你生氣,叫你擔心?!?/br> “你先將衣裳還我,容我此刻應(yīng)陛下召,可好?” 可是無論他怎么說,她始終不為所動。 他停了一停,展目望她一眼,忽然一笑。 “罷了!”他改了口,低聲說道。 “公主既然不允我穿,那我便不穿了。大不了入宮被察院那些慣會吹毛求疵的人發(fā)現(xiàn),再參我一個衣冠不整、不敬圣人之罪,受庭杖便是?!?/br> 說完,他拿了外衣,拔腿便要過去開門。 絮雨一噎。心里一面恨他無賴,專會拿捏自己,一面又怎會忍心真的為難他至此地步,差不多也就算了。 “回來!” 她放下帳簾,隔了一層遮擋,飛快脫衣,從帳縫里將他衣裳推了出去。 “拿去吧?!?/br> 裴蕭元微笑著,望了眼帳內(nèi)那一團朦朦朧朧的玲瓏身影,終于得以穿衣,轉(zhuǎn)過頭,卻見她也開始套衣了。很快他明白過來。 “公主你再睡吧!真的不必和我同行——” 絮雨已用他方才為他取來的自己的衣裳遮好身,打開帳。 “我不困。我和你一起去?!?/br> 阿耶是什么德行,絮雨再清楚不過。尤其今早,他這么一大早就來要人,方才玩笑歸玩笑,她怎么可能放心叫裴蕭元一個人去。 裴蕭元阻止不了,只能隨她。 賀氏領(lǐng)著婢女和仆婦進來。 雖然昨夜已在外聽到動靜,但此刻入內(nèi),見外間屏風倒地、水罐碎裂,更兼滿地水漬,幾無落腳之地,莫說燭兒、玖兒、綠玉等人,便是賀氏也是有些意外,實難想象,昨夜當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才會狼藉至此地步。很快她回神,指揮其余人在外收拾,自己帶那幾名貼身婢女入內(nèi)服侍。 公主發(fā)絲散亂,衣裳只夠遮身,一張粉面緋紅,眼角若還殘余幾分淚暈。她的腳上只趿一只繡鞋,人坐在榻沿上在等,駙馬正替她尋著另一只。幾件公主昨夜外出歸來穿過的其余裙裳正凌亂地堆在床尾畔的一張便幾上,當中一件白綾緞的脛衣,竟撕裂了似地夾在當中。至于公主身后床上那為新婚而鋪的合歡紅綾錦衾,更是皺得不成樣了,便好似昨夜被人揉了又揉,天明變成如此一番亂狀。 如此景象,與前幾日的晨間完全不同,處處透著曖昧和纏綿的氣息,更不用說公主和駙馬之間了。之前他二人要么不說話,要么客客氣氣。然而此刻,公主指揮駙馬尋鞋未果,正在低聲抱怨鞋莫名不見,細聽,語氣帶著幾分愛嬌的味道。 婢女里除了燭兒,玖兒綠玉都要年紀大些,聯(lián)想到昨晚這寢閣內(nèi)分明發(fā)出那么大的動靜,公主和駙馬卻始終沒有喚人入內(nèi)收拾一事,未免不合常理。再見此情景,二婢頓時醒悟,不敢多看一眼,只那燭兒兀自渾然不覺,聽到公主抱怨,便要跟著駙馬尋履。 賀氏忙叫回燭兒,自己上去,背對著眾婢,將昨夜在門外撿起方籠藏在袖中的鞋襪悄然取出放下,口中道是找到了。 裴蕭元和絮雨這才領(lǐng)悟,應(yīng)是昨夜早早便掉在外了。兩人想起昨夜當時情景,對望一眼,彼此臉都是暗暗一熱,沉默了下去。 賀氏面上只作不見,領(lǐng)人服侍二人更衣洗漱。 正忙著,外面又傳來楊在恩的催聲,道那謁者叫他再次傳話,務(wù)必請駙馬速速動身。 此時裴蕭元收拾得差不多了,系好腰帶,自己套上靴履。絮雨也更衣完畢,長發(fā)叫人給她梳作最簡單的一只低髻,只插了兩只半月狀的金地發(fā)梳,面也不用妝容,接過來婢女遞上的一幅用來抵御秋晨涼意的厚錦臂帛,披了,又匆忙在原地吃了幾口剛好送來的早食,正要一道出去,忽然只見他習慣性地抬手,摸了一下他腰帶側(cè)前方的位置,腳步一緩,便知他是想起魚袋了。 空袋在,魚符昨夜卻被他砸進了床底。這床是矮腳的四面實心壺門樣式,只留下了地面到圍欄不到一尺的空隙,莫說成年男子了,便是燭兒那樣瘦小的身段,也是不好鉆入。 賀氏也顧不上別的了,急忙代自家郎君趴到床欄前,從婢女手里接過燭火,探到床下尋看魚符,終于看見那東西躺在靠墻最里的一個角落里,不用工具,根本夠不到。賀氏忙喚人去外面尋一根長竹竿來。 綠玉一邊應(yīng)聲,一邊小跑著要要朝外去。裴蕭元這時走到床前,叫賀氏讓開,自己俯身下去,雙手攥住一只床腳,猛地一個發(fā)力,在一陣木榫摩擦所發(fā)的咯吱聲里,只見床帳亂晃,他竟將整一張沉重的香木床從地上硬生生地挪出來了一片,這才得以露出那一枚最深處的魚符。 絮雨被他這舉動唬住,第一反應(yīng)便是他的傷肩,立刻疾步上來,低聲責備。 “我傷無妨,我自己知道。不好叫陛下再久等。”他輕聲應(yīng)她。 謁者已連催數(shù)次了,莫說是他,便是原本并不當回事的絮雨,也知皇帝這回恐怕確實怒氣深重。 她更是看了出來,裴蕭元應(yīng)是有些畏忌她的阿耶,所以方才便不忍再刁難他,更是加快了自己梳妝穿衣的動作。 “你呀!真是——” 她繼續(xù)責備半句,終究還是停了下來,伴著心里涌出的一種對面前這裴家郎的又是喜歡、又是心疼的繾綣感情,搖了搖頭。 “呀!魚符壞了!”燭兒這時撿起那枚魚符,接著,吃驚地嚷了一句。 絮雨急忙接過,一看竟是真的。原來駙馬魚符由金打制,質(zhì)地偏軟,竟被他那一下,給砸得變了形,一側(cè)邊緣有些扭曲起來。 “都怪我……” 她蹙眉用指尖摩挲之時,聽他喃喃道。抬起眼,看到他的面上露出了幾分懊惱之色。 她咬了咬唇,借他那一副高大身形的遮擋,當著他身后的賀氏以及婢女的眼,踮起腳尖,將唇送到他的耳邊,耳語著安慰他:“沒事。阿耶那里你也別怕,有我在?!?/br> 他的目光輕輕閃動,唇畔掠過一縷淡淡笑意。 “只好先湊合用了。等回來,我叫個金匠,咱們悄悄把它弄好!” 絮雨安慰完他,隨即將那變了形的魚符塞進魚袋,收緊袋口,親手替他牢牢地掛在腰間革帶之上,隨即便拉了他手,在賀氏、婢女以及外間楊在恩等人的或驚奇、或暗笑的盯視之中,匆匆朝外走去。 看得出來,一向在人前端著的駙馬,對公主如此當眾拉著他手走路的親昵舉動,應(yīng)當是不習慣的。他雖并未掙脫開她手,但起初,肩背挺得筆直,雙目看著前方,步伐拘謹,完全是一副嚴肅的正襟模樣。 然而接著,在走出紫明院后,他悄然轉(zhuǎn)面,看了幾眼身旁的她,遲疑了下,便不動聲色地借著衣袖遮掩,悄然翻轉(zhuǎn)手掌,改由自己牽握住了她的手,隨即帶著她,繼續(xù)朝外走去。 天色依然透黑。剛出坊門時,街上幾乎就只他們這一行車馬在走。等到伴著晨鼓之聲趕到了皇宮,原本漆黑的天穹已是微微透出些曉色了,各間坊門也依次熄了照夜的燈籠,開始有人不斷進出。 長安新的繁忙的一天又開始了。 絮雨和裴蕭元順利入宮,又一口氣趕到紫云宮,絮雨待要和他一起入內(nèi),卻被宮衛(wèi)攔了,恭敬下拜,說是陛下有言,召見駙馬一人。裴蕭元立刻將她牽到一旁,讓她在外等著。 “我真的沒事。公主千萬不要因我愈發(fā)觸怒陛下?!?/br> 他神情懇切,她心里又何嘗不知,自己若是強行一同入內(nèi),她是沒事,只怕會叫阿耶厭他更甚。 她壓下心中煩惱,看了眼內(nèi)殿的方向,只好退讓:“我在殿口看著。只要阿耶不做過分之事,我便不進。” “他若拿昨夜的事為難你,無論何事,你都說是我先鬧的!” 他連聲答應(yīng),終于安撫好她,自己整了下衣冠,隨出來的小啞監(jiān)快步入內(nèi)。 正如絮雨猜測的那樣,昨夜,楊在恩礙于她,固然是不敢將永寧宅里發(fā)生的事告到皇帝的面前,但架不住皇帝早就另外在宅里安排有不少耳目,專門監(jiān)視駙馬是否慢待公主。昨夜又生了那么大的動靜,皇帝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消息,當時便氣得跳腳,立刻就要將駙馬叫進皇宮,是被趙中芳死活給去勸住的。然而皇帝怒火始終難消,一夜不眠,憋到了五更,再也憋不住,派人第一時間就去傳喚駙馬,自己則在殿內(nèi)躁步不停,正走來走去,聽到一陣腳步聲入內(nèi),猛地轉(zhuǎn)頭,睜啟他那一雙鷹視狼顧般的眼,目光落到了這正向著自己行來的年輕郎君的身上,冷冷盯著。 “臣裴蕭元,叩見陛下!” 伴著這一聲拜語,在皇帝心里已是翻騰煮了一夜的滿腔怒氣再也壓制不下了,他轉(zhuǎn)身幾步走來,習慣性地一把撈起案頭上那內(nèi)正燃著香炭的小香爐,狠狠就要向他砸去。 裴家這兒郎對著皇帝行拜禮時,一旁的趙中芳便在防備著皇帝的舉動,見狀慌忙出聲:“陛下息怒!何不先聽聽駙馬之言!” 皇帝正待砸出香爐,突然被老宮監(jiān)一語提醒。 此兒郎再惹人生厭,如今身份也是變了,不再是外人,而是他愛女的夫郎…… 念頭在電光火石間,來回搖擺了數(shù)下。皇帝還在猶豫,突然被手上傳來的一陣灼燙之感給喚醒,下意識正要扔掉香爐,恰又一道聲音響了起來,抬頭,便見自家女兒奔了進來,生氣地盯著他手中的香爐。 “阿耶你又拿香爐子作甚?”她看了看還跪地的腦袋正好對著皇帝的駙馬,質(zhì)問。 皇帝一頓,面皮不動,慢慢將那香爐在手里把玩似地轉(zhuǎn)了個圈,口中道:“今歲秋寒來得早,方才阿耶便覺手指冷了,殿內(nèi)還沒起火爐,拿了,暖暖手而已……” 一面說,一面不緊不慢地將那實是燙得要命的東西放回在了案上。 接著,皇帝雙手背后,目光落向女兒,在她的臉面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于露在鬢發(fā)下的耳上停了一停,收目,神色變得無比嚴肅:“阿耶沒叫你進。出去!” 絮雨方才實是擔心他又要拿香爐砸裴蕭元,這才忍不住進來阻止。見狀,猜測他應(yīng)當不會再動手了。對面趙中芳已在勸離,她看一眼裴蕭元。他更是不停地用眼色示意她聽皇帝的話。 她咬了咬唇,終還是慢慢退了出去。 “退遠些!” 皇帝發(fā)聲,又命老宮監(jiān)去守著內(nèi)殿的門,不許公主再進。等人都走了,殿內(nèi)只剩他和裴家子二人,滿腹的怒氣再也忍不下去了。這回雖不再cao香爐,卻拂袖將御案上的絲紙、紫筆、松煙墨、玉印、連同數(shù)十本奏章,悉數(shù)給甩到地上。 伴著一陣稀里嘩啦之聲,皇帝破口大罵:“你這不知好歹的破落兒!你才娶公主幾天,竟就敢做出這樣的事!你當朕已經(jīng)死了嗎?” 第107章 他的身份是駙馬。